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中学打开校门背后的变与不变:拍纪录片,“听外界意见”

衡水中学打开校门背后的变与不变:拍纪录片,“听外界意见”

“答应拍衡水中学,我压力很大。”郗会锁拍了拍导演向健的肩膀,“我俩为了怎么拍还吵过一架”。

高三的早餐时间是6:34至6:45,学生往往跑步往返就餐。被网友诟病后,每到就餐时间,总有值勤学生站路边,拿着喇叭喊:“请同学们不要奔跑,注意脚下安全。”

纪录片《高三(16)班》的导演向健,2017年为拍摄新作《开往衡水的列车》来到河北衡水,不过,这个讲述外省人到衡水求学的故事,对象锁定在小学、初中生,未涉及这里最著名的衡水中学。

不想,衡水市委宣传部部长马福华主动找到他,“你来都来了,要不干脆帮我们拍衡水中学吧?”

衡水的诉求是,通过衡水中学这张名片,打响“教育名城”的名头。

然而还得说服衡水中学。这座全国闻名的高中,因“高考工厂”之名充满争议,对外界的探视也非常谨慎,衡水电视台在旁边驻点了五年,连教室门都进不去。

校长郗会锁的一口答应显得有些意外,“好啊!这是好事。”

这是2018年夏天,学生们放暑假回家了,而郗会锁刚出任校长不久。他是70后,在衡水中学工作已有二十余年。担任副校长期间,他曾两度援藏,在青藏高原西南部的阿里地区工作过三年。

几个月后,2019年3月30日,纪录电影《衡水中学》开机。

“答应拍衡水中学,我压力很大。拍成什么样,都会引发热议,而且很有可能是负面。”郗会锁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一边又拍了拍导演向健的肩膀,“我俩为了怎么拍还吵过一架”。

图变的诉求,不变的狂热,缠绕在这所以“军事化管理成就高升学率”闻名全国的高中。借纪录片拍摄之机,南方周末记者也走进它终于打开的校门。

40公里远足持续22年

衡水中学学生周晨双颊通红,额头和鼻尖渗出汗珠,呼吸有些急促,他肩上还扛着“河北衡水中学”的红旗。“我终于体会了课本里说‘脚像灌了铅似的’是什么感觉。”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叹了口长气。

2019年4月13日,摄制组拍摄高一学生40公里远足。这是衡水中学一年一度的节目,参与者包括衡水中学、衡水第一中学和衡水实验学校(统称为“衡中三校”)的高一学生。

当天清晨5:40,学生们如常在天色微光中起床。誓师大会后,远足从衡水中学操场起步,写着“出征门”三个字的充气门横在校门口,家长们敲锣打鼓,为自己的孩子加油。

远足每班允许两名家长随行,一名家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凌晨两点开车,从邯郸来这儿,给孩子鼓劲。

40公里路程分上午和下午两段,途中要穿过树林,绕衡水湖一圈,再返回学校。一名学生全程拿着一本单词书。中午休息时,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平均一小时能背19页单词。

天空阴暗下来,开始飘起小雨,老师们组织学生返程。不久,向健接到郗会锁来电。“他问我镜头在哪,他走在第一个。”向健说,“他还让我开车回去拍学生们走后的小树林,没留下一片垃圾。”

走在最前面的郗会锁,下半身穿着运动裤和球鞋,上半身依然是一丝不皱的白衬衣和深蓝色风衣外套。40公里下来,黑色球鞋沾满黄土。

衡水中学副校长王建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一活动已经延续了22年,“是衡水中学文化的一种象征”。这种“文化”正是衡中人常说的“能吃苦、能坚持”。

活动结束后,向健打电话给郗会锁,请求再拍摄几个镜头。十余分钟后,郗会锁出现在操场上,满是尘土的球鞋已经换成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

镜头其实只聚焦在他的上半身。

郗会锁之所以同意拍摄衡水中学,是觉得“以前我们总埋头干不说话,被各种污名化。现在我只希望用开放的态度能换来还原一个真实的衡水中学”。

对于“怎么拍”,郗会锁还笑称自己和向健吵过一架。2018年12月,拍摄团队初进衡水中学,“拍什么怎么拍”,用向健自己的话来说,“摸不着头脑。”

成天在校园里转悠的郗会锁,却因为没看见拍摄的镜头,急了。

有一天,郗会锁和向健在角落里碰见,相互埋怨对方。郗会锁指责向健找不到拍摄重点,学校很多精彩活动都没有镜头。向健一方面“叫屈”称不清楚学校的活动安排时间,另一方面开始对郗会锁进行“观念改造”。

