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殤

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村落不大,統共百十戶人家,坐落在界山深處一個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圖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卻沒有。楊皖育找到村中一個白鬚長者詢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那白鬚長者說,打從老祖宗那陣子就叫蛤蟆尿了,如今還這麼叫,地圖上為啥偏沒這泡尿,那得問畫圖的人。


  山頭上那片搖曳著枯葉的叢林被炮火摧毀了,一派蕭瑟的暗黃伴著枯葉灰燼,伴著絲絲縷縷青煙,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戰後的寧靜和安謐。殘存的樹幹、樹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亂倒著,叢林中的暗堡、工事變成了一片片悽然的廢墟,廢墟上橫七豎八鋪滿了陣亡者的屍體。太陽旗在山頭上飄,佔領了山頭的日本兵像螞蟻一樣四處蠕動著。深秋的夕陽在遙遠的天邊懸著,小山罩上了一層斑駁的金黃。 

 楊夢徵軍長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裡,手持望遠鏡,對著小山看。從瞭望孔射進的陽光,斜灑在他肩頭和脊背上,燦然一片。他沒注意,揹負著陽光換了個角度,把望遠鏡的焦距調了調,目光轉向了正對著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一些頭戴鋼盔的日本兵在挖掘掩體,天已經挺涼了,許多日本兵卻赤裸著上身。小鋼炮支了起來,一個個炮口指著九丈崖正面,炮位上幾乎沒有什麼遮飾物。日軍的驕橫是顯而易見的,他們似乎料定據守九丈崖的中國軍隊已無發動反攻的能力。一個赤身裸體,只包著塊兜襠布的傢伙居然站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對著楊夢徵軍長望遠鏡的鏡頭撒尿。他腳下,一片乾枯的灌木叢正在燃燒,時濃時淡的白煙嫋嫋騰起。火不知是佔領了山頭的日軍放的,還是炮火打著的,不大,且因著夕陽光線的照射,看得不太真切。火焰舔過的地方是看得清的,一塊塊焦黑,恍如受傷軀體上剛結出的血痂。 

 楊夢徵軍長腳蹬著彈藥箱,默默地隙望,高大的身軀微微向前傾,腦袋幾乎觸到瞭望孔佈滿塵土的石臺上。 

 暗堡挺大,像個寬敞的客廳,原是石炮臺改造的。堡頂,一根挨一根橫著許多粗大的圓木,圓木和圓木之間,扒著大扒釘。這是新二十二軍三一二師的前沿指揮所。眼下,聚在這個指揮所裡的除了軍長楊夢徵,還有三一二師師長白雲森和東線戰鬥部隊的幾個旅、團長官。軍長巡視時帶來的軍部參謀處、副官處的七八個校級隨從軍官也擁在軍長身邊,暗堡變得擁擠不堪。 

 白雲森師長和三一二師的幾個旅、團長在默默抽菸,參謀處的軍官們有的用望遠鏡觀察對面失守的山頭,有的在攤開的作戰地圖上做記號,畫圈圈。 

 外面響著冷槍,鬧不清是什麼人打的。槍聲離暗堡不遠,大概是從這邊陣地上發出的。零星的槍聲,加劇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鬱。 

 過了好長時間,楊夢徵把穿著黑布鞋的腳抬離了彈藥箱放到地上,轉過了身子。軍長的臉色很難看,像剛剛捱了一槍,兩隻臥在長眉毛下的渾眼珠陰沉沉的,發黑的牙齒咬著嘴唇。鋪在軍長肩頭和脊背上的陽光移到了胸前,陽光中,許多塵埃無聲地亂飛亂撞。 

 楊夢徵笑了笑,把手中的望遠鏡遞給了身邊的一位高個子參謀:“怎麼啦?像他娘做了俘虜似的!我們腳下的城防工事還沒丟嘛!都哭喪著臉幹啥!” 

