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的電影裡能看到,21世紀的藏人是怎樣的”

“从他的电影里能看到,21世纪的藏人是怎样的”

中年牧羊人塔洛下山後遇見年輕的理髮店老闆娘楊措,陷入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段感情。在被楊措騙走所有錢後,塔洛遭遇了未曾有過的困境。 (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25日《南方週末》)

在《塔洛》中,藏區酒吧裡搭著簡單的舞臺,臺上的人唱著藏語Rap,背景布印著布達拉宮,臺下,一群藏族青年碰杯喝酒,窗外的高原天空佈滿星辰。

2017年9月28日,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電影《撞死了一隻羊》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楚瑪河邊開機。萬瑪才旦在開拍初期胸悶氣短、頭暈目眩,他驚訝自己作為一個高原人,已無法很快適應故鄉的環境——因為求學與工作,他青年時便離開藏區。

十一年前,萬瑪才旦在《小說選刊》上讀到次仁羅布寫的《殺手》,決定改編成電影。由於《殺手》篇幅太短,他糅入了自己的短篇小說《撞死了一隻羊》:卡車司機金巴送貨途中撞死了一隻羊,決意超度它,路遇同樣名為金巴的康巴殺手,這位金巴試圖尋找殺父仇人並報仇雪恨。兩個同名人的命運因此交疊。金巴在藏語中有施捨的意思,萬瑪才旦認為這部電影講的正是施捨與救贖。

他不止一次看到類似的新聞:在藏區,田裡如果挖出蟲子,全村人都會去拾蟲子;為了避免踩到螞蟻,當地人走路也會格外小心……

影片結尾,司機金巴在夢境中化身殺手金巴殺掉了對方的殺父仇人。也是在這個夢裡,他看見自己撞死的羊被禿鷹啄食,完成了超度。

在萬瑪才旦看來,康巴人的復仇傳統原本並無止境,殺手金巴的執念正是在踐行傳統。但在見到殺父仇人的孩子後,金巴忽然理解到,如果報仇成功,子孫也將在仇恨中度日。

萬瑪才旦選擇將金巴的仇恨消解於夢境中,以此宣告某種驕傲、血性的傳統的終結。“傳統的力量肯定會在,他們還是會想辦法懲罰他,但可能我們就會找其他方式。因為大家的法律意識更強了。傳統的行為方式肯定就要改變了,其實一直在改變。”

塔洛式的人生

在長達12分鐘的片頭,司機金巴行駛在藏區公路上,用磁帶放著藏語版《我的太陽》,他一邊聽歌,一邊喝酒,美聲透過卡車音響在藏區的公路上回蕩。“在高原上,突然一個人用藏語唱美聲歌曲,聽到會很怪異。”萬瑪才旦說。

松太加擔任過萬瑪才旦《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三部電影的美術師,在他印象中,萬瑪才旦執著於記錄藏區的荒誕。

萬瑪才旦出生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德縣,離西寧三四小時的車程,是周圍的村鎮中最靠近西寧的。兒時,他在寺廟唸書,也幫家裡放羊。放羊的時候,他總是帶著一本藏文書,上面寫著拉伊(注:藏人的情歌)的歌詞,背幾首,唱幾首。他見過年紀大一些的男女青年對歌,雲間都是歌聲。

村裡有一半人是漢族,萬瑪才旦讀小學時已經接觸了漢語。他依然記得第一課學《我愛北京天安門》,翻開課本便是天安門的插畫。回家聽新聞,也在講天安門,他甚至以為整個北京就是一個門,紅色的城樓高大無比。按老師要求,他從第一課背到最後一課。

萬瑪才旦曾拿著木頭削成的大刀,在大堂排練節目。到了放電影時,幕布掛在曾經安放佛像的地方,村幹部也會來看。電影講“上下級的工作故事,沒有愛情”。他常去廢品收購站偷拿外國名著,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契訶夫等人的書成了他的文學啟蒙。

晚上,他聽廣播劇《夜幕下的哈爾濱》,通過聲音想象了整部電視劇。他還在放學回家路上意外撿到一本《白雪公主》,它與課文、廣播、神話、電影一起,帶給他關於更廣闊的世界的想象。

