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聊齋志異》—東方曼

陝西有個書生叫東方曼,二十歲了,姿容俊秀,善於打扮修飾,翩翩有致。他不僅長得俊美,而且行止也是冰清玉潔,不沾染惡劣的行為,喜歡結納朋友,少年子弟大多都喜歡和他交往。

東方曼聽人談論狐怪之事,就不屑一顧,說:“那是戴著骷髏拜月成精的妖物,能吸取人的精血,還想和他們成為朋友,這不是太愚蠢了嗎?”有人談論娼婦妓女,他也是嗤之以鼻,說:“那正是人類中的狐狸,不值一提,談論她們做什麼?”

後來,家產漸漸地消耗盡了,於是到江南閒遊,登上鶴林、浮玉等名山,遊覽鍾阜、白門等勝景,一個囊袋,揹著書劍,到處逗留,真有古俠士之風。 這年進入了金陵太守胡公的幕府中,謀求了一份差事。主賓之間相處融洽。

公事之餘,東方曼也學著江南士人的樣子,戴著方角頭巾,穿著沒有花紋的鞋子,攜帶酒菜,到秦淮河畔的樓臺亭軒之中,坐在丁字形的簾子邊,觀看著河邊的景緻,也不免長嘯慨嘆,說六朝金粉之地,到如今仍然熱鬧繁華,歌舞昇平。

偶爾一次應朋友的邀請去赴宴,在酒席上遇到了秦淮名妓徐無雙,頭髮蓬鬆,穿著粗布大衣,卻有一種林下士人的清雅之態,品評曲子,彈奏琴絃,沒有一樣不精妙,原來是彎腰柳邊,長板橋頭,豔名遠播的第一等妓女,年紀正好也和東方曼差不多。

東方曼見了徐無雙,便生出了喜歡之心,就書寫了一面小扇贈給她,上面寫了兩首詞,三首詩。徐無雙讀過之後,心裡也感念東方曼對她的讚許和眷顧,就拿出自己繡的香包,和鴛鴦枕巾來回報東方曼。

從此,東方曼便被徐無雙迷惑住了,常常冒著大雨,也要去看望。兩人有時候,在夕陽之下的河中,泛舟遊玩,兩隻船槳悠然地划動,一對玉人,對坐在船上,岸上觀看的人,都懷疑是以前的侯方域和李香君再生了呢?

第二年,太守胡公死了,府中的幕僚也都各自散去了,然而,東方曼留戀著徐無雙,沒有離開。還沒過一年,東方曼囊袋中的錢緊張起來,徐無雙勸說他,還是整理行裝回去,東方曼則嗚嗚地啜泣起來,無法自已。

徐無雙同情可憐他,私下把自己奩中所積蓄的五百兩送給他,說:“郎君藉此作為盤纏,也要發憤讀書,等有飛黃騰達的那一天,不用擔心我們沒有再相聚的時候。要是被困在這裡,相對哭泣,恐怕對你我都沒有一個好結果。”

東方曼仍是啜泣著說:“要你的錢太不合道理,況且考場之中,文筆好壞,也是不能預料的,這樣我們又少去了幾年的恩愛,要是名落孫山了,我又什麼面目來見你呢?為何不用這錢錢給你贖了身,我們再在岸上租賃屋居住。我還能出賣字畫生活,只要家裡有了芙蓉美妻,哪還擔心家徒四壁呢?”

《續聊齋志異》—東方曼

徐無雙道:“好是好了,只是擔心媽媽貪婪,五百兩銀子不能滿足她的,你去向知交好友借貸一些,成不成,也算盡人力而聽天命了。”東方曼四處向朋友借錢,但是大家都不肯借。東方曼央請朋友到鴇母面前說情,想用五百兩銀子給徐無雙贖身。

朋友便反唇相譏,對他說:“這是人中的狐狸,你娶她做什麼呢?”東方曼向他千拜萬謝,硬要讓他去給自己說說,可是說了,還是一樣,鴇母果然不同意。東方曼實在想不到什麼辦法了,往往關起門來哭泣。

