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賞讀:河怪(小說)


經典賞讀:河怪(小說)

河怪·高青坡

那天清晨,柳根老漢突然發現老河要翻身了。

老漢本來睡得正香。大王星才剛剛露頭,高而藍的老河上空也才剛剛冒出那麼一點點的明意。幾隻老是在黑夜裡鬧著玩的水鳥兒叫得啞了喉嚨正準備棲在滴著露珠的蒲草黑綠的肥葉子下稍稍地休息一下。連唱了一夜的青蛙鼓著吃得滾圓的青白色肚皮也心滿意足地準備散夥了。它們躍入水面,劃出只有他們才能劃出的一條條很好看的弧線--鼕鼕冬,一聲聲破水而入的聲響罷,油脂般灰藍平滑的水面上便炸開一圈又一圈明明爍爍的紋。

這時候的柳老漢正做著年輕人才喜歡做的好夢。那夢裡的景緻當然離不開綠浪滾滾的蒲葦和清涼透明的水面,還有魚蝦,還有從他記事起一直都陪隨著他的柳木船和船上發生的年輕的故事......

黑暗中,他抓住了一隻小手,那小手很軟和,像水一樣融化在他手裡。他聽到了小尼姑竭力抑制的粗短的喘氣聲,感到有一股柔熱得能酥骨的氣息在他周身打轉轉。他心裡火烈烈地滾沸著,他用自己粗糙的像船釘一樣的大手在小尼姑白嫩的臉上酥綿的胸上使勁地揉搓著,然後一把把她攬在懷裡。一串冷膩膩的念珠嵌入他的肉裡。小尼姑搭在他肩上的軟綿綿的手突然死死地抓住他脊樑上的一大塊肉。小尼姑吭吃吭吃地哭了,邊哭邊說:“你,不該救俺......這孬世道......死才有理,你不該呵,阿彌陀佛......”

“哪個孬孫欺負你啦?”他的聲音哆哆嗦嗦就像風雨中的葉子。

“爹,吃老海,家底吃幹啦,就......就賣俺,賣給個啞巴......俺逃出來,原想剃了頭啥都淨啦......可......說是給娘娘上香,一進庵就......撕扯俺把俺......你不該救俺......死也恁難呵阿彌陀佛......”

他本想告訴她,她跳河是黑魚怪弄得鬼把戲,可是老河不想讓她死。不然他正躺在草叢裡睡得像死,突然一個綠頭紅肚子的螞蚱鑽進鼻孔洞裡,他就打著嚏噴醒了並一眼就看見了黃濤濁浪中那團潔白。這是老河的聖意。老河也不想叫黑魚怪逞臉。可小尼姑軟滑如水的肉體弄得他渾身直打顫顫,牙也咯嗒咯嗒直響,根本說不出一個字味味。他只想把懷裡的女人的肉勒進自己的肉裡去......

第二天,當小尼姑把念珠套在脖子上,雙手合十,用一雙淚巴巴的眼睛死勾勾地看他的時候,他卻低下頭,沉默了足一袋煙功夫。小尼姑終於哭著跳下船,栽栽歪歪逃進廟庵。他卻抓住自己頭髮把自己一點也不愛惜地摔翻在地上。小尼姑是河神娘娘的門下。罪過呵,竟髒了河神的廟門,真是天大的罪過!昨個夜裡和小尼姑睡覺的時候,曾想要她做老婆,可當他看見身邊睡著的女人青光光的頭皮,突然明白她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這女人,已經不再是個女人啦。一切慾望對於大家都是邪惡,都是罪過,都是對老河的不忠不孝。他心裡難受得要死,他惱恨自己,又惱恨那禿頭女人。他用拳頭狠狠捶打自己發昏的不中用的腦袋,最後一氣喝乾了一壺燒酒,醉得站不起來,就昏昏迷迷過陰一樣睡了一天。可是晚上,當月牙兒的微渾把一天片孤獨的水面呈現在他孤獨的眼睛裡,蛙聲、水鳥聲和草蟲聲的合唱把老河的夜推得高遠而又幽沉,他那空白平靜慣了的腦袋卻被一雙女人的憂傷而成熟的眼睛燒燎得沸沸騰騰,坐臥都不得勁。他不得不想起女人的那如許多濃烈的燒酒和在最溫和的水裡暢遊所永遠也比擬不到的妙處。儘管他知道這很丟人很對不住老河,可是他拿自己沒辦法,於是只好邊想邊用巴掌把自己的臉揍得麻木......

柳根老漢突然被一巴掌揍醒了,他吃力地坐起來。屋裡沒有人。他知道屋裡沒有人。他知道是自己打了自己耳光。多少年了,他總是在夢見那女人的時候自己把自己揍醒。他以前就十分感激自己這雙既能撐船抓魚鬥黑魚怪又能把自己的邪念揍得不敢露頭的大手,不過眼下不怎麼提勁了,醒來不很清亮地想起一些河裡的景緻,最多是笑罵自己一個老不正經。“快七十的人啦,你呀,還鬧笑話,唉......”然後就不想它了。

說句實在話,有夢也不壞,他想。可以在夢裡邊跟實際的人羅羅嗦嗦拉上不少閒呱呢,還顯得熱鬧些。

他摸摸臉,臉上溝溝溜溜滿是皺疙瘩。

“老啦,不服不中啦。”他每天起來感到喘氣沒勁的時候總是這樣對自己說。聲音很悲蒼,卻又硬棒棒地不服氣。

他站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做了一回大舒展動作,聽著身上關節還能咯咯吧吧亂響,很滿意地噓了口氣。待他把勁放鬆突然覺得頭轟,眼也發黑,有許多金燦燦的小星星拖著尾巴飛來飛去,心裡鼕鼕跳得打鼓一樣,他趕緊掐住太陽穴。這情況不是頭一回了。他想:準是昨個喝得太多啦,到眼下還沒反過來勁。唉,你呀,少喝些吧,你總是記不住,你這樣做可真有些不像話啦,你總得管住自己呵......