 四八八旅旅長郭士文大膽地向楊夢徵面前邁了一步,聲音沙啞地道:“軍長,兄弟該死!兄弟丟了饅頭丘!” 

 楊夢徵幾乎是很和藹地看了郭士文旅長一眼,手插到了腰間的皮帶上:“唔,是你把這個焦饅頭給我捧丟了?” 

 “只怕這個焦饅頭要噎死我們了!” 

 軍長身邊的那位高個子參謀接了句。 

 郭士文聽出了那參謀的話外之音,佈滿煙塵汙垢的狹長臉孔變了些顏色,怯怯地看了楊夢徵一眼,慌忙垂下腦袋。郭士文扣在腦袋上的軍帽揭開了一個口子,不知是被彈片劃開的,還是被什麼東西掛破的,一縷短而硬的黑髮露了出來。 

 “軍長,兄弟的四八八旅沒孬種!守饅頭丘的一。九七團全打光了,接防饅頭丘時,一九0七團只有四百多人,並......並沒有......” 

 站在隙望孔前抽菸的白雲森師長掐滅菸頭,迎著陽光和塵埃走到郭士文面前:“少說廢話!各團還不都一樣?四八七旅一O九五團連三百人都不到,也沒丟掉陣地!” 

 楊夢徵揮了揮手,示意白雲森不要再說了。 

 白雲森沒理會,聲調反而提高了:“郭士文,你丟了饅頭丘,這裡就要正面受敵,如此簡單的常識都不知道嗎?你怎麼敢擅自下令讓一O九八團撤下來?你不知道咱們軍長的脾氣嗎?” 

 軍長的脾氣,暗堡中的這些下屬軍官們都知道,軍長為了保存實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軍長屬下的官兵們,是絕對不能違抗軍長的命令的。在新二十二軍,楊夢徵軍長的命令高於一切。從軍長一走進這個暗堡,東線的旅、團長們,都認定四八八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軍長還是旅長時,和張大帥的人爭一個小火車站,守車站的營長擅自撤退,被楊夢徵當著全旅官兵的面斃了。民國十九年,軍長升了師長,跟馮煥章打蔣委員長,一個旅長小腿肚子鑽了個窟窿,就藉口撒丫子,也被楊夢徵處決了。 

 郭士文這一回怕也難逃噩運。 

 軍長盯著郭士文看了好一會兒,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幾步,擺脫了貼在胸前的陽光和塵埃,拖著濃重的鼻音問:“白師長講的後果你想過沒有?” 

 “想......想過。” 

 “那為啥還下這種命令?你是準備提著腦袋來見我嘍?” 

 “是......是的!” 

 楊夢徵一怔,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說一遍?” 

 “卑職有罪,任軍長處裁。” 

 暗堡裡的空氣怪緊張的。 

 楊夢徵舉起手,猛劈下去。 

 “押起來!” 

 兩個軍部手槍營的衛兵衝上來,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臉對著軍長,想說什麼,又沒說。 

 白雲森師長卻說話了:“軍長,郭旅長擅自下令棄守饅頭丘,罪不容赦。不過,據我所知,郭旅長的一0九七團確是打光了,撤下來的只是個空番號。軍長,看在一0九七團四百多號殉國弟兄的份上,就饒了郭旅長這一回,讓他戴罪立功吧!” 

 楊夢徵捏著寬下巴,默不作聲,好像根本沒聽到白雲森的懇求。 

 白雲森看了郭士文一眼:“咋還不向軍長報告清楚!” 

 郭士文挾在兩個衛兵當中,脖子一扭:“我......我都說清了!” 

 “說清個屁!明知饅頭丘要失守了,為啥不派兵增援!” 

