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策

公元1600年,努爾哈赤勵精圖治,欲問鼎中原,為了控制情報系統,命精通漢文的孫女赫梅藍下嫁都護府總管大明叛將李永芳。孰料赫梅藍嫁入李府後決死不圓房,卻與武長春產生戀情。武長春是李永芳的女婿,明朝錦衣衛安插在後金的高級臥底間諜。李永芳覺察出兩人的曖昧關係,想方設法離間二人滅掉武長春。


已是深夜,秋雨連綿。後金都護副將府的機密室內,武長春正坐在燈下抄錄詞稿,打發這靜寂的長夜。燈光映照著他那英武俊秀的臉龐,這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又寫得一筆柳體好字,在這微雨無月的深夜,筆端流出的是蘇東坡那首《水調頭歌》: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都護府的名稱最早見著漢唐,當時,那是中央政府向西域地區派駐的管理機構。曾為明朝邊將、建州衛都督僉事的女真人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統一了白山黑水的女真各部,趁著明朝當局日漸衰落,自稱為汗,叛明自立,準備取而代之。女真人的先祖曾經入主中原,建立金朝,所以打出了大金旗號,被人稱作後金。明朝當局的諜報部門是錦衣衛,又稱鎮撫司,努爾哈赤為與明朝有別,便把諜報部門稱為都護府。因這都護府完全是為了收集明朝當局的各種情報,所以除了都護府的最高長官指揮使為女真人——俗稱滿人外,多為投順的漢人,武長春便是投順的漢人。

武長春忽然停住,凝神細聽,窗外隱隱傳來騷動的聲響和咕咕的叫聲——那是鴿子的騷動與叫聲。他立即擱筆,將窗推開,目光投向窗外的天井。那兒有棵盤根錯節、葉兒凋零、歪歪斜斜的老槐樹,樹下樹著個大鴿棚,一隻飛來的公鴿正在一個有著一對鴿子的窩外,扇著翅膀撲啄窩窗,引得窩裡的鴿子騷動不安,咕咕亂叫。武長春立即伸手在窗臺上一撐,輕巧地躍過窗臺,走近鴿棚,一把抓住那隻鴿子,看著它腳腕纏著的綢帶,好笑地想,這鴿兒剛從北京飛來,飛得也夠遠了,還要吃醋,準備與佔了窩的情敵打架,勁頭也夠大的。他揭下綢帶,取出一張紙條,又打開那扇窩窗,把手中那鴿子塞了進去,笑道:“這兒只有一個窩,一隻母鴿子,你們誰有能耐就是誰的,鄙人嚴持中立。”說完轉過身來,又是一躍,回到屋內,關上窗戶,從抽屜裡取出一隻從俄羅斯商人那兒用一兩金子買來、產自泰西的放大鏡。他藉助燈光與放大鏡,看完紙條上那些微雕似的小字,心想:看來,這老禿子取代舒哈達的機會來了……

武長春是都護副將李永芳的書記官,李永芳是他的上司,也是丈人。李永芳原本為明朝駐守撫順的遊擊,大前年後金大汗努爾哈赤在薩爾滸大勝明軍後揮師南下,兵臨撫順。撫順雖然城高壕深,糧草充足,易守難攻,但他沒有抵抗,而是開門迎降,武長春也隨著丈人一起歸順。因為李永芳是努爾哈赤起兵叛明、自立為汗後首個向他投誠的高級將領,因此對他大加犒賞,任命他為專門負責情報工作的都護使舒哈達的副手——都護副將,官位三品。對此,李永芳感恩不盡,因為工作努力而出色,頗受努爾哈赤與主管情報的四貝勒皇太極的賞識。昨天,李永芳就預感到這兩天會有重要情報到達,要武長春晚上在機密房裡當值候守,接到情報後隨時報告。

