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臺回覆「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我對3unshine有著持續已久的興趣，最開始單純是出於獵奇和對小女孩的憐愛，後來加上了對奇觀的一絲敬畏。她們簽了新的公司，嘗試大膽新潮的造型，唱精心製作過的單曲。奇蹟又出現了，她們正在成為我周圍一些朋友們瘋狂追逐的icon。這到底是為什麼呢？請跟隨三流站姐的腳步，到3unshine的粉絲見面會一探究竟。
❶ “倒貼30塊錢我也不去。”
大家好，我是三流站姐李滿，柳絮滿天飛舞的日子裡，我們又見面了。與其在街頭忍受柳絮的侵襲，不如跟隨我的腳步，走進新生代女團的演出現場，她們就是你們也許好奇也許嘲笑但並不瞭解的——3unshine。
相比於那些動輒就要花幾千甚至上萬元從黃牛手裡買票的粉絲見面會，見3unshine是件不需要付出多少經濟成本的事情。花30塊錢充為期兩個月的QQ音樂綠鑽，就能獲得3unshine新歌見面會門票一張。看到這則消息，我馬上心動了，開始找尋同去的朋友。
收到的反饋令人心痛。“倒貼30塊錢我也不去。”有人反問我：“你現在消費降級到這個地步了嗎？”
要是以流行偶像工業的標準來衡量，3unshine絕對是無法上市的殘次品。長得不好看，唱跳也差勁，能出道是奇蹟，居然靠的是一套讓人驚呼“這麼醜也能做女團成員”的宣傳照。只要她們現身，就會隨之響起旁觀者不懷好意的笑聲。
但我仍然對3unshine有著持續已久的興趣，最開始單純是出於獵奇和對小女孩的憐愛，後來加上了對奇觀的一絲敬畏。她們簽了新的公司，嘗試大膽新潮的造型，唱精心製作過的單曲。奇蹟又出現了，她們正在成為我周圍一些朋友們瘋狂追逐的icon。
在我的印象裡，這些朋友們（主要是年輕亮麗的男孩們）一般會選擇自信強大又時髦的diva作為他們的偶像，這幾乎是3unshine原本模樣的反面。他們為什麼會愛上那麼業餘、天真、不好看的她們？
問了一圈，終於有人願意與我同行，他就是吳呈傑，也就是你們熟悉的小吳。兩個月前我和他一起去看了一場男團競演，你應該還記得（在公號後臺留言“男團”可以看到那段故事）。
小吳在兩年前採訪過3unshine。在他的印象裡，那時的她們完全是剛從小城市走出來的無知無覺小女孩，穿著土氣，說話唯唯諾諾。但兩年過去，情況似乎變得很不一樣。有報道寫她們獲得了年輕男孩們的精神支持，他想去親眼看看是什麼情況。
3unshine彷彿成為了一個容器，裝載著更隱秘的亞文化世界。可她們自己消失去了哪裡？如果隨便從街上拉來三個小女孩，加上同樣的包裝，是不是完全和現在的3unshine沒有差別？
看過她們上海演唱會的視頻後，我曾經得意地寫下評論：今年一定要去看3unshine的現場，親眼見證自體在客體文明面前的一敗塗地。視頻裡的3unshine被裝備成在舞臺上的重型機甲，用電音發射精神攻擊，我想，就算是齊美爾復活過來，看到Cindy也會嚇得躺回棺材吧。
現在，這個願望實現了。
❷ “好肉我可以，瀟灑做自己！”
我和小吳站在粉絲隊列裡，等待領票入場。地點在北京市內一個livehouse級別的小場館，巧的是，小吳參加過的一個非虛構寫作大賽曾在同一個場館舉辦決賽，當時來的觀眾比現在要多得多。
主辦方一共準備了100張票，但現場大概只來了60個粉絲。和事先預料的一樣，男生比女生多一些，排在前面的男粉絲穿了一件明亮的綠色格子西裝。視野裡好幾個男孩化了濃妝，眼妝畫得漂亮又細緻，我仔細打量並暗自揣摩學習起來。
