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是鄭伯克段於“京”或“共”?

球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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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50年,鄭武公與晉文侯一道完成了迎奉周平王定都洛邑的大業,此時的鄭國已經走出了桓公殞命、故土淪喪的危機,儼然是東周天子最為倚重的雄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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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國家實力和政治影響力蒸蒸日上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卻讓鄭國的前途再度蒙上陰影

公元前774年,也就是將周平王迎立到洛陽的6年之後,鄭武公去世了。他的嫡長子寤生繼承了鄭國的君位,是為鄭莊公

雖然這位被後來的歷史學家譽為“春秋小霸”的國君後來成長為同時代中最為強悍的政治人物,可此時剛繼位的他還只是一個14歲的青澀少年。

從這個少年登上國君之位的那一天起,22年間,“鄭國分裂”就像夢魘一樣始終困擾著他。而造成這一困局的正是鄭莊公的胞弟叔段和他們的生母武姜。由此便引出了《左傳》開卷的第一篇大文章:“鄭伯克段於鄢”。

鄭莊公的母親武姜與熱播劇《都挺好》裡面的趙美蘭倒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她偏疼的不是長子寤生,而是少子叔段。寤生出世的時候是腳先從母體中分娩出來的(所以叫作“寤生”),他的難產把武姜嚇壞了,這麼多年來武姜便一直嫌惡這個兒子,轉而將她所有的溺愛都傾注到了幼子叔段的身上。

丈夫鄭武公還在世的時候,武姜一次又一次地在他枕頭邊吹風,攛掇武公立叔段為太子。武姜的任性如果得逞,那鄭國的前途也可能就此葬送了。

想想才死了沒幾年的周幽王吧,他就執意廢嫡立庶,結果一手摧毀了西周三百多年的基業。如今鄭國再造,新遷河洛,剛剛佔領的虢、鄶之地亟需鞏固,這麼嚴峻的形勢下維穩都來不及呢,你還要折騰?經歷過西周覆亡的喪亂,從死人堆兒裡爬出來的鄭武公不能也不敢曲徇武姜的請求,最終還是堅持把君位傳給了嫡長子寤生。

02

鄭莊公寤生艱難地繼承了君位,但母親武姜和胞弟叔段的威脅仍在,而且失去了父親鄭武公的制約,這娘倆的野心就像開了閘的洪水猛獸,越發肆無忌憚了。

就在鄭莊公剛剛登基的那一年,《左傳》寫道:

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左傳·隱公元年》

這是鄭莊公第一次以國君的身份同胞弟叔段進行博弈。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同母親武姜進行博弈,因為此時的叔段還只是一個10歲的孩子。

根據西周的宗法制度,諸侯駕崩,由其大宗後嗣繼承君位,小宗則有權力獲得封土。鄭武公去世,鄭莊公繼位了,他的胞弟叔段理應獲封。但封邑選址在哪裡,這裡頭可有一篇大文章。

武姜不愧是出身南陽大國的宗女,眼尖嘴刁的她一開口就要為叔段請求制邑。制邑,也就是後世熟知的虎牢關一帶,《三國演義》中“三英戰呂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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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國都新鄭是鄭國的心臟,那麼制邑就是鄭國的咽喉。制邑之所以重要,因為這裡是連結黃河中下游平原與東周王畿的重要通道。必須據有制邑,鄭莊公才能維持對周王室的影響力,才能將先父鄭武公“獨秉周政”的局面延續下去。

同時,鄭國又是一個有著重商傳統的國家,更兼地處天下之中,商業極其繁榮。鄭國與成周洛邑乃至秦、晉的經濟往來非常頻密,而制邑恰恰處在鄭國商路的重要關節點上。為了自己的錢袋子不癟,鄭莊公也不能割讓制邑。

不僅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制邑本身還是一個堅固的要塞堡壘。這座城市建築在嵩山餘脈大伾山上,北依黃河,岸如絕壁,其他三面也都極其陡峭,地勢高出周圍40餘丈,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誇張地說,控制了制邑,也就間接控制了鄭國。

最有力的證明是,後來晉楚爭霸之時,南北兩強都在設法拉攏鄭國這個中間勢力。鄭國南畏雄楚,北懼強晉,只得兩邊騎牆,左右搖擺。孟獻子於是向晉國獻策“請城虎牢以逼鄭”。公元前563年,晉軍在士魴、魏絳的率領下進駐虎牢,鄭國便徹底被晉國降服。