於是,李長春便前往李永芳的臥室報告。然而,他還沒走到門前,就聽見臥室內傳出女人興奮的呻吟聲。這種聲音對他這樣的年輕人尤其敏感,他馬上明白,是那精力旺盛的老丈人正與那侍候他、剛過三十的老媽子激情交歡。李永芳是個鰥夫,其妻年初因病過世。武長春只能停在門口,耐心等到高潮過去,屋內變靜,方才抬手敲了敲門:“阿爸……”

“是長春嗎?”臥室內,正要入睡的李永芳從床帳裡鑽出腦袋問。雖說他還不滿五十,身板硬朗,但早已謝頂,垂著一根勉強紮成的細辮子。

“正是。”

光著脊樑的李永芳趕緊把衣服套上,此時那個老媽子也把腦袋伸了出來。李永芳一見,朝她瞪了一眼,她又縮回帳內。

李永芳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問著等在門口的武長春:“天亮的雨點兒回來了?”

“回來了。”

李永芳立即與武長春來到機密室,他推門走進後,沒等坐下就問:“天亮怎麼說的?”

武長春道:“天亮說,有跡象表明,胖子被錦衣衛盯上了,他已經通過一條暗道提醒過胖子,可胖子聽不進。”

“這說明我們這兒很可能有內鬼!”

“阿爸懷疑是我們這兒的內鬼,向錦衣衛通報了我們在關內的細作網?”

“可能性很大,我早就提醒過舒哈達,但他聽不進,還嚷著要把黃胖子派送北京。”

“那天亮會有危險嗎?”

“不會,除了你,沒人知道我把天亮派往北京,我連舒哈達也沒說,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也不會告訴你,搞情報的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要是舒哈達知道,阿爸揹著他重新埋下一條暗線,準會惱羞成怒,這小子從來就瞧不起咱們漢人。”

“怕什麼,我這樣做是四貝勒批的。四貝勒清楚,舒哈達能力有限,對我又不滿與猜忌,不肯放手讓我行動。以前他不把舒哈達換掉,主要是他的家族都曾支持過四貝勒。如今,四貝勒接班早已鐵板釘釘,只是礙著過去的情面才沒把他換掉,有些事,他都是暗中與我商量,徵求我的看法。”

“真沒想到,四貝勒這麼信任阿爸。”武長春意外地感嘆道。

“四貝勒不但雄才大略,而且知人善任,滿人中,唯有他才清楚,沒有漢人,想要入主中原一統江山,那是做夢,咱們靠上這大碼頭錯不了。”李永芳說時既佩服又自信。

“這個消息是不是馬上向他報告?”

“不忙,當下誰也救不了胖子,等天亮送來報喪的帖子再報告也不晚,你快去睡吧。”

李永芳剛要離開,又想起似的,“長春……

“阿爸還有什麼事要交待?”

“你結婚也四五年了,還沒兒子。你該明白,生兒子的事,也不能單靠秀琴,你也要努力啊!”

“明白了。”武長春一想到那一身贅肉、毫無柔情又無感情的老婆,就會喪失努力的慾望。

往年,北京的秋天總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然而今年——也就是大明天啟三年的中秋剛過,不到傍晚,灰濛濛的霧霾就籠罩了北京城,到了夜晚即有混沌一片的感覺。然而城內燈多,特別是八大胡同的胭脂衚衕,門庭之間燈火相連,更是輝煌。那兒的霧霾被染得黃暈,亮得怪異,空中還飄浮著隱約、纏綿、絲竹與牙板伴奏的女子歌聲。八大胡同中有七條是直的,也不長,唯獨那深長的胭脂衚衕不能直走到底。八大胡同是買春的地方,妓院眾多,但那高級妓院都設在這曲裡拐彎的胭脂衚衕裡。客人們一進這條衚衕,就有一種曲徑通幽的微妙感覺。這兒的姑娘淨是百裡挑一、從江南水鄉精選而來,幾位掛頭牌的姑娘,不但長得俏,還能吹拉彈唱,擅長詩書琴畫,絕對是色藝雙全。不過,這兒的花銷也不低,往往是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所以前來娛樂的客人,都是些達官貴人與揮金如土的豪富。

篤!篤!篤!篤!篤!篤!……

初更的梆子聲在胭脂衚衕內響起,一個遊魂似的巡夜更夫用那昏睡般的聲音喊道:“注意燈火!關好門窗!防火防盜!平安過夜!”

