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店老哥，收拾兩間屋子，相因點的。”
“這位客官對不住啊。近來這錦官城曉不得從什麼些地方來了好些外鄉人，這客房委實打緊得很……現在已經沒有房了，這客滿的牌子還沒來得及掛出去，實在對不住，對不住啊……”
掌櫃的陪著笑，眯著眼打量了一番眼前兩人。男的青衫大袖，腰掛一個青色葫蘆，五官頗周正俊朗，斜斜地別一隻玉簪，咋看咋彆扭；女子也是一襲青衣，五官倒也算端正，但是模樣尋常，見過即忘的路人臉一張，但眉眼卻很是秀氣，對視則有如沐春風之感。
他識趣地及時收斂目光，看一眼屋外天色，小心翼翼狀說：“小店湯房旁有間偏房，本是給店小二歇息的，”他稍一頓，瞥一眼兩人神色，接著說：“前幾天那小子在城裡出了點事，吃官司了，現在忙著官司，這間房也就空了出來。若是兩位不嫌棄是小二的住所，不妨將就一晚。”
掌櫃發現這女子神態自若，倒是男的似乎有些掙扎。
男子總算開口，一臉糾結神色：“那便……就這間房罷。好生拾掇兩個小菜，送到房裡來。”
“好嘞！”
二
不大的一間屋，兩人對坐，桌上一碟芸豆，一碟熗時蔬，還有一個青色葫蘆。
男子嘆了口氣，以手扶額：“我說這位姑娘啊，街上那麼多人你跟哪個不好，偏要賴上小爺算是這麼回事兒？”
“奴對公子一見鍾情啊。”女子眼神狡黠。
男子剛將葫蘆喂到嘴邊，聽得此話，差點沒被嗆個半死。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免得一口酒水就把兩碟小菜給糟蹋了。
他取來碗筷，先吃了幾口菜，然後從葫蘆裡把兩隻碗都倒滿，遞給女子一碗。
“奴是小女子欸，怎喝得酒……”
“爛桃山的桃花釀，半兩酒抵得過一甲子修為，愛喝不喝。”
女子忙端起來，就想一飲而盡，不料這桃花釀雖說清甜，卻多少有些辣口。方入口感覺甚好，可這酒水一到咽喉，就辛辣無比，女子何曾受過這般滋味，嗆得滿臉通紅。
呵，女娃子，道爺還不信治不了你了。當翻了一個大白眼！
不過，如此一來，倒顯得更好看些了。男子心道。
“才被師父趕下山，說勞什子機緣到了。我這一下山吧，就闖到鬼了似的，一堆窩心事兒……”男子碎碎念念，一邊唸叨一邊喝酒。
他拿食指蘸了碗裡殘留的酒水，在桌上畫了個圈。只見木質的桌面一陣清波浮動，似乎水中倒影般顯示出客棧大堂的影像來。
大堂多有懸刀佩劍的江湖人士。
“說事兒吧。跟了小爺這麼久，總不是閒的發慌來的。更不要打什麼一見鍾情的幌子。”
“奴見公子俊逸不群、英姿卓爾……”
“又來！”男子擺擺手打斷了她的瞎掰，輕笑道：“雖說小爺的確有點好看，不過只憑這，還不足以引來你這種山水鍾靈罷。”
“且隨意說吧，這屋裡我下過禁制，外邊察覺不了裡邊動靜的。”
女子眉頭一挑。能在她不經意間就隔絕了內外，意味著眼前這個喜歡喝酒的青衫男子，絕對不簡單的。
“還未請教公子名諱？”
“喚我小道士就好。家師說我學藝不精、火候不行，不得把身份洩露了去，讓他幾個老不死的仇家笑話。”
她沉思了一會兒，似乎在整理語言。一小會兒後，才輕輕地說起原委。
“奴小名兮嵐，是錦官城往東三十里外那積雯山山主，照料一方山靈。”
月許前，積雯山忽然山頭金光大放，地湧金蓮。一時間流言四起，江湖仙家說是密宗德功德圓滿，天降福瑞，武林說有神兵利器出世，得之可號令天下，還有人說靈丹妙藥現世可長生不老的。市井傳言，三人成虎。
“……更可氣的是那雲霞寺裡的和尚說什麼‘此山與我佛有緣’，要遣高僧坐鎮積雯山。”