一旦取得了制邑,就等於卡住了鄭莊公的脖子。

這個道理武姜明白,難得的是,年僅14歲的鄭莊公也能拎得清楚。所以面對母親的請求,莊公恭敬地回答,制邑是先父武公伐虢之時虢公喪命的所在,太不吉利!除了這兒,您想為叔段求哪個封邑,悉聽遵命。經過雙方的一番討價還價,最終,武姜為少子叔段挑選了滎陽東南的京邑作為他的封地。

03

在此後的20餘年裡,叔段不斷地蠶食周邊土地,同時厲兵秣馬,為反叛蓄力。而鄭莊公呢,雖然大臣們屢次進諫,勸說他及早對叔段採取措施,避免叛亂的發生,但莊公卻不為所動。

直到公元前722年,莊公得知叔段已制定了具體的叛亂計劃,母親武姜將在約定時間打開國都新鄭的大門,配合叔段的偷襲,這才命令公子呂率領戰車200乘討伐叔段。

《左傳》於此說道:

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左傳·隱公元年傳》

根據上述記載,“鄢”是叔段在鄭國境內最後的據點。這個據點被拔除之後,叔段便遭鄭莊公逐出了國境,只能逃亡到衛國的別邑——共邑以求苟安。

因此,克“鄢”標誌著這場長達22年的兄弟之爭以莊公的勝利宣告結束。

雖然“鄭伯克段於鄢”已經是一個流傳了很久的固定說法,但習以為常卻不意味著知識上的正確。我堅持認為,叔段最後的據點不在鄢邑,也就是說“克段於鄢”很可能是不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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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伯克段並非“於鄢”,我作出這個判斷的理由有以下幾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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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從方位上看,叔段的封邑京邑處於國都新鄭的西北方向,而鄢邑則處於國都新鄭的東南方向,換句話說新鄭正好處在叔段從京邑逃往鄢邑的途中。

如果叔段在丟掉京邑之後先南下逃往鄢邑,然後又北上出奔衛國,這就意味著他要兩次路過新鄭,鄭莊公能放過這個截擊他的好機會嗎?

其次,《左傳》記載,叔段坐鎮京邑的時候,曾經命令“西鄙、北鄙貳於己”,也就是沿黃河南岸往西、北兩向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到公元前722年叛亂之前,叔段實際上已造成了背靠衛國,與鄭莊公南北對峙的局面。

《左傳》從未記載叔段向南蠶食領土,他也不可能越過新鄭,取得鄢邑這塊“飛地”。

再次,叔段失敗逃亡以後,鄭莊公一度流放了為叔段作內應的母親武姜,流放地點是鄢邑以南的城穎。之所以要將武姜流放南方,鄭莊公的考慮應該是要讓她儘可能地遠離北方的叛亂策源地。如果鄢邑曾經受到叔段的控制,鄭莊公恐怕不敢將武姜流放到城穎去。

從上述情況推斷,鄢邑不會是叔段最後的據點,那他在京邑失守之後逃往了哪裡呢?根據唐代學者張守節所撰的《史記正義》說,他所見到的某些《史記》版本上記載,

叔段不是向南逃往鄢邑,而是向西逃往了“鄔邑”,“鄢”是因為與“鄔”字形近而導致的偽訛。我認為這很可能才是正確的記載。

從地圖上看,京邑之戰失利,叔段要退往衛國,勢必將北渡黃河。而當時可供他選擇的黃河渡口有三處,從東向西依次是廩延附近的棘津渡、制邑附近的

玉門渡以及洛邑以北的孟津渡

如前文所說,制邑是鄭國的重鎮,莊公決不允許叔帶染指。因此叔帶不可能通過制邑附近的玉門古渡前往衛國。而棘津渡呢,雖然叔帶此前向北拓地,一度控制過廩延,但京邑的光復可能也影響到了這裡。

證據之一是叔帶的兒子公孫滑跟隨一起他出逃,專程前往衛國乞求援手,衛國為之發兵攻取廩延,可見此前廩延是歸屬於鄭莊公的。

根據《左傳》的記載,廩延是叔段向“北鄙”擴張的終點,但《左傳》並未說明,叔段向“西鄙”擴張的終點在哪裡。

我推測,這個地點很可能就是鄭國十邑之一的鄔邑。京邑戰敗後,由於鄭莊公控制了制邑和廩延,截斷了玉門渡和棘津渡,叔帶逃亡的唯一希望便只剩下洛邑北面的孟津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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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叔段的出亡路線應該從京邑向西潰逃,先到達了鄔邑。鄭莊公的軍隊隨後便趕到了那裡,迫使叔帶繼續西竄。最終他從孟津渡過黃河,逃往了衛國