 郭士文眼裡滾出了淚,掩在蓬亂鬍鬚下的面部肌肉顫動著:“師長,你不知道我手頭有多少兵麼?!一O九七團打光了,我再把一O九八團填進去,這九丈崖誰守?!再說,一O九八團填進去,饅頭丘還是要丟!為了給四八八旅留個種,我郭士文準備好了挨槍斃!我不能把四八八旅最後三百多號人再趕到饅頭丘上去送死!要死,死我一個好了。” 

 白雲森別過臉去,不說話了。 

 楊夢徵被震動了,愣愣地盯著郭士文看了半天,來回踱了幾步,揮揮手,示意手槍營的衛兵把郭士文放開。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走到郭士文面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頭上:“饅頭丘棄守時,傷員撤下來了嗎?” 

 “全......全撤下來了!兄弟親自帶人上去搶下來的,連重傷員也......也沒拉下,共計四十八個,眼......眼下都轉進城......城了。” 

 軍長點點頭:“好!咱們新二十二軍沒有不顧傷兵自己逃命的孬種習慣。這麼難,你還把四十多個傷兵搶下來了,我這個做軍長的謝你了!” 

 楊夢徵後退兩步,脫下帽子,舉著花白的腦袋,向郭士文鞠了個躬。 

 郭士文先是一怔,繼爾,撲通跪下了:“軍長--楊大哥,你斃了我吧!” 

 軍長戴上帽子,伸手將郭士文拉了起來:“先記在帳上吧!若是這九丈崖還打不好,我再和你--總算賬!就依著你們師長話,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謝軍長!” 

 楊夢徵苦苦一笑:“好了,別說廢話了,那隻焦饅頭讓他媽的日本人摟著吧,咱們現在要按牢實腳下的九丈崖,甭讓它再滑跑了!” 

 暗堡裡的人們這才鬆了口氣。 

 軍長看著鋪在大桌上的軍用地圖:“白師長,談談你們東線的情況。” 

 白雲森走到軍長身邊,身子探到了地圖上,手在地圖上指點著:“軍長,以九丈崖為中心,我東線陣地連綿十七里,石角頭、小季山幾個制高點還在我們手裡,喏,這裡!這裡!我三一二師現有作戰兵員一千八百餘,實則不到一個整編旅。而東線攻城之敵三倍於我。他們炮火猛烈,且有飛機助戰,如東線之敵全面進攻,除石角頭、小季山可據險扼守外,防線可能出現缺口。石角頭左翼是四八八旅,喏,就是咱們腳下的九丈崖,這裡兵力薄弱,極有可能被日軍突破。而日軍只要突破此地,即可長驅直入,拿下我們身後的陵城。” 

 楊夢徵用鉛筆敲打著地圖:“能不能從別的地方抽點兵力加強九丈崖的防禦?” 

 白雲森搖搖頭:“抽不出來!小季山右翼也危險,一0九四團只有五百多人。” 

 楊夢徵默然了,眉頭皺成了結,半晌,才咬著青紫的嘴唇,離開了地圖。 

 “郭旅長!” 

 “到!” 

 楊夢徵用穿著布鞋的腳板頓了頓地:“這裡能守五天麼?” 

 郭士文嚥了口吐沫,喉結動了一下,沒言語。 

 “問你話呢!九丈崖能不能守五天?” 

 “我......我不敢保證。” 

 “四天呢?” 

 郭士文還是搖頭。 

 “我......我只有三百多號人。” 

 “三天呢?” 

 郭士文幾乎要哭了。 

 “軍......軍長,楊......楊大哥,您我兄弟一場,我......我又違抗了軍令,你......你還是斃了我吧!” 