喚作兮嵐的女子泫然欲泣，眼眸晶光明滅，神色黯然道。
道士知那尋常佛門勾當，所謂坐鎮山河，不過是想關起門來慢慢找機緣。到時免不了施大佛法度化眼前這女子山主以供驅遣。
“那些老奸巨猾的禿驢，嘴上說不殺生，這度化意識扭曲人性的卑劣手段，卻又與那山賊惡人有什麼分別？”
道士喝了一口酒，大概是嫌用碗喝不夠盡興，又把葫蘆提起來，大灌一口，“都說佛魔一念間，這些傢伙覺得自己所為，都是為了普度眾生，哪怕犧牲些所謂的孽根，也實屬‘義不容辭’，他們可是心安得很啊。”
“那麼，公子可否……”
他抬頭看著眼前這位姑娘，說：“哎，您別，這非親非故的，小爺為啥要幫你，自討麻煩？”
“這……”
兮嵐不知如何回答。她本是山間生靈，頗少接觸俗世，看似精靈古怪，實則單純得緊，這種求人的話，能說出口已是不易，其中究竟有哪些門道確是半點也不知。
她清澈的眸子更黯淡了幾分。
一夜無話。
三
道士坐在錦官城東門的矮牆上望著月亮，清澈而皎潔。
他依約想起一位故人，一個像月光般皎潔明朗的女子，但又偏偏記不清她的樣子來，每次努力去回憶那身影，都像是中間隔了一條茫茫的光陰大河，怎麼想都無濟於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於是便有些愁了，解下葫蘆喝起酒來。過了好長時間，一轉念，不知怎的竟突然回想起兮嵐那次天亮辭去時的背影。他這幾天沒在城裡聽到她的消息。
道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裡似乎有些失落，又似乎尋到了什麼。
“煩死了啊啊啊啊……”他猛灌一口桃花釀，大聲吼起來。
待到滿城狗叫燈亮，掠出城外，落荒而逃。
四
積雯山是典型的秀水青山蜀韻風光，山腳有水田成梯，山腰翠竹繫帶，再往上一點，則是鬱鬱蔥蔥的松柏林。唯有山巔，最為奇特，是一方頗為平坦的綠茵草地，早晚時分山中嵐起，倒很有些雲外洞天的味道。
此時本應安靜的仙人妙境，規整地坐著許多黃袍子的僧眾，圍成一個圈。中間兩人，一個坐蒲團上左手持印，右手數珠，長眉雪白垂地；另一個頭頂著一個檀木缽盂，看著有些虛弱，盤坐在地上。
“女施主，我知你平素雖性子跳脫，但一直善待這山間生靈，我等本無難為你之意。”長眉和尚緩緩說道，“但我等欲用大法力坐鎮此山，重新敕封佛家功德山主，找出那件佛家至寶，救濟蒼生。”
所有和尚都神色肅穆，眼中盡是慈悲之色。
長眉和尚接著說：“料來涉及大道，你必不願，那就只有得罪了。”
兮嵐知道大局已定。哪怕她從錦官城回來後也招攬來附近山頭許多精怪幫助，但這雲霞寺長眉和尚佛法實在厲害，任那些小妖如何賣力，都無濟於事。
她只是很困惑：“佛家講普度眾生，卻為什麼可以犧牲眼前的生靈，去寄希望於以後的濟世呢。”
“舍一人得救萬民，甚善。”長眉和尚答。
“善你個鬼善，哪裡善了？小爺覺得大錯特錯！”
兮嵐眼神一亮，山頂眾僧卻神色一緊，正要找出這個口出狂言的賊子好生教訓。長眉和尚身形不動，禪唱一聲，喝道：“哪方施主，還請現身說道！”
只見山巔平臺的邊上一條小路盡頭，走來一青衫大袖的男子。他緩緩走來，目若無人地直接走進眾僧圍成的圈裡邊，在離長眉和尚五尺處站定。
“施主方才說……”長眉和尚向道士點頭示意，笑道。
“小爺說你們的道理真是臭不可聞！都特麼是世間有靈眾生，豈能用數目的多寡來決斷事情的對錯？”
長眉眉頭一挑，隨後說：“我佛濟世大願，豈能拘於小節，施主不懂也。”
