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分析短篇小說《羅生門》

作家介紹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大文學家,以創作短篇小說聞名。他的小說取材奇特,故事多取自日本和中國的古典文學。他用自己獨特的寫作方式將人性、人生無言地鋪展在世人面前。其代表作《羅生門》、《竹林中》已成為世界性的經典之作。

他的小說,悽慘中帶有嘲諷,嚴肅中不失幽默,廣受世界各地讀者的喜愛。時至今日,日本文壇純文學最高榮譽“芥川獎”,以及每年日本舉辦的“河童祭”,都是用來紀念這位不朽的日本小說巨擘。

淺談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分析短篇小說《羅生門》

芥川龍之介圖一

淺談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分析短篇小說《羅生門》

芥川龍之介圖二

《羅生門》原文(大約閱讀三分鐘)

某日傍晚,有一家將在城門下避雨。

空蕩蕩的城門洞裡,除了一隻蹲在斑駁陸離朱漆大圓柱上的蟋蟀外,只有他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城門正對著朱雀大街,平日總該有兩三個頭戴斗笠和軟紗帽的行人前來避雨,但是現在只有他一人。

若問何故,只因近兩三年來,京都天災,地震、颱風、大火、饑饉等諸多原因將偌大的京城搞得凋敝不堪。據記載,當時把佛像和佛具打碎,把塗了朱漆和雕飾金銀箔的木頭放在路邊當柴火賣的事情不勝枚舉。京城尚且如此,城門的修繕更是無人問津,任其荒廢后,便成了狐狸棲息和盜賊蟄伏之地。久而久之,無主屍體便被遺棄至此,故日落黃昏之際,此處陰森恐怖,無人靠近。

人跡罕至,烏鴉便集結成群,盤旋聒噪。落日時分,烏鴉就像撒了滿天的黑芝麻般清晰可見。毋庸置疑,它們是為了啄食屍體而來的。今日也許時辰已晚,竟然一隻也沒有。但是在那些即將坍塌、裂縫處長滿青草的石級上,隨處可見烏鴉的糞便,星星點點。家將穿著一身洗得褪色的青衣,一屁股坐在七級石階的最高一級,茫然地望著大雨。一顆碩大的痤瘡在右側臉頰冒出頭來,讓他好生心煩。

筆者前面寫道“家將在此躲雨”,實指雨停之後他不知該何去何從。平日,還可回到主人家中,但就在四五日前,他已被主人掃地出門。前文也提到,當時的京城已是破敗不堪,眼下這個家將被侍奉多年的主人趕走,亦不過是個小小的縮影而已。所以,與其說是“暫時在此避雨”,不如說“走投無路”更為貼切。而今日的天氣更加渲染了這位平安時代家將的淒涼心緒。雨,剛過申時就開始下,到現在也無停歇的跡象。家將一邊為明天的生計犯愁——再怎麼苦思冥想也無濟於事,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朱雀大街的雨聲。

雨將城門緊緊困住,嘩嘩的雨聲從四面八方襲來。暮色沉沉,抬眼望去,門樓頂上斜刺的飛簷上掛著沉重的烏雲。

既然無濟於事,就只能不擇手段了,優柔寡斷只有死路一條——死在土牆邊、街道旁,像死狗一樣被人從門樓上拋屍荒野。如果孤注一擲呢?家將的思路又回到了這裡。想到“如果”,他不敢繼續想下去,雖然默認了背水一戰,但是跨出這一步就無回頭路了,只能淪為強盜。他還沒有想好,還缺乏足夠的勇氣。

家將打了一個大噴嚏,吃力地站起身來。夜已深,恐怕只有火盆才能驅趕這寒氣了,風伴著夜色肆無忌憚地在柱間呼嘯。那隻待在柱子上的蟋蟀早已不知去向。

家將縮著脖子,聳著青衣襯著黃色內衫的肩頭,打量著門樓四周,心中想要的是有個能遮風擋雨,掩人耳目,還能將就睡一晚的地方,無論如何也好度過今晚。恰好一條通往門樓的寬大朱漆梯子映入眼簾,樓上如果有人,也不過是些死人,於是,他邊留意不讓木製刀把的長刀脫鞘,邊抬起穿草鞋的腳邁向樓梯的最下級。

片刻之後,在通往城門樓的樓梯中段,出現一個人影,貓著腰,屏著呼吸,窺視著上面的光景。而樓上射來的光,慘淡地照在他的右臉上,隱約可見其短鬚中紅腫發膿的痤瘡。他本以為上面全是死人,所以根本沒有多加理會,孰料,走上幾級階梯後,發現不知是誰點了火把,火苗四處晃動。昏黃的火光,映射出佈滿蜘蛛網的閣樓。他心中暗想,在這月黑風高之夜,敢在這城門樓上點火之人,絕非等閒之輩。