04

在《左傳》和《史記》的敘述中,叔帶是這場叛亂的直接發動者,但他卻不是最讓鄭莊公頭疼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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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叔帶叛亂前不斷略地擴軍,表現得咄咄逼人,但從《左傳》的敘述來看他似乎並未真正贏得國人的支持。

公子呂曾經擔心叔段“厚將得眾”,也就是憂慮叔段的勢力膨脹會導致民心倒向他那一方。可鄭莊公卻充滿自信地告訴公子呂,像叔段這樣一個在道義上站不住腳,對國君又缺乏忠誠的人必將遭到國人的拋棄。

叔段蠶食地盤的伎倆乃至策劃叛亂的細節,鄭莊公都瞭如指掌,似乎間接說明京邑方面一直有人給莊公通風報信。而且莊公的平叛軍隊剛剛抵達,京邑便迅速拋棄了叔段,倒向莊公。政府軍甚至都沒有與叛軍進行激戰便輕而易舉地收復了這個叛亂的策源地,這又反過來印證了上面的猜測。

叔段的叛亂之所以無法贏得民心,可能是因為經歷過西周喪亂的鄭國人普遍不願看到周幽王廢嫡立庶引發分裂內戰的悲劇又一次在鄭國上演,所以他們選擇了支持鄭莊公。

叔段逃走了,但莊公的麻煩還沒有結束。《左傳》記述“鄭伯克段於鄢”這個故事的筆法很有意思:事件的敘述不是從叔段開始、以叔段結束,而是自武姜落筆,又到武姜為止。這個敘述筆法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叛亂的真正根源就是武姜。

大夫祭仲在叔帶剛剛就封之時便向鄭莊公發出了叛亂預警,可莊公說:

氏欲之,焉避害?

——《左傳·隱公元年》

武姜下定決心要推動叔段封京,連鄭莊公都攔她不住。此時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鄭莊公年齡太小,要求這個14歲的少年國君在生母太后面前展現出鐵血般的強硬有些強人所難了。

但此後的22年中叔帶得寸進尺,而莊公呢,卻仍然保持了一貫的縱容姿態,這就讓人頗費琢磨了。

更有甚者,叔段叛逃之後,對武姜憤恨至極的鄭莊公一怒之下將母親流放到了城穎,但他很快便為這個決定感到後悔,被迫打了自己的臉,煞費苦心地將母親又請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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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段既然已經失敗,武姜勢單力孤,這個手裡無兵無地的女人憑什麼讓鄭莊公如此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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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的目光僅僅侷限在“克段於鄢”這個孤立的歷史事件當中,是很難得出正確答案的。武姜對鄭莊公乃至整個鄭國的重要意義其實體現在她對鄭國對外擴張戰略的影響上。

早在鄭國尚未遷入河南之前,開國君主鄭桓公與史伯就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進行過這樣一番對話:

公曰:“謝西之九州,何如?”對曰:“其民沓貪而忍,不可因也。唯謝、郟之間,其冢君侈驕,其民怠沓其君,而未及周德;若更君而周訓之,是易取也,且可長用也。”

——《國語·鄭語》

鄭桓公向史伯求教,鄭國未來全面吞併了虢、鄶之後,下一步應該向哪裡發展。鄭桓公的原計劃是要圖謀“謝西之九州”。謝,也就是周平王的外家——南陽申國。“謝西之九州”,大致相當於後世武關以南的丹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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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伯告訴鄭桓公,申國以北、郟邑以南的地區,也就是方城內外的這片區域才是鄭國應該著力經營的,因為相比於“謝西之九州”,這裡的人民更易馴服。

鄭桓公戰死之後,鄭武公迎娶武姜,以聯姻的方式爭取申國的支持,正是按照先君桓公與史伯商定的戰略往南陽方向拓展勢力範圍。到鄭莊公時期,莊公又迎娶了南陽諸侯鄧國的宗女為妻,生下太子忽,說明此時鄭國的戰略拓展方向仍是指向了南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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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鄭國的南進戰略沒有改變,武姜作為鄭、申之間的政治紐帶的作用就不可忽視。假設鄭莊公不計後果地與武姜決裂,進而波及與申國的外交關係,那後果將非常嚴重