“你們為了所謂的濟世，卻要犧牲無辜者的性命，與那殺千百人的魔頭偶爾好心救一兩個人又有何異？也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勇氣自稱高僧。”
“道不同，不相為謀。”長眉和尚沉聲道：“所以施主是打定主意要蹚這個渾水了？”
“是便怎的？老禿驢你來咬我啊！”
登時，佛光四起。江湖都傳的是佛家不善鬥法，卻不生想想看，不善鬥法的和尚如何能降服世間那麼多大妖，總不可能都是念經念出來的吧？
佛祖猶作金剛怒目，著實剛猛無匹。
“打架？小爺虛個錘子。”道士不屑道。
他右手掐印，隨後伸手一探，大喊一聲：“劍來！”
正要衝上來的眾僧止住身形，死死地盯著道士。
道士神色尷尬，小生嘀咕：“我滴個小祖宗，關鍵時候不來氣是個嘛意思啊？”
一愣神功夫，眾僧總算衝了上來。道士踏著奇異的步伐，左躲右閃，看著手忙腳亂，實則一下都沒被打到，還時不時順手摸一下衝上來的眾僧的大光頭，調戲這些高僧一番。
要不是兮嵐看到從道士衣角擦過的降魔杵，將旁邊一座山頭的巨石打個粉碎，還會以為這貨是在演雜戲呢。
長眉和尚額角冒出了些汗珠，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他打算一鼓作氣了。
此時仍是星夜，積雯山頂卻驀然大放光明。長眉和尚祭出一柄月牙白的禪杖，往半空一擲，暴喝一聲：
“阿彌陀佛。”
“道士小心！”道士正欲腳底抹油，避其鋒芒，突然聽到就在身後傳來兮嵐的提醒。
“好嘛，這是非要給小爺活動活動筋骨了。”
他一邊掐印，一邊碎碎念念：“一定出來啊……今晚月色這麼好，又有美酒佳人……”
見那氣勢洶湧的禪杖就要壓過來了，可手上還是沒有動靜，道士一咬牙，說：“回頭再帶你去逛一次繡紅樓好嘛，大哥。”
身後的兮嵐輕啐一聲。
天地間忽然一聲清吟，只見似乎有一抹明亮的月光從那九天上的玉盤穿過雲層，來到青衫大袖中伸出的手掌上。
道士持劍向前踏半步，灑意一揮。
萬籟俱靜。
長眉和尚輕聲禪唱一句，說：“冒犯了，施主。告辭！”
“不送。”道士淺笑，補了一句：“再敢來，保證不打死你。”
這群雲霞寺的僧人步子一頓，還是緩緩離去。兮嵐感覺長眉和尚的步子似乎有些顛簸。
五
兩人坐在山崖上，對著那皎潔明晰的月亮。
“非親非故的，你為什麼要幫我啊？這不是自討麻煩嗎？”兮嵐輕咬丹唇，輕聲說。
“小爺對姑娘一見鍾情啊！”
女子俏臉飛上兩暈酡紅，輕嗔：“公子休要說笑……”突然又促狹道：“雖說奴的確有點好看，不過只憑這，還不足以引來你這般瀟灑劍仙罷。”
道士扶了扶額，裝作一臉鬱郁的樣子。
“你就不想知道，那傳言中的異象是什麼？”
道士沒好氣道：“你愛說就說唄，其實我倒關心這異象，我比較關心師傅說的機緣。”
“就你這態度，還想奴怎麼告訴你。”兮嵐捂嘴直笑。
玩笑話後，他斂起笑意，難得認真地想了想。
良久，他又取下葫蘆喝了一小口，喃喃回答道：“也許，是因為想起了某個故人罷。”
兮嵐默然，沒有追問那男子心心相念的故人是誰。她攥著昨夜換上的一襲月白色的長裙，眼中清澈寧靜，望著遠方殘夜深處逐漸濃郁起來的青嵐。
“這樣啊。”兮嵐眼光灼灼，望著男子。
“執念歲月靜好，舊跡早已無處可尋了，說什麼故人怕是什麼魑魅魍魎罷，呵呵……”男子道一句。
兮嵐望著山崖對岸，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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