旅店主人也要索要房租,說話很難聽,東方曼不得已,就用徐無雙那五百兩銀子支付費用,才一個月,已差不多花費去一半了。

東方曼有個同鄉好友王七仲,妒忌東方曼的豔遇,就想破壞他們的事,剛好,有一個山東的貴家公子孔公子到來,揮金如土,專門探訪美豔的妓女。

王七仲說:“這裡有個絕色名妓,凡來的人必須首折此花!”孔公子見了徐無雙,果然大加稱讚,說:“徐無雙,真是無雙啊!要是沒見到,真是空來遊玩一番了。”

於是他就住在了妓院中,和徐無雙同眠,徐無雙每唱一支曲子,孔公子就擲給十段錦布,和一塊銀子,妓院中的鴇母見他出售大方,常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嘴裡還不住地叨唸道:“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啊!”

徐無雙感到很慚愧,孔公子就笑著把鴇母打發走。有一天,孔公子帶著徐無雙去雨花臺,正蕩著小船準備回去了,兩隻金制的酒杯,檀木小桌,擺放在船上,兩把船槳發出嘔啞的響聲,和笛聲相互應和。

當時,東方曼正倚靠在樹上看著遠處,忽然見一艘船到來,看見徐無雙正擼著翠色的衣袖,露出纖細的手指,剝著柑橘,奉送到孔公子的嘴邊。

抬起頭來,也看見了東方曼,穿著殘敗的衣衫,帶著破舊的帽子,一副惆悵的樣子,揹著手,徘徊在樹影之下,徐無雙不禁一陣心酸,眼淚差點要流了下來,但還是死死忍住了。

東方曼此時也是像喪失了魂魄一樣,嗚嗚咽咽地忍住小聲啜泣,也不敢叫喊,等船過去了,才放聲大哭起來。

忽然,身後有一個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真是痴啊!為何如此煩憂,扼腕嘆息呢?”

東方曼驚訝地回頭來看,見一個英俊瀟灑的少年,身著遊俠的裝扮,就連連向他行禮。

那人笑著道:“心的心思,我都已經知道了。然而你既如此愛她,為何不劫走,和你一起共度晨昏呢?”東方曼道:“唉,世間很久就沒有像古押衙的俠士了,能把這沙叱利怎麼辦呢?”

那人仰天大笑起來,說:“甕中的小蟲哪裡知道天有多高,井裡的青蛙哪裡知道海有多深!就算是有這樣的人,你一雙肉眼,哪裡會認得,大多是失之交臂了。就拿我來說,機智比得上黃衫客,義氣比得上許俊。一腔熱血蘊藏在胸中,已很久了,當等到合適的人之後,才傾灑出來,不是像街上的菜,隨意就賣給人了!”

東方曼聽了他的話,覺得他話語奇異,定然能有辦法,就俯下身子叩頭,詢問那人的姓氏。那人也不回答。東方曼就又對他陳述自己心中的願望,乞求他加以援手。

那人也只是微笑,還是不說話。等東方曼說完,過了好久,他才拍掌大聲說:“去吧!大丈夫做事,該到大刀闊斧地去做,這樣喋喋不休地說,有什麼用?五天後的夜裡,三更天的時候,你可以悄悄地到佳人的屋簷下去等候,不要違揹我的話。”

說完,忽然就去飄然而去,追也追不上了。東方曼就好好地記在心裡。

幾天後,外面謠言四起,到處傳說,說京城大官向公的愛女被匪人引誘,賣進了妓院之中,又說鴻臚寺金家的三公子到金陵遊玩,被娼妓家關在地牢中,過不了兩天,就會有欽差大官來查訪了,捉拿作惡之人,要關入大獄之中。

長江的南北兩岸,街頭巷尾,紛紛地都在議論,鬧得沸沸揚揚。

《續聊齋志異》—東方曼

一天晚上,徐無雙正和孔公子坐在水臺中,鋪張著燈火,擺著綺麗的筵席,淺斟低唱,撥動琵琶,發出錚錚的響聲,縷縷不絕。

忽然,有一個穿著褐色的衣服,戴著紅色的帽子的兩個人,一臉盛氣地闖進去,大聲呼叫道:“欽差大人來了!”