更夫的梆子聲和叫聲漸行漸遠,身影也隨之消失,不久,又一個身影出現在衚衕裡。此人身著便裝,濃眉大眼,肩寬膀圓,腿長腰細,是那種經典的健美型的身材,但他沒有鬍子,低首欠身,匆匆行進,生怕別人見著似的。因為霧霾和低頭欠身,沒能注意前方,突然被迎面而來、搖搖晃晃的一個身影撞了一下。他抬頭一看,是兩個年輕的醉漢,他也不想與他們論理,想要繞過他們繼續前行,可那撞他的年輕人卻一把將他當胸揪住,罵道:“媽的,你眼睛瞎了?”

年輕人正要發作,揮拳撒野時,另一年輕人震驚地叫道:“馬公公?”

想要撒野的年輕人,是北京菜市口最大的肉鋪老闆的兒子常貴,他也認出了被他“瞎了眼”抓著的是宮中的太監馬楠。以前,馬楠當過司膳太監,常去他家進肉。他唬得酒也醒了,趕忙鬆手,先朝自己的臉上扇了個巴掌,撲跪下來:“小的該死,瞎了眼的是小的,小的馬尿喝多了,有眼不識公公……”

“滾!”馬楠不想與他糾纏。

常貴一聽,反應極快地就地一滾,讓到一旁,等馬楠過去,方才支撐著爬起,疑惑地朝他背影看著。前方的身影剛一消失,常貴便好笑地道:“張琪,你說一個下面沒了的太監,來這兒幹嗎?”

“也許他有自個兒的玩法。”

“不可能!寶貝沒了,肯定沒有玩興!”常貴這樣聯想,說得那麼肯定,是因為今天下午,他和幾個小兄弟在小梨園裡玩到現在。小梨園也不算低檔,在胭脂巷裡算是大眾型的,不但價格相對便宜,而且經常打折優惠。這小子沒說錯,馬楠是個太監,太監沒有這種需要,要是沒事,他才不會來這兒呢。因為,一個沒了寶貝的太監,獨自鑽進胭脂衚衕,肯定會成為北京城內的熱點新聞。還有,這種地方會讓他感到屈辱和傷心。

馬楠以前也是一條硬朗的漢子,曾給馬幫和鏢局當過馬伕,他沒想到,十八歲那年,兩匹沒有閹過的種馬,為了爭奪一匹母馬踢鬥起來,他想把它們分開時,不幸被亂踢的種馬踢碎了睪丸,當場昏死過去,後來雖被救活,可是完全喪失了男人的功能。為此,他曾痛不欲生,想去尋死,但他最終沒去,而是想,既然事情發生了,不能為家人傳宗接代,那就乾脆自宮,去當太監。碎了睪丸的人,自宮時沒啥痛苦,風險也不大,這也是一種致富的捷徑。他是河北保定人,太監是那兒的特產,他見有些太監入宮後,很快就暴富起來,為自家的親人在老家置房購地,讓人羨慕。他兒時曾進過兩年私塾,太監中識字的不多,他有當個好太監的優勢。沒想到進宮後,這兒的生存環境比外界還要複雜,他好不容易弄到了司膳的位子,幹了不到三年,就被魏忠賢的一個遠親奪了,把他調到秉書房裡當司筆太監。這是升官不發財,因為司膳太監掌管著皇上與他眷屬的伙食,油水特足,地道肥缺,而那司筆太監只有一點可憐的乾薪。馬楠認為,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人生有三大追求:女人、權力、金錢。現在他對女人完全失去了興趣,剩下的只是權力與金錢,然而權力離他遠著呢,近在眼前的只有金錢。今天,他就是為了錢,趁著黑夜,鑽進這霧霾籠罩的胭脂衚衕。