課餘時間,藏族老人會給藏族孩子口授傳統神話,藏語因此得以傳承。

在上一部影片《塔洛》中,萬瑪才旦再現了自己的成長經歷。塔洛是牧羊人,從小沒下過山,整日與羊在一起,除了鋤草、給羊餵奶,就是聽收音機。為了辦一張身份證,塔洛第一次來到羊、藍天、草地以外的世界。塔洛能完整背誦《為人民服務》,念出來的語氣像在誦經。他被這篇文章深深影響,萬瑪才旦將畫面處理成黑白,暗示著塔洛的心靈世界——非黑即白。

塔洛在藏語裡的意思大致是“逃離的人”。萬瑪才旦及其同代人都有過塔洛式的人生:放羊、唱拉伊、背語錄。塔洛第一次拍彩色照片時,緊張且慌亂。現實中,萬瑪才旦直到中考時為了做准考證才拍過一張照片,還需要自己上色。布達拉宮、天安門、自由女神像是拍照時常用的背景,這三個地方代表著外面的世界。多年後,萬瑪才旦踏上北京的土地,站在天安門下。

楊措出走以後

塔洛代表著傳統藏人,他在山下理髮店遇到的年輕老闆娘楊措則代表了新一代藏區青年。楊措留著燙過的短髮,戴豹紋耳環,抽細長的女士煙。她不會拉伊,但喜歡唱K。她誘惑塔洛騙走他的16萬人民幣後遠走高飛。

拍電影時,楊措的飾演者楊秀措才25歲。她見過許多與楊措相似的年輕人,他們一面在小城掙扎,一面嚮往外面的世界,她也是其中之一。楊秀措14歲進入藝術學校開始到全國表演。16歲在上海演出時,她去外灘逛街,摩登氣息撲面而來,街上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面孔,妝容整潔,氣質大方。她下定決心:外面的世界這麼精彩,我一定要出來。

萬瑪才旦特意讓楊措唱歌走調,楊秀措明白導演的意圖:如果她唱得好,就當歌星去了。在楊秀措印象中,藏區人情感的表達方式有明顯的階段性變化:最早是詩,以倉央嘉措為代表;漸漸變成寫作——扎西達娃等作家作品的流行激發了藏區人民靠寫作表達生活的慾望,萬瑪才旦也出版過多本作品。楊秀措回憶道:“那時候,只要本科畢業,很多人都會出自傳或者小說集。”

1990年代,一位叫尼瑪澤仁·亞東的藏族青年去成都打工,開始在歌廳唱藏族歌曲,慢慢被成都人接受和喜愛,成為在歌廳唱藏歌的第一人。又因音樂電視節目《嚮往神鷹》而走紅全國,與騰格爾、容中爾甲合稱“高原三星”。楊秀措上小學的時候,亞東已經成了很多藏區人民的偶像。一些藏民自發拍攝MV,找公司錄製歌曲,合成後找刻碟公司製作一定數量的碟片在藏區售賣。越來越多的藏族歌手被挖掘出來,19歲那年,楊秀措參加選秀節目《花兒朵朵》獲得全國第四名,成功出走。

“楊措身上有藏區某一類年輕人處在變化之中的共性,不單指某一個區、某一個民族,在更廣泛的中國範圍之內,都有一定的代表性。”萬瑪才旦說。這群藏區青年與漢族青年愈發趨同,去酒吧、看演出,唱歌跳舞,追逐流行文化。

在《塔洛》中,藏區酒吧裡搭著簡單的舞臺,臺上的人唱著藏語Rap,背景布印著布達拉宮,臺下,一群藏族青年碰杯喝酒,窗外的高原天空佈滿星辰——楊秀措形容這是“身邊經常出現的畫面”。

剛開始拍電影時,萬瑪才旦會對媒體說:“我要拍出一個真實的藏區。”拍《塔洛》時,他說:“我要拍出我眼裡的藏區。”《塔洛》在藏區播放時,不少觀眾說像看一部藏區的紀錄片,萬瑪才旦對此很欣慰。

《塔洛》結尾並未交代楊措的下落。萬瑪才旦認為,楊措也許會碰到更大的困境。他認識的一些年輕人走出去後,卻難以在外面的世界找到自己的文化,孤獨和焦慮因此變得愈發強烈。

楊秀措用了好幾年時間自我調適。此前,為了在選秀中走得更遠,她聽從評委建議,脫下民族服飾、放棄藏族歌曲,穿上高跟鞋、換了緊身皮褲,開始唱李玟、蔡依林的舞曲。出道後,她一度迷失,直到在一次演出中重新演唱藏語歌曲。