小吳比我早到10分鐘，一直給我發消息求救，說比上次去男團公演全是女生感覺還要尷尬。站在一群精緻boy的中間，他第一次察覺到自己格子衫工裝褲的搭配實在是太“直男”了。他甚至尷尬到不敢和男性粉絲們對視。
我們在第二排落座，舞臺很小，臺下擺著七八排靠背椅，兩邊牆壁貼著這次新專輯的宣傳照。照片中央，藍色嘴唇的Abby正雙手插肩一臉不屑地望著我們，Cindy一身熒光綠，妝容頗像蔡依林。
屏幕開始播放一些之前的MV，比如2016年拍攝的《我要做你女朋友》。畫面裡，Cindy穿著白色連衣裙戴粉色假髮，在色彩夢幻的旋轉木馬前唱：
或許這就是一種吸引力
無法阻止我喜歡你
愛情就像白巧克力
咬一口甜蜜。
太違和了。我想起她們參加《創造101》的樣子，那時候有另一個漂亮選手私下和自己的粉絲吐槽3unshine長得很醜，後來她在網上被罵得很慘。而我當時心裡想的是，她說的是事實。
沒有任何鋪墊，3unshine突然出場了！“Cindy好瘦！”坐在我身邊的一位敦厚中年男粉絲馬上發出了驚呼，他捧著一臺單反對準舞臺。
三個女孩穿著全黑的服裝，的確比我想象中要瘦很多。我盯著Cindy穿著緊身褲的腿，思考她可能比我更加苗條，我是不是應該減肥了？
（在公號後臺回覆“cindy”，即可查看cindy見面會現場套圖）音樂隨之響起，是她們的新歌《好肉》。這是一首編曲精緻流暢的電子音樂。她們像真正的女團成員那樣表演起來。我馬上就聽出來，沒有開麥，全程對口型。可能她們的實力還不足以支撐同時唱跳錶演吧。
儘管如此，這段表演還是超出了我的預期。Abby有一種沉穩的自信，和粉絲頻繁地眼神接觸。Dora則是最羞怯的那一個，她跟不上拍。Cindy綁著橙色的馬尾，化橙色系的妝，做搶眼的表情，看得出來她正在努力扮演一類角色——在高級的EDM裡slay全場的C皇，演技很好。我本來以為我會看到一場拙劣的玩偶戲，但我卻意外接收到她們的舞臺魅力。魅力來源於一種奇異的美感：雖然跳得不算好，但真的努力了。
粉絲們情緒高漲，在每句歌詞的結尾齊聲喊應援詞。等表演結束，他們一起喊：“好肉我可以，瀟灑做自己！”《好肉》的副歌一直在重複相似立意的歌詞：瀟灑欣賞自己，收起壞的情緒，美好肉體you and me。這歌詞顯然戳中了他們的情緒點：愛自己，沒有拘束地活著。
這也使我察覺到自己的惡劣和無聊。和Cindy比身材意味著我潛意識裡覺得“比Cindy胖”像是一種恥辱。實際上，我和她體型都處在健康範圍，作為藝人，她的身材已經不會給她的人設造成困擾了，這樣的比較既傷害我，也傷害她。但我也知道自己對Cindy的態度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這個屋子外的人投向她們的視線——認為3unshine就是反常的代名詞。
去年夏天，我花了很長時間減肥。那個時候，我拿《卡路里》當成日常生活BGM，其中我最揮之不去的歌詞是“每天多吃一粒米，都要說聲對不起”。《卡路里》實在是太紅了，參加活動、打開網頁、走在街上都可以聽到，那些歌詞漸漸地從精神的刺激變成實際的禁錮，夏天結束的時候，我的體重降到了上大學後的最低值，但對於體型的焦慮持續到現在。
“瀟灑欣賞自己”，我做不到，不知道Cindy能不能做到。從她展示出來的姿態來看，她似乎想做到。
❸ “我要成為女明星”
新歌表演結束後是漫長的談話環節，分成“MV”、“歌詞”、“時尚”和“舞蹈”四個部分來討論新歌製作的幕後故事。同時這場見面會還在網絡直播，觀看直播人數每增加10萬人，就會有工作人員上臺給她們指令讓她們發放“粉絲福利”。