全院子的里人都驚惶起來,孔公子也一陣吃驚,就竄入床榻之下,伏在裡面。

一個一身紅袍紗帽的大官,一臉嚴肅,髯須飄飄,已高岸地走進去了,對著南面,高坐在胡床上,兩邊都筆直地站滿了差役,手裡拿著蛇鞭,戴著一頂小帽,腰上掛著弓箭,手裡拿著木梃,護衛在大官的周圍,氣勢顯得頗為森嚴。

大官大聲呼喊下令,說:“速拘鴇母來,不要讓她逃走了。”等鴇母來到了面前,大官拍案呵斥道:“你竟然敢買良家女子,作為娼妓!給我痛打!”

左右果然摁著鴇母,打了五十大板,臀部上的肉,打得幾乎都要掉了。又對徐無雙道:“你當發配到官署中,賣來,拿來充盈軍餉。”徐無雙就上前去磕頭,說自己和東方生有婚姻之約。

欽差說:“快去傳他來。”

當時,東方曼正猥縮在牆邊黑暗的角落處,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忽然有一個差役來握住他的手,問道:“你是東方秀才嗎?”

東方曼回答:“是的”。差役說:“大人正叫你進去。”東方曼就跟著他進去了,兩腿戰慄,彎下腳跪在了地上。

大官略微看了一下,笑著說:“果然是一對佳偶啊,好,讓他交納十五兩的身價費,就准許你們結為夫妻。”並呵斥鴇母收領交割清楚,然後就駕著車馬走了。

東方曼和徐無雙伏在地上叩謝不已,實在不明白那大官從哪裡來的,來又是為了什麼事。帶著徐無雙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拿出剩下的錢交情旅店主人的房費,連夜租賃了一條船,搖船渡過江去了。

第二天中午,到了真州,剛在租賃好了房屋,草草安置書桌床榻、茶爐火灶等,一對夫妻,真猶如樹上的一對鳥兒,雙宿雙飛,逍遙自在。

忽然,有人來向他們賀喜,出去迎接,就是拍打東方曼肩膀的那人。東方曼邀請他進屋去坐下,徐無雙也穿著豔麗的服飾,出來拜見。那人笑著說:“昨晚受到驚嚇了嗎?不是這樣,真不足以撮合你們了。”

東方曼道:“假扮大官的人,究竟是誰?”那人道:“就是我啊!”

東方曼疑惑地問:“你本來是個俊秀之人,為何頓時就變得長鬚飄飄,一副盛怒的樣子,並且站在左右的差役,為何都那麼像呢?”那人道:“那隻不過是我使的幻術而已。”

夫妻兩人聽了,又重重地對他行禮,感激他成全他們的大恩。東方曼又叫徐無雙料理酒菜,烹煮好菜款待他。

《續聊齋志異》—東方曼

那人略微呷了一口酒,起身拱手道別。夫妻倆怎麼挽留,他也不答應,說:“你們的心願實現了,我本來也是多此一舉。然而,你們旅居在外的境況實在有些難堪,還想為你們謀劃一下生計,正所謂救人須救徹也。”

就從袖子中取出兩顆豆子般大小的明珠,說:“你們夫婦兩分雌雄,拜兩拜,然後就吞服下去,你每臨場作文,一心想著珠光,就能文思泉湧,文章自然天成,不費人工思索了。夫人刺繡,一心想著珠光,落下繡花針,隨意組織,沒有花樣百出,巧妙無比。你兩人有了這樣的絕技,還擔心貧寒嗎?”