他手躡腳地爬到這陡直樓梯的上方,低下身子,伸長脖子,戰戰兢兢地向樓內打量。

果如傳聞所言,樓內胡亂地堆放著幾具屍體。火光照到的地方比想象的要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屍體。昏暗中只依稀見得各種屍體,不分男女,有的還衣不蔽體地雜亂無章地被堆放在一起。而且看不出曾經有生命的跡象,就像一堆泥捏的假人,張著嘴,伸著胳膊,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肩膀和胸脯這些凸出的部位,在朦朧的火光中,更加凸顯出凹陷部分的陰暗沉悶,就像啞巴一樣的死寂。

屍體腐的惡臭,讓他不禁捂住了鼻子。但是,接下來的一幕,讓他驚訝地都忘記了用手來捂住鼻子。因為某種強烈的感覺,幾乎讓他失去了嗅覺。

他定睛看,死屍堆裡蹲著一人,那人身穿棕黑色衣服,又矮又瘦,滿頭白髮,是個猴子般的老嫗,右手還攥著一個點著的松明子,正在窺探一具屍體的臉。從長髮上看,應該是具女屍。

家將六分驚四分好奇,竟然一時忘記了呼吸。那種感覺,古語云“全身的汗毛都炸開了”。這時,老嫗將松明子插在地縫中,兩手搭在女屍頭上,像母猴給小猴抓蝨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著頭髮,頭髮應聲而落。

隨著頭髮一一根地被拔下,家將的恐懼也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同時,對老嫗的憎惡也隨之升起,不,僅是對老嫗可能還不夠確切,應是對一切邪惡事物都越發地反感。此時,倘若有人問他剛才在門洞裡思及的是“餓死”還是“當強盜”,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他嫉惡如仇的內心也如老嫗的火把一樣,愈演愈烈。

當然,他不知道嫗為何要去拔死人的頭髮,不能簡單將此歸結於善惡是非。但就月黑風高之夜在城門上拔死人頭髮這一點,也已經是罪不可恕。當然,他已將剛才打算做強盜之事拋至九霄雲外了。

於是,家將雙腳力,一個箭步從樓梯上跳了上去,手按木柄長刀,大步流星走向老嫗,老嫗自是被嚇一跳。

老嫗看到家將,就像簧一樣跳了起來。

“嘿!你哪裡走?” 家將一邊大聲呵斥,一擋住在死屍堆裡慌不擇路的老嫗。老嫗想強行過去,溜之大吉。家將不依不饒,一把推了回去。於是兩人在死屍堆裡扭打了起來,當然勝負早已註定,家將抓住她像雞爪子一樣瘦骨嶙峋的手臂,將她按倒在地。

“你在幹嗎?老實交代,說有你好看的。”

家將推開老嫗,“嗖”的一聲出長刀,將雪亮的刀刃晃在老嫗面前。可是老嫗默不作聲,噤若寒蟬,兩手發抖,氣喘吁吁地抽動著雙肩,眼珠似要掉出般睜大雙眼,固執地緊閉雙唇。此時,家將覺得老嫗已是砧板之肉,剛才那股強烈憎惡的烈火,也漸漸熄滅,流露出的是得逞後的喜悅和滿足。於是,他向老嫗,緩緩說道:

“俺不是什麼官府差人,只是路的,所以不會綁你見官。只要告訴我你在城門上幹什麼就行了。”

老嫗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死死地盯家將。她瞪著發紅的眼睛,像食肉鳥一樣目露兇光,接著像咀嚼什麼似的,動了動滿是皺紋、幾乎和鼻子擠在一起的嘴唇,尖尖的喉結在細細的脖頸上蠕動。上氣不接下氣、烏鴉般的聲音傳至家將耳中。

“拔了這頭髮,拔了這頭髮,是用做假髮的。”

老嫗平淡無奇的回答,令家將頗感失望剛剛退去的憎惡和蔑視又一齊湧上心頭。他的神情,老嫗似乎也看出來了,手裡捏著剛從死人頭上拔下來的頭髮,用癩蛤蟆咕咕似的聲音,磕磕巴巴地又說:

“要說呢,拔死人頭髮是不對,不過這人生前也是幹這些勾當的。就說我正拔的這位吧,她活著時就是把蛇剁成一段段,曬乾了當成魚乾賣到東宮護衛營裡去的。要不是害瘟疫病死了,估計她現在還賣呢。她賣的魚乾味道鮮美,東宮護衛們買來當菜吃,還求之不得呢。她幹那營生也沒錯,不幹就得餓死,反正是沒有法子嘛。我乾的這營生也沒錯。沒有法子,不幹就得餓死。我跟她一樣,都是走投無路呀,我想她也會原諒我的。”

老嫗大致講了講。

家把刀插入鞘中,左手按著刀柄,冷冷地著,右手摸了摸臉上紅腫的痤瘡,聽著聽著一股無名野火就生了起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正是老嫗的話,激起他內心的邪惡。他再也不必為餓死還是當強盜而糾結了,剛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念頭被他徹底從腦中驅逐出去。

“確實如此嗎?”