大部分的對話都很無聊，沒頭沒尾的，像普通高中生在家長注視下被迫要進行的社交談話。主持人打趣話少的Dora：“你今天是不是打算只說三句話？”Dora“嗯”了一聲，把話筒放下了。
直播人數達到10萬和20萬的時候，她們被要求“互吹彩虹屁”和“互相爆料”，這是現在的偶像組合最常被問的問題，但她們仍然應對得很生硬，完全感受不到是受過專業藝能訓練的女團成員。如果從臺下隨即抓取幾個粉絲上來，很大概率會比她們表現得更放鬆自如。
被要求“互吹彩虹屁”時，Cindy想了半天，對著Dora誇：“你唱歌真好聽。”
主持人努力地控制流程，轉移話題問她們最近有什麼想做的事情。
Cindy說：“我想要去旅行，但沒有錢，製作人之前去了日本，我好羨慕啊。”
Abby聽後警告她：“不要再提錢了！越提越窮。”
我心裡一驚，錢對於一般偶像來說屬於需要避諱的問題，偶像怎麼能主動沾染上銅臭味呢？！
結果Cindy大大咧咧地接著說：“我們的錢只夠上舞蹈課或者聲樂課，最近一段時間練了舞，就沒錢學唱歌了。”
Dora這個時候才開口，說在舞蹈課上有一個欽慕的跳舞很好的女孩，自己終於要到了微信。
只有當她們說到自己粉絲常用的梗時，才會感受到她們和其它女孩的區別。她們雖然無法應付屋子外的大環境，但對以自己為中心形成的這個小圈子熟悉萬分。Cindy稱她們之前的作品是“婊氣三部曲”，知道自己要“slay”。
她們開始爭執，誰才是組合的“門面擔當”。Dora說，等下次發專輯自己會成為“門面”。Cindy立馬打斷她，故作霸道地警告她：“你休想！”
粉絲們因為這句話興致高漲。“C皇slay！”他們喊道。
小吳對Cindy的變化感到驚奇。兩年前他見到3unshine，她們窩在沙發裡百無聊賴地刷手機，一點妝也沒化，Cindy不太說話，回答問題大多由Abby代勞，這使他疑心三個女孩是被哄騙和利用了。
眼前的Cindy，讓他覺得判若兩人。他問我：“現在Cindy太熟練了，像渡邊值美一樣，她是被訓練出來說這類婊氣的話，還是自己就成了這樣的人呢?”
最好的設想是，她們清楚自己唱的歌在表達什麼，並且在向自己理想的女性形象靠攏。談話環節進行到“跳舞”部分，主持人要求Cindy跳一段舞，她先是跳了兩段成熟的、動作幹練的爵士舞，第三首BGM響起，居然是《春天在哪裡》。她拉著Dora跳了段幼稚不像樣的兒歌。
所以她到底是主動地變成了另外一種人，還是在被動地接受規訓呢？我迷惑了。
粉絲們比偶像本人更有表現欲。時尚環節，主持人要抽取一位粉絲上臺做模特任3unshine打扮時，我周圍舉起了許許多多雙手。被挑上臺的幸運粉絲正是排隊時穿綠色西裝的那一位男孩，他高高興興地走上臺，我才注意到他裡面穿了一件白色蕾絲襯衣。
Dora給他戴上白色的誇張波波頭假髮，上紫色的唇彩，他毫無怯意地配合，主持人和他搭話，他馬上回答：“我要昇天了”。
塗抹一番後，大功告成。他戴上黑色墨鏡，抬起雙手，擺出一個女超模拍廣告時常用的姿勢，臺下爆發出今天最響亮的歡呼聲。
一個最常提到的詞是“女明星”，粉絲們稱呼3unshine為“女明星”，這個詞指向美好的目標也指向一種行為準則。Cindy說了好幾次“我要成為女明星”和“因為我是女明星”。粉絲們自己也想做女明星，那位幸運粉絲打扮完畢後發表感想，激動地說：“我感覺我成了女明星。”
❹ 幻覺破滅得太快了
