名家美文共欣賞:朱以撒散文佳作《背景》等2篇

名家美文共欣賞:朱以撒散文佳作《背景》等2篇

背 景

春氣氤氳,我倚在這個破舊石塔的闌干上想。一定有許多生物和我一樣,走出沉悶的居室,到一個大得無邊的空曠處,呼吸和張望。

我看了很久,開朗的天幕一直沒有飛鳥經過,這個飛禽最廣大的表演舞臺,此時虛靜以待。難道我沒有看到頭頂盤旋的鴿群嗎?這些由人養、供人玩賞的菜鴿,飛起來永遠是那種落入圈套一般的路數,整齊劃一。它們在天幕一角規劃好飛翔線路,便一味進行著毫無新意的環行。它們的主人十分欣賞這種陣勢,他每日花費玉米、花生,就是要把它們訓練成一個整體,而不是那些毫無管束的野鳥。以前,這裡的野鳥成群成片。尤其像菜鴿兄弟——飛起來箭一樣的斑鳩,野性十足地在叢林中穿來穿去。斑鳩與鴿在形體上相似,使鴿的主人隱憂:可別拐帶走整個鴿群。比斑鳩飛得高遠從容的是鷂子,很風度地定定攤在空中,像一片舒展的灰瓦。灰瓦像一大片陰影,令地面的母雞神色緊張,在俯衝下來的瞬間,悲劇就發生了。更多的鳥是閃過天幕的遊俠,從這邊到遙遠的那邊,飛起來沒有章法,時快時慢,升高跌落,成為不可規劃的剪影。現在,沒有了飛鳥,天幕沉寂空洞,像沒有生命點播的土地,這麼大的空間白白浪費。飛機是天幕上最大的鳥,自從有一個機場建在城市邊緣,每日都可以看到鋼鐵大鳥騰空而起,夾帶著誇張的轟鳴。這是比鴿子更為拙劣的表演,翅羽不動,身段刻板。那些自由自在的野鳥,竟然以身擊之。這個偌大的背景,原先就是屬於翅羽翻動的——當一顆流星匆匆墜落,漆黑的天幕為之生動片刻,當鳥群從晴朗的天幕消失,它成了我們不再仰望的理由。

在田野裡想念田野。寫下這個句子時,田野裡已經是一片綠色了,我一直帶著傳統的眼光來看待它,當時我對田野的理解,就是它的狂野。雜草長得比莊稼快,草叢中潛伏著竹葉青,信子像微小的閃電巡迴;螞蟥像幽靈一般浮游。田埂上行,野蔓絆著,冷不防跌入泥水。田野終須由農民治理,田野只能生長莊稼,還有農耕人家,它們是土地上緊密相依的幾個部分——我們認識了莊稼的顏色,也就認識了這些生長元素。是從什麼時候起,田野不再生長莊稼了呢?空間的歷程是這麼重要,千百年來,土地攜帶著眾多浮華生命,向前。每一個時刻,這塊厚實的地面上都在生著,或者死著。沒有停滯下來的能量,任何一粒生命的種子,落入其中,不長出枝葉來是沒有理由的。不再需要犁耙的田野,不再需要與泥水打交道的人。似乎在一夜之間站到了流水線的跟前,他們生理上做好了氣力的準備,而心理上,還須靜靜地等待著適應時光的到來。

如果留心一下,山村背景裡的生動,還是由一些細節組成。在這個生長著成片的龍眼樹的村子裡,米粒大金黃的花開時節,村子熱鬧起來。遙遠的養蜂人載著一箱箱的蜂房來到樹下,他們似乎與村裡有著無形的契約,果樹倚仗蜜蜂的勤勞授粉得以豐收,養蜂人則得到甜蜜。整個村頭村尾,響著嗡嗡吱吱的鳴絃聲響,人們嗅到了被萬千翅羽扇起的幽香,樹的主人,在養蜂人告辭的時候,可以得到一罐純正的花蜜。這是養蜂人表示的謝意。很快,他們繼續追花、採蜜,他們本身就是不倦行走的蜜蜂,熟悉各種花樹花期,走南闖北,麾下萬千子民。村子裡總是要有些生人才有比照,他們帶著陌生的氣味進來,讓無數的眼光打量,服飾、髮型及至說話聲調,都成為話題。如今,龍眼樹一年年的少了,房子一幢幢地起來,剩餘的灰土、碎渣,都堆在樹頭上,加速了枝葉的疏鬆、剝離。養蜂人已經不來了,他們肯定還在路上,卻把這個村子忘在腦後,把這個每年都有一段清幽瀰漫的空間,存放在記憶的倉庫裡。