看著他們夫婦把明珠吞下之後,說了幾聲珍重的話,身子縱躍,燈繩屋頂,長嘯一聲,就消失不見了。

東方曼和徐無雙心地果然聰慧通明起來,就在門前掛上一張榜文,說:“男賣文,女刺繡,文速且工,繡奇而秀。不能速而奇,雖有銀錢,吾不敢受。”

第二天,果然有文士來和東方曼談論詩詞古文詞句,東方曼都應答如流,等指定題目作文,東方曼也是拿起筆來一揮而就,沒有一片不像是經過千思萬想才寫出來的。

富貴人家的女子,把荷包扇囊等東西拿來,讓徐無雙給他們刺繡花紋,則十分靈通秀奇,即使天上的仙人恐怕也繡不出來,工於針線活的人,也甘拜下風。

一時間,真州的士人女子,大多都來向他們夫婦兩討教,沒到兩個月,各自已獲得上千兩銀子了,於是,就購買豪華的住房,役使奴僕婢媼,身穿錦繡綵衣,吃著山珍海味,也更加自我矜重,不會輕易把自己的心血教給人。

第二年冬天,夫婦兩人正在大雪之夜,把門關上,圍著火爐吃酒,相互吟詠梅花連綴成詩。

忽然聽到屋瓦響動,就驚訝地開門看視,又是前面那個俊美的少年男子,穿著炫麗的裘皮大衣,一雙黑色的靴子,戴著貂皮帽,掀開簾子走進去了,啞然笑著說:“你們一對夫妻安樂,沒想到我這媒人了嗎?”

東方曼向他拜了兩拜,說:“您行蹤飄忽,幾乎是從天外飛來的,乞求向我們明示你的真姓名,讓我夫婦早晚焚香供奉,頂禮膜拜,以酬謝你的大恩。”

那人道:“實話告訴你吧,我是通天靈狐。因為喝醉酒後,踏碎了天上的碧桃花,並且狂擊了通天九靈鼓,驚醒了希夷大仙座下的二百五十命高足頑仙,於是,就被謫降到人間十二年。現今準備和你們遠別了,所遺憾的是後面的尾巴,還沒有除掉,不能登錄仙冊之中,乞求你一刀給我斬斷它,這樣也算報答我的恩德了。”

《續聊齋志異》—東方曼

東方曼驚駭無比,說:“我對你已感激入骨,怎麼忍心殘害你的身體?”那人說:“殘害我,正是在成全我,不必擔心。”東方曼還是不敢。

徐無雙道:“我想了一下,這真可不能違背仙人的囑託,該當掩著臉,一刀斬下去,使得大仙脫離人間,早登大羅仙界。”那人聽了,笑著道:“還是夫人爽直。”

東方曼見妻子這樣說,也就沒有什麼話說。那人就帶著他到別的屋室中,交給他一把利劍。東方曼一看,果然有一條黃色的尾巴,毛茸茸的,大概有五寸來長,橫亙在門檻上,其它的什麼也沒看見。

東方曼啜泣著一劍斬下去,鏗然一聲,尾巴墜落在地上,而那人已不見了。

聽到他在空中說道:“你不要丟棄我的尾巴,明年今天,有大災難,拿出那東西,就能抵禦過去。”

東方曼和徐無雙都是涕淚交加,跪在地上哀傷地號哭,望著空中膜拜。後來,就用布帛裹住那尾巴,藏在箱子中。

接著,新任的總督到任,和孔公子家是世代之交,孔公子探知了東方曼的事情,就慫恿鴇母道總督府去告狀,準備以妖異的罪名懲治東方曼。

東方曼心裡畏懼了,急忙整頓行裝,帶走錢財,和徐無雙連夜回西秦去了。

剛走出太行,遇上了響馬強盜,窺見了徐無雙的美貌,就想把她奪走。

東方曼想起這天就是去年遇見那通天靈狐的時候,就舉起尾巴,向眾賊人一揮,頓時天地變色,狂風怒號,飛沙走石,賊人無緣無故地就遁逃走了。

東方曼才安穩地抵達了陝西,回到了家,此後生活平靜,再沒有見過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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