“衡中一年的重要活动有70场,如果每个场面拍一分钟,这部电影就完了。如果都拍活动场面,这片子就是科教片,没有人物、故事。”向健说,“观众怎么爱看?”此后,向健和校方宣传处商议确定,尽量每周开一次会,沟通彼此的想法。

校方最大的诉求是不希望只呈现衡水中学高考强这一面,于是提出了很多特长生的拍摄方案。但向健还是选择了一个高三班级跟拍,“任何一所高中的核心都在高考”。

“我要考北大” 每天喊三遍

在这座GDP多年省内垫底的小城,衡水中学每年的高考成绩,正是每个衡水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连出租车司机都会告诉你,2018年衡水中学考出了两百多个“清北”,文理科一本上线率都在90%以上。

4月13日远足这天是周六,夜间的衡水中学校园独留一栋楼灯火通明。那是高三学生所在的明志楼。

明志楼的格局是四方形,中间留一块空地,顶上是玻璃天窗。楼高六层,一到四层是教室,每间教室的窗户下部半米装上磨砂玻璃,学生的视线没有机会漂移到窗外。五层是老师办公室,六层是备课区。每个教研室门上写着“一课三研”,意思是每个学科一周必须有三次集中备课时间。

印刷室也在六层,试卷成摞堆在地上,中间夹着字条,写着“上实下普”。工作人员解释,实验班和普通班分卷考试,现在每天他们要印上万份试卷。“(成绩)都是考出来的。”

这天的晚自习,就被安排成一场文/理综考试。学生们提前将所有参考资料都腾挪出教室,一时间,每条走廊上都密密麻麻地摞放着书堆。

比书堆更引人关注的当属一层大厅墙上的倒计时钟表,它以秒为单位:“距离2019年高考仅有54天04小时58分58秒。”

19:00,开考前10分钟,学生们拿着资料走出教室,很多人站在书堆旁做最后的温习。

在这里,班级的编号是按照建校以来的第几个班级进行排序的,但在“文革”期间断了几年。因此,每一个班级的编号都独一无二。教室门口挂着一块方牌,上面贴有班主任的照片,写着他的带班理念、班风、目标等口号。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六层独有一个“超卓班”,门口方牌上写着:“一九状元,全员清北。”

每个班还有一个专属“读报机”。比起电子显示屏上世界各地的新闻集纳,学生们更在意“班级量化成绩”。成绩表从“课堂纪律、自习纪律、环境卫生、宿舍、跑操”五个方面显示班级平均分和年纪排名。

成绩表的最后一项“跑操”,是衡水中学另一特有的活动。

4月15日清晨,5:40一声铃响,高三学生从宿舍楼跑出来。散乱的脚步声中,夹着一两句嘹亮的“我要考北大/清华”。

到了操场,边排着队边就打开书本读起来。不多久,哨声音乐响起,见缝插针的早读被打断,步伐整齐的小跑开始了。每班领头的学生会扛着“决胜旗”,旗上印着班级的高考目标。

边跑边喊着口号。先是整齐的“一、二、三、四”,再喊班级口号,最后必定喊三声“高考必胜”。班级口号中,“清北、未名、第一”都是高频词。

“‘我要考北大’每天喊三遍,既是表决心,也是解压。”高三实验班一名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样的跑操每天有三次,分别安排在早晨起床后,10:00课间和下午。

他回忆起不久前的百日誓师,每个人都写下了“百日决心书”,贴在教室门口的墙上。“不想上清北的,都不配说自己衡水中学出来的。”如此一来,每个班都有一面“百日冲锋墙”。

吃饭时间从20分钟依次压缩

事实上,2018年12月进校拍摄,导演向健拍的第一场正是跑操。

“天还没亮,灯光昏暗,学生们早读,眼镜上都布满雾气。”向健回忆起冬日五点半的衡水中学操场。

向健的本职是中央电视台编导。2015年,他在甘肃会宁拍摄的纪录片《高三(16)班》获得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纪录长片奖。

尽管衡水中学声名在外,但在马福华递来橄榄枝之前,向健其实不甚了解。

向健回忆起和马福华的多次交流。向健不希望拍起来“束手束脚”,最终,双方确定拍摄由向健主导,衡水电视台也派团队参与。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衡水市委宣传部采访求证此事,截至发稿前未得到回复。

公开信息可见的是,马福华在开机仪式上称,“要讲好全面、客观、真实、生动的衡水中学故事……让《衡水中学》成为一部有温度有情怀有格调、直抵心灵的优秀电影。”