馬楠在衚衕深處一個庭院的門前停住,門前的燈籠不算太大,正中寫著“小白樓”三個字,沒有掛牌姑娘的名字,不像其他庭院,門前的燈籠上都有掛牌姑娘的藝名。這說明院裡的姑娘都被高價包養了,用不著掛牌。馬楠沒敲門,而是傾耳細聽,當他聽到隱隱傳出的“高山流水”的古琴聲,知道門沒上閂,方才輕輕地推門進院,把門關上。這是他上次做完買賣後,特為關照小白樓的頭牌姑娘玉玲兒,下次再來,客人到了,門沒上閂就用“高山流水”來暗示他,他不願意敲門,以免驚動別人,為此,還給了玉玲兒五十兩銀子的謝金。

小白樓的院子挺大,花木扶疏,池水清澈。馬楠進院後,沿著一條青石鋪就的甬道朝著前方的小樓走去。那是一幢江南常見、北京少見、粉牆黛瓦的兩層小樓,故稱小白樓。小樓內的廳屋挺寬敞的,佈置得也相當雅緻,牆上掛著的字畫都是出自名家之手。正牆上掛著的那幅充滿靈氣、頗具意境的字“曲徑通幽小洞天”,就是明代才子徐銘貞到此一遊留下的手跡。廳屋西邊有一張琴桌,桌前的小香爐裡飄著嫋嫋青煙。清秀文靜的玉玲兒正坐在琴桌前彈奏著古琴。

吱呀一聲,門被緩緩推開,馬楠跨過門檻:“玲姑娘。”

玉玲兒抬眼一看,淺淺一笑,收住手,款款起身:“馬先生……”

這也是馬楠關照的,到了這兒,一定要稱他先生,別叫公公。公公是太監的稱呼,說不清是尊是貶。馬楠隨手把門關上:“黃先生可來了?”

“早來了,上面等著呢!”

“那我過會兒再來欣賞姑娘的小曲。”說著,馬楠徑直朝樓上走去,來到樓上那透出燈光的包房。他把門推開,進門一看,疑竇頓生。這套包房有前後兩間,前間是客廳,後間是臥室,眼前的客廳空著,吊著的宮燈卻亮著。

“這小子大概下午就到了,一來就與他包養的姑娘玩了起來,肯定是玩過火了,累趴在床上,還沒醒呢!”馬楠冷笑著想。他又幹咳幾聲還不見動靜,忍不住地喚了起來:“黃先生!”

然而,隨著走動的腳步聲,馬楠臉上閃出震驚的神色。

一個身著金飛魚服的人影揹著手踱著方步,悠然地走出臥室。金飛魚服是錦衣衛特有的制服,這是錦衣衛的偵探頭目僉事田爾耕。此人長得相貌堂堂,精幹結實,有一雙黑而發亮、透著冷光的眼睛,是個武舉出身、功夫不淺的官僚。田爾耕見馬楠呆在那兒,故作驚詫地:“喲!是馬公公?沒想到,咱們竟能在這青樓裡幸會。”

馬楠自控的能力極強,馬上穩住自己,擠出笑臉:“這不是錦衣衛的田大人嗎?”

田爾耕微笑著:“馬公公的記性真好,咱們只是在前年祭天大典時見過一面,您就能記住我。”

“田大人這麼帥氣,誰見了都不會忘記。”馬楠的話音剛落,身後傳來關門聲,他回頭一看,門前出現四個毫無表情、身著短裝的彪形大漢。

田爾耕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壺,沏了杯茶,推到對面,又給自己沏了一杯,把手朝對面座位一伸:“坐,馬公公請坐。”

馬楠只得在對面坐下,看著跟著坐下的田爾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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