電影中的楊措除了開理髮店並沒有生存技能,楊秀措認為這個角色的未來並不明朗,“這個錢對她來說太多了,她連花都不會”。

萬瑪才旦這樣理解楊措的選擇:“每個人都會有困境,塔洛有自己的困境,她也有。他選擇塔洛或者背叛塔洛,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困境。也許在那一刻她是想選擇塔洛的,她想和他遠走高飛,所以提了(要錢)這樣的建議,可最終,另一種選擇戰勝了之前的。”

“从他的电影里能看到,21世纪的藏人是怎样的”

在即將上映的新片《撞死了一隻羊》中,萬瑪才旦選擇了兩位體型反差較大的演員飾演司機金巴(左)與殺手金巴,他認為兩人分別代表著救贖與復仇兩種傳統。 (資料圖/圖)

跟《百年孤獨》裡的馬孔多鎮是一樣的

有天,一支工程隊突然來到萬瑪才旦的家鄉,勘測施工,修建水電站,來自全國各地的工人陸續前來。他們暫住的地方很快有了一個小集市,洗澡房、洗頭房等配套設施一應俱全。那裡甚至有可以舉辦結婚儀式的禮堂,平時放些外國電影,萬瑪才旦正是在那個禮堂裡看了《摩登時代》等影片。2002年,拉西瓦水電站正式開始建設,2005年5月26日,經省政府批准,貴德縣撤銷羅漢堂鄉,依託拉西瓦水電建設,建立拉西瓦鎮。

“這跟《百年孤獨》裡的馬孔多鎮是一樣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突然來了很多人,成為一個小鎮,原有的生活和思維方式都變了。”萬瑪才旦說。

這期間,萬瑪才旦從西北民族大學藏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先後從事過小學教師、機關公務員等工作,又讀了同校藏漢文學互譯專業的碩士,第二學年快結束時去北京國家民族語言翻譯局實習。因為放不下電影,他去北京電影學院做了一番調查,順利得到資助成為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走上導演之路。他的生活重心也從青海移到了北京。

一年後,松太加成了他的師弟。幾次回家,松太加都感受到劇烈變化,“整個街都不認識了,怎麼開出這麼高的樓呢?”

萬瑪才旦認為藏區的生活形態與人際關係已悄然發生變化。從前家鄉半農半牧,工人們住進來後,鄉親們發現打工可以掙到更多錢,就把羊都賣了。以前,誰家蓋房子,村民們都來幫忙,現在只有幾個親戚能來。現在村民之間借東西、送禮,也要立字據。從前村民結婚,半夜接新娘,整個村莊都設關卡,而現在大家只是坐一桌吃個飯。

水電站建設期間,萬瑪才旦拍攝了《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三部電影——《靜靜的嘛呢石》反映本土與外界相生相剋,《尋找智美更登》與傳統藏戲有關,《老狗》將鏡頭對準了一隻年邁藏獒的命途歸處——他將其稱為“故鄉三部曲”,藉此探討藏人與自然、現代社會的關係。

近兩年,萬瑪才旦回到西寧生活。2008年,水電站已經竣工,工人們陸續離開,集市空落落。他聽到村裡人講當地女孩嫁到內地或與人私奔的故事,起初還會很驚訝,漸漸地也就接受了。

他也回憶起小時候挑水洗澡,每挑一次總要休息很長時間。城裡人來了以後,澡堂、馬桶、淋浴室都出現了,他再也不用挑水了。“我們通過城裡來的人認識了外面的世界,開始嚮往舒服的生活。”

漢語也隨之普及。最近,楊秀措去阿姨家,見到村裡小孩和奶奶交談,奶奶說一句藏語,孫女用普通話回答,幾個來回後,奶奶感嘆:怎麼辦,現在我都不會回答你,你說普通話我也聽不懂。

松太加認為,堅持用藏語講藏人的故事是萬瑪才旦的電影最大的意義。“以後的人從他的電影裡能看到,21世紀的藏人是怎樣的。”

萬瑪才旦抗拒“你們都變了,都不原始了”等論調:“他們享受現代生活的優越感,卻要求另一批人卻在封閉的地方過原始生活,這個太荒誕。”

《撞死了一隻羊》最後一個鏡頭,司機金巴取下一直戴著的墨鏡,仰頭看天,盤旋在天空的上百隻禿鷹突然不見了,一架飛機緩緩飛過。在萬瑪才旦的理解中,這或許是藏區新的開始。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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