直播人數達到30萬時，發放的福利是隊長Abby彈吉他唱歌。她彈了一曲《後來》，全場跟唱。唱完一遍後，Cindy神神秘秘地扯著Dora站到臺前說要爆料，說Dora也想和Abby一起唱。Dora唱歌很差勁，是在歌曲裡修成電音也拯救不了的五音不全，她不肯開口。粉絲們在臺下鼓勵她，我身邊的男粉絲衝著她一遍遍地喊：“Dora加油！”
Dora還是同意唱了，和Abby一起，在粉絲們的合唱聲中，我幾乎辨別不出她的聲音。但是臺下的粉絲們好像聽出來了，他們陷入了感動。我身邊的粉絲欣慰地喊：“Dora有進步！”還篤定地向我誇耀，說Dora會越唱越好。
我雖然去過很多偶像的現場，但這種場景對我而言仍然是稀奇的。粉絲的聲援裡沒有摻雜複雜的慾望或荷爾蒙的衝動，更像是一種純潔的連接，少數派之間的互相支持。
我開始理解粉絲們的心情，3unshine難得地集齊了理想自我和現實自我的投射。她們在歌裡是人人都向往想成為的女王，但音樂聲消失之後，她們又變回了邊緣群體的一部分，變回了被排擠被鄙視的對象。這和臺下這些在現實環境中與外界格格不入的粉絲們的境遇極其相似，很難不讓人產生共情。
見面會的最後，她們表演了《好肉》的另一個編舞版本。直播人數達到40萬，Cindy又表演了《不正確的審美》。然後，製作人張凱麟上了臺，回答粉絲們的問題。粉絲們的提問都是：之前的MV什麼時候拍，下一首新歌什麼時候發，下一場演唱會什麼時候開？
張凱麟說，之前有定下一場，但因為不可抗力涼了。他隨即又給出令人滿意的許諾，告知大家新的演唱會在籌備中。粉絲馬上問，“在哪裡開？”他像剛許完生日願望的小孩一樣說：“不能說，說出來怕實現了。”臺下有人喊：“凱麟！Keep your word！”
或許是因為來的粉絲不多，佔用不了多少時間，張凱麟提出，散場之後粉絲們可以每組4個和3unshine合影。於是觀眾們都排著隊等待，而我的同伴小吳則害羞地跑了，曾經他去看BEJ48的公演，也因為恐懼公演後的與成員擊掌環節悄悄彎腰穿過護欄溜走。
我和其它3unshine粉絲交談，和他們一起站在三個女孩的邊上擺出同樣的手勢，張凱麟為我們拍照。在等待的時間裡，沒有人像是異類，屋子裡瀰漫著自由自在的假象。
合影之後，我和粉絲們一起走出來，場地周圍荒涼而開闊，月亮是朦朧的圓形。我們都很放鬆，呼吸也暢快，聊到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叫了一輛車，揮手和他們告別。上車後，我清醒了一會兒，剛剛一起拍照的粉絲髮來了合影，我迫不及待地點開。
點開合影的瞬間，我先確認了自己的臉是否好看，然後不自覺地把照片放大，比較我和Cindy的腿哪個更粗一點。
還好，我還是比Cindy要瘦那麼一些。我鬆了一口氣，隨即意識到自己剛剛乾了什麼，懊喪極了。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從主流審美長久的壓力裡擺脫出來，不再陷入這些自己也認定是害人害己的較量。然而，幻覺破滅得太快了，快到剛從演出場地裡走出來就已無影無蹤。日常生活降臨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可能戰勝那些存在已久的龐大事實。█
本文來源於微信公眾號 GQ報道（GQREPORT）。在GQ報道後臺回覆「彩蛋」，送你一個彩蛋。
圖片來源：3unshine官方微博、粉絲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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