申國不僅是南陽第一大國,實力雄厚,更兼它還是周平王的外家,與王室的關係非同一般。自周平王三十三年起,周朝王師就戍守在申國。一旦鄭、申交惡,鄭國在西南方向應付申國的同時,可能還要承受來自西北方向的周王室的壓力,如此兩面樹敵是鄭莊公無論如何不願意看到。

所以,這位深諳韜略的政治家面對母親的背叛,最終選擇了隱忍,將她迎回新鄭,母子“和好如初”——至少要讓國際輿論看到,鄭莊公與母親的關係維持了禮法制度所要求的表面和諧。

斷絕了親情,只為了彼此的利益,我們也要妥協著生存下去,這或許就是政治家族相比於百姓人家的無奈吧。


晉公子


從姬段進攻到逃跑的路線來看,確實是非常奇怪:姬段先從京(今河南滎陽東南)出發,南下到鄢(今河南鄢陵),然後又掉頭北上,逃至衛國的共邑。這麼一段來回折騰的路線,從常理而言,就是在送死。


《左傳》是如此描述這段歷史的:“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從《左傳》中可看出,姬段是“將”襲鄭,還未襲鄭時,鄭莊公就先行派公子呂攻克了京城。但這就存在一個疑問:公子呂攻打京城時,姬段究竟是在城內還是已帶兵出發攻打新鄭去了?

《東周列國志》中描述這段歷史,直接演繹成姬段率兵前往攻打新鄭,公子呂則率兵偷襲京城,一舉而攻克,佔領了姬段老巢。出征到半路的姬段,聽聞巢穴被佔,意識到北歸道路危險重重,不得不南下而到了鄢陵。

《東周列國志》雖然不是信史,但不得不承認,對於“鄭伯克段於鄢”的這段演繹,卻是非常符合常理,是可以接受——這就解釋了姬段為何會難逃至鄢邑的疑惑。


然而,既然姬段已經難逃至鄢,為何姬段又要冒著極大風險,從鄢邑突圍,不辭辛苦地北上逃跑至衛國的共邑?

這其實又與鄭國周邊的政治環境密切相關了。

《左轉·隱公元年》曾經提到,姬段當年經營鄭國西北邊境多年,勢力範圍一直擴張到了廩延(今天河南延津北)。鄭國的北部邊境,從地圖上看,大部分是鄭國與衛國之間的邊境。姬段在造反之前,為確保無後顧之憂,必然要加強與衛國之間的交往,甚至與衛國深度結交以為後援。姬段舉事失敗後,從京邑一路南下逃跑到鄢邑,然後又突然掉頭北上逃亡衛國。姬段逃亡路線如此反常,與他多年來和衛國的交往密切相關——只有衛國才會收留他。

此外,從鄭國周邊來看,只有宋國和衛國的實力足以與鄭國相抗衡。鄭莊公曾經與宋國聯姻,他的次子鄭厲公姬突之母就是宋女,姬段逃往宋國必然存在不確定性風險。姬段長期霸佔鄭國西北,和衛國交往更加頻繁,所以衛國才會成為他的出逃首選。其他的國家如陳國、蔡國、許國等等相對弱小,逃到這些國家也難以自保。國家實力在這種時候尤為重要,只有與鄭國實力相當的諸侯國,才敢於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來保住姬段一家老小的性命。否則就會像斯諾登一樣,只能長期躲藏在俄羅斯飛機場,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對他的避難申請噤若寒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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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姬段在鄢邑短暫停留之後,必然會綜合衡量以上因素,最終選擇了令人不可思議的北上逃亡之路。


綜合以上,姬段逃亡路線之所以這麼奇怪,其實得分兩個階段來看:第一個階段,姬段先率兵南下去攻打新鄭,卻被鄭莊公偷襲了京城,姬段情急間匆忙南下逃竄至鄢;第二階段,在鄢短暫停留後,姬段意識到只有逃亡到衛國才能保命,於是在鄢邑被攻破時不顧一切地北上,渡過黃河,逃亡至衛國的共邑。

不過,由於鄭伯“克”段實際上就是為了“殺”段,所以姬段在突圍過程中身受重傷,到了共邑後不久就死了。所以,史書又稱姬段為“共叔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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