 楊夢徵火了,抬手對著郭士文就是一記耳光,“啪!”顫響灌滿了暗堡,幾乎壓住了外面零零星星的槍聲。 

 眾人又一次被軍長的狂怒驚住了。 

 軍長今天顯然是急紅眼了,在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中,他大概從未像此時此刻在這個暗堡裡這麼焦慮,這麼絕望。從徐卅、武漢到豫南,幾場會戰打下來,一萬五千多人的一個軍,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剛奉命開到這裡,又被兩萬三千多日偽軍包圍了。情況是十分嚴重的,新二十二軍危在旦夕,只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裡的軍官們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然而,他們卻也同情郭士文旅長,御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他們也同樣擔不了,誰不清楚?九丈崖和饅頭丘一樣,勢在必失。 

 楊夢徵不管這些,手指戳著郭士文的額頭罵:“混蛋!孬種!白跟老子十幾年,老子叫你守,守三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二十二軍榮辱存亡,系此一戰!你他媽的不明白麼?” 

 郭士文慢慢抬起了頭:“是!軍長!我明白!四八八旅誓與九丈崖共存亡!” 

 楊夢徵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長長嘆了口氣,拍了拍郭士文的肩頭:“好!這才像我六兄弟說的話!” 

 郭士文卻哭了:“楊大哥,為了你,為了咱新二十二軍,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證守三天!我只保證四八八旅三百多號弟兄打光算數。” 

 楊夢徵搖搖頭,悽然一笑:“不行哇,老弟!我要你守住!不要你打光......” 

 偏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一個隨從參謀拿起電話,問了句什麼,馬上向楊夢徵軍長報告:“軍長,你的電話!” 

 “哪來的?” 

 “軍部,是畢副軍長。” 

 楊夢徵軍長走到桌前,接過話筒。 

 “對!是我......” 

 軍長對著話筒講了半天。 

 誰也不知道電話裡講的是什麼。不過,軍長放下電話時,臉色更難看了,想來那電話不是報喜報捷。大家都想知道電話內容,可又都不敢問,都呆呆地盯著軍長看。 

 楊夢徵正了正軍帽,整了整衣襟,望著眾人平靜地說:“弟兄們,眼下的情勢,大家都清楚,你們說咋辦?” 

 眾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說話,最後,眼光集中到了白雲森臉上。 

 白雲森道:“沒有軍長,哪有新二十二軍?!我們聽軍長的!” 

 楊夢徵對著眾軍官點了點頭:“好!聽我的就好!你們聽我的,現刻兒,我可要聽中央的,聽戰區長官部的。我再次請諸位記住,我們新二十二軍今兒不是和張大帥、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國同胞們在看著我們,咱陵城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們在看著我們,咱不能充孬種!” 

 “是!” 

 軍官們紛紛立正。 

 楊夢徵想了想,又說:“我和眾位都是多年的袍澤弟兄了,我不瞞眾位,剛才畢副軍長在電話裡講:趕來救援我們的新八十一軍在醉河口被日軍攔住了,眼下正在激戰。暫七十九軍聯繫不上,重慶和戰區長官部電令我軍固守待援,或伺機突破西線,向暫七十九軍靠攏。情況就是這樣。只要我們能拼出吃奶的勁,守上三天,情勢也許會出現轉機,即便新八十一軍過不來,暫七十九軍是必能趕到的!我懇請眾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東線!凡未經軍部許可,擅自棄守防線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 

 又是紛紛地立正。 

 楊夢徵揮揮手,在一群隨從和衛兵的簇擁下,向暗堡麻包掩體外面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郭旅長!” 

 “有!” 

 “軍部手槍營撥兩個連給你,還是那句話,守三天!” 

 “軍長......” 

 “別說了,我不聽!” 

 楊夢徵手一甩,頭也不回地走了。 

 郭士文下意識地追著軍長背影跑了幾步,又站下了。他看著軍長和隨從們上了馬,看著軍長一行的馬隊衝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藍的空中已現出一輪滿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張失血的臉。西方天際燒著一片昏黃髮紅的火,那片火把遙遠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銜接在一起了。 

 他悵然若失地轉身往暗堡中的指揮所走,剛走進指揮所,對面饅頭丘山腰上的日軍炮兵開火了,九丈崖瀰漫在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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