與背景相適應的細節模糊了,或者消失了,人置其間,就有一些恍惚。我們所能自慰的,就是當我們口頭上感嘆著既往的種種瑣屑時,它已經在我們的中間,對照著我們此刻的生活了。

名家美文共欣賞:朱以撒散文佳作《背景》等2篇

我家住在閩江邊

在一個不大的城市裡遷徙了六七次,直到在江邊住了下來,才大致有了不再遊移的念頭。

這條穿過城市的江流,和其他江河一樣,被人稱為母親河,都說住在母親河邊。這當然是泛泛之說,離江岸幾十公里的人都可以如此言說,言說自己和這條江的關係,實際上不一定貼切。我從樓上下來,沒走幾步已到江邊,時間過去一些,我才有了一些靠近的感覺。此時,我能說一條江和一個人的關係了。

由於一條江的展開,空間被碧波如鏡的柔軟拓寬了,這使眼力有了舒展的廣度,看到遙遠的江岸奔馳的車子和燈火閃亮的窗口——沒有誰能在江面建造樓房,抽刀斷流般地切斷它的流動。這幾年我覺得眼力短視了許多,有一種張眼碰壁的不快。所謂短視就是這個意思,眼力的伸張不能充分得到利用,望到遼遠深廣。這和耳聽是一個樣,聽慣了口堂口堂嗒嗒的浩大之響,那些細微如絲的輕音,已經有些無力捕捉了。現在,我可以倚在欄杆上,看遠處緩緩駛來的船隻,看江岸上空搖曳不定的彩色風箏,或者更多地看江流整體向前移動。我的視力有了充分的用武之地,伸到目力可及處。作為人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是需要盡其所用的,這也是這個器官的榮幸。反之,由於惜用,這個器官的功能就會逐漸消退。在大草原上我沒有看到戴眼鏡的人,他們良好的視力可以看到草原與天邊的交接處,遼闊的疆域倚仗遼遠的目光。

也許在這個舒展的江邊,我的視力會越發伸長起來。

一條江終年不息地流動,帶來江邊氣息的滋潤,滋潤得讓人可視可撫,縈繞在每一天的日子裡。外出北方,時間一長,就會覺得身體中的汁液一絲絲一點點地被抽走了,渾身乾燥粗糙,喝了許多水也不管用,就是想著早點回到滋潤的南方,深陷在滋潤之中。肌膚開始柔和,唇齒間漸漸潤澤,心思安然。我說——這是少婦一般的江流,飽滿卻又徐緩潺,就是發大水的時候,漫過堤岸,也不是濁浪滔天那種狂暴類型。這使得岸邊土地肥沃,草木豐茂綿密。老子也應該有一段生活與水有關,否則他的宏文中就不會有那麼多與水有關的表達。就像一位長年居住崇山中的人,筆下必多些崔嵬之語堅硬突兀。老子認為水是柔弱的,對於攻堅卻無不勝出,涓滴之水而能穿石,就在於持久不輟。我接受這種教誨比較早,那時還是個兒童,就持守舊日的書寫方式不放,大概此生不會改變了。每一個字都是從筆下逸出,剛出現在紙上時是溼潤的,像是雨絲落下,如果指尖不慎擦過,它就變成一團模糊的影子。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速度,有的迅疾,有的遲澀,貫穿於生活中的每個細節,要改變它,有時與生存有關,有時又和趣好有關。我還是選擇了遲澀,應和這條江流的節拍,在從容中看書,一頁一頁;寫字,一筆一畫,漸漸寫成一段,接著連綴成一篇。和某些人提筆忘字所不同,我一提筆,就有許多字湧了出來。

名家美文共欣賞:朱以撒散文佳作《背景》等2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