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變老這件事

關於變老,關於熵,關於形式的解體,關於肉體的衰敗,這件事情必須很搞笑,否則就會令人心碎。

主筆/陳賽

關於變老這件事

兩個老人的友誼:“我們都是一艘正在緩緩沉沒的大船上的乘客”(視覺中國供圖)

兩個“老人”的友誼

英國哲學家羅素在《如何衰老》的一篇小文章裡說:“一個人的生命應當像一條河,最初窄小,限於兩岸。青春時激情澎湃,衝過岩石,投入飛瀑。漸漸地河流變寬,河岸退遠,水流轉趨平靜,最終融入大海,無任何分界,無痛苦地放棄自我。”

但我等凡人,當站在衰老的彼岸回望一生時,更多的恐怕不是天人合一的淡定,而是恐懼、憤怒、不甘心,困惑於人生何以走到了這一步?

比如作為演員,桑迪·柯明斯基曾經風光一時,教過不少好萊塢的大明星,包括戴安·基頓、傑西卡·蘭格、費·唐納薇,但如今垂垂老矣,只能靠給一些菜鳥演員上上表演課,接點肥皂劇或者洗髮水的廣告。除此之外,他的人生裡還有三次失敗的婚姻,一個對他同時懷著愛與鄙視的女兒,以及一個正在失控的前列腺。

諾曼是他的經紀人兼老友,年紀比他大,事業比他成功,頭腦比他清醒,但剛剛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還要面對一個40多歲的癮君子女兒,經常覺得生無可戀。

美劇《柯明斯基理論》講的就是這麼兩個“老人”的友誼。當故事進行到一半,他們之間有這樣一段對話:

諾曼說他最近經常想到熵的問題。熵是熱力學第二定律,認為宇宙傾向於增加混亂度。“要我說,這應該是第一定律。每天早上我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想,今天我身體的哪部分又出問題了?”

為了安慰他,桑迪說:“有時候,我笑得太厲害,會放一點屁出來。”

諾曼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你還年輕。等你到我這把年紀試試,我打個噴嚏都能聽到髖部的咔嗒聲,感覺有什麼異物鬆掉了。”

“是啊,我們都是一艘正在緩緩沉沒的大船上的乘客。”

“你的船還挺慢。”諾曼說,“我的船像是泰坦尼克的船尾正在往上翹。”

這段對話非常精彩,也一下子點明瞭這部電視劇的主旨,關於衰老的深刻體驗。衰老是一種什麼感受?身體的分崩離析、失去所愛、失去夢,以及來自文化的各種疏離與排斥。早上醒來,你覺得自己還是個14歲的少年,但站在鏡子前面一看,鏡中的那個老人家是誰?

著名的神經科學家奧利弗·薩克斯在自己80歲生日時在一篇文章裡寫道:“80歲,簡直不敢相信!我還以為人生剛剛要開場,卻發現它差不多已經結束了。”

兩年後,薩克斯就因癌症去世了。

這種關於人生遲暮的認知衝撞裡有很多悲哀,但也有許多幽默可以挖掘,而編劇和導演查克·洛爾(原名)最擅長的就是從人生的悲哀境遇裡挖掘笑料。查克·洛爾,即使你沒聽過這個名字,也一定看過他拍的電視劇,比如《生活大爆炸》《好漢兩個半》《極品老媽》等等。

在今天的好萊塢,大概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幽默的內核是悲傷這個道理。比如《好漢兩個半》講的是一對兄弟的故事,哥哥風流成性,嗜酒如命,日子卻過得如魚得水,雲淡風輕。相比之下,弟弟勤勤懇懇,信奉責任和承諾,卻被老婆趕出家門,厚著臉皮寄人籬下,而且在生活的奚落羞辱中臉皮越磨越厚。但是,透過重重笑料,在某些穿透性的段落裡,無論人生贏家還是人生輸家,我們能在這兩個兄弟身上瞥到那種生而為人深切的孤獨,並對那種孤獨感同身受。我曾經很喜歡看《好漢兩個半》,但後來越來越覺得看不下去,一部分原因就是人只能承受一定量的悲劇,哪怕它揹著喜劇的外殼。

《生活大爆炸》看似是一群天才的故事,但內核卻是疏離。洛爾從四個科技宅男,尤其是謝耳朵的阿斯伯格綜合徵裡找到許多笑料,並做了溫情脈脈的處理,但我們都知道,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會是什麼樣子的。