老嫗的音剛落,他譏笑地問了句,然後忽地上一步,用剛才摸痤瘡的大手,抓住老嫗的衣襟,惡狠狠地說道:“那麼我扒了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不這樣,我也得餓死。”

家將急急扒下老嫗的衣服,一腳把纏在他腿上的老嫗在死屍堆上,大步流星地走到樓梯口,腋下夾著搶來的棕色衣服,順著樓梯一溜煙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過了一會兒,死狗一樣的老嫗光著身子從死屍堆裡爬來,嘴裡哼哼唧唧,藉著松明子的光,爬到樓梯口,披散著短短的白髮,漠然地看著門下。外面只剩下漆黑一片的夜。

淺談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分析短篇小說《羅生門》

小說書本

讀後感

《羅生門》可以算是芥川龍之介的代表作。作為一篇短篇小說,它並不像我所熟悉的歐亨利等的短篇小說那樣,通常有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尾。羅生門樓裡發生的故事就好像是大千世界中截取的一個小片段,沒有過多的雕琢痕跡,卻依舊讓人回味無窮。

我認為日本作家多是比較喜歡而且善於描寫人的內心的細微變化的,這在《羅生門》中也能很好地體現出來。作為主人公的家將,本是被老主人辭退出來的。他本身是一個善良而普通的人物,當他面臨衣食不足的窘境時,他心中萌生了一個“邪惡”的念頭“倘若不擇手段的話……”,這個念頭催他出門,來到這羅生門之下。此時,這個念頭僅僅是一個“倘若”,他其實是沒有這樣的勇氣與魄力的,他畢竟只是一個良民,連他自己也對自己是否真能夠“走當強盜的路”產生了懷疑。而當他來到門樓上,看到那個拔死人頭髮的老太婆的時候,他的正義感告訴他無論如何,在雨夜羅生門上拔死人頭髮已經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於是剛才那些“當強盜”的念頭消失了,他上前抓住那個老太婆,就像每個正義英雄在遇到邪惡反派時會做的那樣。老太婆害怕,她要給自己開脫,於是她告訴了家將關於她拔頭髮是為了做假髮,及被她拔頭髮的女人其實生前也是幹過壞事的。而她不知道,她的自我開脫,也給了正在躊躇的家將一個當強盜的正當理由。作者最終以家將搶去了老太婆的衣服結尾,在這個羅生門裡的一進一出,就像經歷了一次社會的洗腦。

家將、老太婆、死去女人之間的關係,不由讓人想到魯迅先生常說的“吃人”的現象。誰在吃人?誰在吃誰?有很多人試圖從理論中歸納出個一二三,我卻覺得比起那些文學評論,小說通過作者平日的觀察提煉,寫出的雖然是“故事”,卻更能揭露吃人的本質。死去的女人生前是“吃”官兵,老太婆“吃”女人,家將“吃”老太婆,每個人都在“吃人”,每個人又都在“被吃”。因為那些僅剩的良知,也被飢餓折磨地昏頭了,而社會又給與每個人看似合理的“吃人”的理由。人們吸吮著別人的鮮血又毫不知曉,任憑說他們愚昧也罷落後也罷,真正處於那個社會之中,也只能像被打了麻藥一般,無法振作精神,看清它了。就像我們現在所處的社會,能夠清醒地看清這個社會弊病的人有幾個?最可怕的是很多的人自以為看清了,還對這個社會妄自下了如何如何的定義,又全然不知自己的愚蠢的,那與當年被迫搶劫的家將也沒什麼本質區別了吧。

偉人之偉大,不僅因為他們能夠從一個更高的角度俯視這個社會,評判這個社會,也因為在俯視過這個社會後,他們仍能夠落下來評判自己。所以優秀的小說大多不是以“萬能的主”的角度來進行描述。這篇《羅生門》,就像是行走於社會中,遇到了羅生門前的這位家將,便尾隨著他,看完了他生活中的一個故事後又離開,繼續別的行走。作者看似超脫了社會,卻其實在這社會之中。作者為《羅生門》賦予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時代,並將被人們一代代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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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每天簡紹一篇芥川龍之介的著名小說,歡迎關注。

整理者:小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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