4月15日上午拍摄一堂课。8:30,高二792班的语文课由教务处主任王文霞来上,向健的仪器架到教室最后一排。

王文霞在衡水中学教语文也近二十年了。一开课,一位学生演讲,演讲中提到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严才是大爱。”王文霞对着镜头提起嗓子说,“很多人说我们学校军事化管理,但将军对士兵严厉是因为……”

“不想让士兵在战场上死掉。”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战场”上,被学生评为“最苦”的是吃饭时间太短,而高一到高三学生的吃饭时间从20分钟依次压缩。

“吃饭时间仅11分钟,而从教室跑步去食堂也得三四分钟。”衡水中学一名高三学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很多高三学生干脆选择不吃饭,或是在教室“啃干粮”。

衡水中学毕业生扬子回忆起自己的同桌,说吃饭习惯就能看出其好学——同桌的兜里常装着一个薄薄的铁勺,勺柄是弯的。

“是被硬生生掰弯的。她每次下课都独自一人,飞奔到食堂,打一份饭,然后用那把勺子往嘴里塞,能塞多少是多少,边塞边往收餐具的地方慢慢走,最后走到了,不塞了,把饭往垃圾箱一扣,把碗一放,再飞快地跑回去。到宿舍楼下,嘴里的饭也就差不多嚼完了,最后舔舔勺子,放回兜里。”扬子说,“这是衡水中学大部分人吃饭的常态。”

现在,从教学楼去食堂必经的路边上,会有执勤学生拿扩音器喊:“请同学们不要奔跑,注意脚下安全。”

衡水中学打开校门背后的变与不变:拍纪录片,“听外界意见”

2019年4月13日晚7点,学生们在走廊作考前复习。(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图)

围绕政策转圈

更多微小的改变在发生。

郗会锁上任之后,开始设定校园开放日,也邀请一些教育界、传媒界人士来参观。

尽管争议众多,但衡水中学每年还是迎来各地学校慕名前来学习的老师。湖北一位参观过衡水中学的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进衡水中学参观是收费的,每位老师八十元,不能进到教室听课,“高三更是锁楼”。

来访者大多坦承这些经验难以复制。郗会锁则将之归因于衡水中学自己的教育文化底蕴,“这并非一日能学成的”。

但从根本上回溯会发现,衡水中学的一切其实都在围绕政策转圈。

2019年4月23日,河北省公布高考改革实施方案,即:从2021年起,实行“3+1+2”高考模式。“3”是语文、数学、外语,由全国统考,以原始成绩计入总分;“1+2”为学业水平选择性考试,其中“1”为物理、历史科目2选1,由河北省统考,也以原始成绩计入总分;“2”是在思想政治、地理、化学、生物学4门科目中选择2科,按等级计入成绩。

事实上,从2018年入学的学生开始,衡水中学已经提早按照“3+1+2”模式开展选课走班教学。

“保留了固定的行政班,通过‘1’选定的科目分到物理班或历史班。”衡水一中高一学生雅妮说,“为了走班不乱,不同的选班是错峰上课的,这样老师也能上得过来。”

盛名远播之后,从各地前来求学的人络绎不绝。2014年后又有了民办的衡水第一中学和衡水实验中学。实际上,这两所学校的管理、师资、招生、教育、教学都依托于衡水中学,采用的是同一套模式。

有些外地家长会在衡水一中附近买“学区房”。当地人回忆,有衡水一中之前,周边房价两千多也没人买,现在好的房子要一万了。

有学生从初中甚至小学就来到衡水。加上2018年一年教育部狠抓“消除超大班额”,学位愈发紧张。王建勇介绍,过去衡水中学每个班能塞进六七十个学生,2018年招的新生比前一年骤降近一千人。

这加剧了为人所诟病的“掐尖”。

王建勇脱下远足戴的棒球帽,比划着:“衡水的初中教育是帽子主体,衡水中学是帽檐。如果主体接了太多生源,手再使劲把着帽檐也兜不住。”

远足这天,郗会锁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前一天刚拜访了教育部。“教育部一个司领导对我说,‘那么多人选择衡水中学是有理由的’。我们不能不追求升学率,因为中国整个高考制度就是如此,而是不能片面追求升学率。”

而回应会否根据外界意见调整衡水中学模式时,郗会锁表示:“批评得对的我们也会改变,不好的意见我们不会受它干扰。不能说外界说什么,我们就改,那没有自己,肯定完了。我们认准了的肯定要做。”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周晨、扬子、刘家均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南方周末记者实习生 郎竞宁 邓依云

(本文由《南方周末》首发于2019年4月25日)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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