《極品老媽》是我看過的最悲慘的喜劇,劇中幾乎每個人都活在悲劇之中,但他們的創傷和掙扎卻硬生生地被演成了喜劇,看的人笑破肚皮,笑出眼淚。

關於變老這件事

美劇《柯明斯基理論》劇照,桑迪與諾曼看望艾琳

洛爾說,《柯明斯基理論》是他迄今為止最個人化的一部電視劇。他在好萊塢闖蕩了大半生,從籍籍無名的配樂、填詞作者打拼到今天金牌編導的地位,頗為不易,但一轉眼也是66歲了。當談到創作這部電視劇的初衷時,他說:“當你變老,事情發生得很快,你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塊甲板上,而世界是一艘漸漸駛遠的船,而你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是我想要寫的。”

的確,人生一旦過半,時間就會加速。急急流年,滔滔逝水,都潛伏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日常生活的表象之下,有意無意地,每個人都拒絕承認它的靠近,直到有一天,這個表象突然被扯破。

科學家說,人在兩個階段身體變化最為劇烈,一是青春期,一是步入老年時。一個孩子的身體是很宜居的,但成年人的身體卻不是,所以那些少男少女看著鏡子,總是忍不住懷疑,這真的是我嗎?我是誰?然後,到了六七十歲的時候,這樣的經歷要再來一次。

你是否老了,是社會決定的

已故著名好萊塢女編劇諾拉·艾芙隆曾經說過,她一生中有過無數痛心的遺憾,比如沒有買東75街上的那幢公寓,再比如經歷過慘痛的愛情災難,但最讓她撕心裂肺的,還是居然沒有在年輕的時候溫情脈脈地欣賞過自己的脖子,因為“我們的面孔寫滿了謊言,但脖子卻寸寸真理”。

《柯明斯基理論》裡,則用摩斯密碼來比喻老年人的尿流——“由點和線構成”。洛爾喜歡開前列腺的玩笑,花了不少篇幅來寫桑迪的前列腺問題,大概也是身為男人的切膚之痛,但更重要的,還是這個疾病暴露出來的身體的失控和毫無尊嚴感。

在確定自己有前列腺癌,但又並不致命時,桑迪有過一段感傷的漫遊,冬日暖陽下的中央公園裡,熱戀中的年輕人正在互相親吻,他一邊羨慕著他們的幸福和無憂無慮,一邊又鄙視著他們的無知,視一切為理所當然。

從這個角度來說,時日無多的確可以被視為是一種賜予,因為它為人生劃定了界限,界限之內的一切事情都變得珍貴起來,愛、家庭、工作、光滑的脖頸、健康的前列腺,以及仍在不斷流逝的時間。

桑迪似乎若有所悟,他停下來,懷著一個老祖父的慈愛心情,凝視正在遊樂場裡玩耍的孩子。然後,他被當成了為老不尊的戀童癖。

有些時候,你是否老了,是社會決定的。比起脖子上的皺紋,或者前列腺的不爭氣,殺傷力更強大的是,一對年輕情侶突然在地鐵裡喊你一聲大媽,某個放學回家的小孩叫你一聲大爺,或者遊樂場裡的媽媽們將你善意的凝視解讀成為老不尊?

就像桑迪的那些學生,他們的天真和愚蠢,他們的濫交與疏離,以及他們對政治正確的神經質式的反應,22歲的人眼中的世界與桑迪眼中的世界之間有多大的鴻溝,就說明他有多老。同樣,當諾曼試圖通過工作消解喪妻之痛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適應社交媒體時代的辦公環境和人際關係。當然,如果你想聽人吐槽現代社會的種種愚蠢,沒有人比他刻薄得更恰到好處了。

對桑迪來說,錢仍然重要,性也仍然重要,他仍然抱著對錶演的熱情,並試圖向他的學生傳遞對這門技藝的愛。他說,表演是類似上帝的工作。上帝說要有一個世界,於是“砰”的一聲,世界就出現了。上帝說要有生命,於是“砰”的一聲,生命就出現了。上帝說要有死亡,於是“砰”的一聲,黑暗降臨了。

而對諾曼來說,錢已經不再重要了,性也不重要了。在第一季的最後,他說,如果真的非要繼續活下去的話,他需要一些答案,關於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人生總得有點深層含義。此時,作為演員的艾倫·阿金那張困惑的面孔是非常迷人的。正如美國女作家勒圭恩所說:“對老人而言,美與荷爾蒙無關,而與骨頭有關,與這個人深入骨髓的本質有關,與那些透過衰老的面孔和身體的光芒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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