他這樣埋怨著,走出小茅屋。

灰濛濛的一大片沉寂,東面有微微的一抹青白,林子黑蔥蔥的如一帶墨雲。呼呼的,好有風在吹,山巒一樣高高低低的葦叢卻不見動靜。腳下的小路像一條白蛇,曲曲彎彎的,在草叢中爬向水沿。

“還在睡懶覺,都不怕睡出毛病來嗎?”老漢列開空洞的嘴巴,笑意在眼角亂顫。老漢很喜歡這清靜涼爽的老河的黎明,在這時候也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這老河水一樣平靜得沒有一絲兒波動。這是老河給的福份。老河真是好得沒法說的老河呵,你真心待它,它就真心給你許多享受。為了表示他對老河的敬愛,他常常這樣說上幾句俏皮話叫老河心情也痛快一些。

老河太沉悶了,老是這樣就會悶出些病來,他想,該熱鬧還是要熱鬧一些的。這熱鬧那些人做不來,那些人總是在老河不願意熱鬧的時候胡亂鬧,那些人不識火色。他看不起那些人。那些人靠老河養活,卻只會在外邊世界裡亂瘋。還常常跟老河耍心眼子。他們背叛了老河,老河當然很生氣,就不願把自己的財富讓給沒良心的人去享受。這不,老河的財富越來越少啦,水都快乾啦,只有這個黑魚灣還不見底。他知道,這是老河特意留給他的。他不死,這灣水就永遠幹不了。

“可是,人沒老河命長。”

他突然有點心酸,頓時感到身上沒有了一點兒氣力。他看看自己的像河道一樣青筋暴然的老胳膊,把勁都用上了也兀不起從前那些很好看的肉疙瘩啦。這沒辦法,人跟老河沒法比。

“人跟您老河沒法比呵!只要老天爺還下雨,您就死不了,人不能......”

心裡沉沉的好像被泥沙填滿了,眼窩裡也有了不常見到的水珠。他突然感到自己今個太奇怪,老是想一些悲哀得沒有一點希望的事。你這樣想下去沒有好處,你應該喝一口酒啦。

進屋。出屋。黃光光的酒葫蘆一上一下在眼前直晃。一口又一口,不知喝了幾口,心裡火辣辣的好受多了,眼前的景色恍恍惚惚也順眼了許多。他想自己應該坐下來,認真地盤算一下到底又喝了幾口酒。而這時候,卻突然聽到一種轟轟隆隆的聲音,這聲音使他心裡猛地振奮了一下,他知道,這聲音是從老河底傳出來的。

老河要翻身啦。

老河總是躺著也很累,總要動一動的,它十年才動一回。那個埋在淤泥下的黑魚怪總是趁這當口出來找替身。

他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瞪大了,又猛喝了一大口酒,一團熱滾滾的火衝下心去,他感到渾身的血咕嘟嘟亂撞,一股強大的力量衝得他骨頭節子發疼。

“老夥計,只要我還活一天,老夥計,你就得不到便宜佔!不信,咱就試試吧。”

他把手用力在胸膛上啪啪拍了幾下,頭也犟牛一般地擰了擰,他覺得自己還很結實,像當年一樣。他跟黑魚怪鬥了一輩子,交過五回手,雖然從黑魚怪手裡奪過五條人命,卻並沒有把它擺弄服氣。

他紮緊褲腰帶,一口氣憋在丹田,衝得他直想蹦幾下。十年啦,不曾這樣激動過,他知道,決戰的日子來了。

他對自己說:‘你得走出勁來!也許這光景老夥計正偷眼看你哪,你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能叫它看你的笑話。”

溼漉漉的河灘上,他使勁跺出許多腳坑坑。

天已大亮了,太陽還在霧裡溶著,光線柔和而又花答。野草野花洗了一夜的水露,十分飽滿,十分鮮亮。花蝴蝶和綠頭蜻蜓抖落一身潮氣,忽閃忽閃的,飛得很灑脫。許多叫不清名字的小蟲也在草棵棵裡一隱一現的飛跳。晨風習習,拂動著青葦沙沙作響,水鳥在蒲葦深處咕咕亂叫。眼前模糊出現的那一帶如練的水光,和著朝霞的赤紅,竟躍動出許多零碎的金黃。兩邊河道如銀色的白線,曲曲彎彎,縱深處墨綠如黛,有翠鳥在唱,歡快而又悠揚。

“真是個好天氣。”老漢眯眼看著光芒漸漸變得白刺刺一片的太陽,大聲說:“你別照得恁兇,你別把老河的興頭恁早就打下去,你要是覺得心裡燒得不好受,就衝個涼水澡吧,這我能作主。”

這時有幾隻青蛙在水草下接著他的話茬叫了幾聲,他知道青蛙在向他問安,於是揮了揮手,說:“大家這一夜都過得不孬吧?我沒啥,我只不過多喝了幾口酒。”

青蛙又叫了幾聲,他就咧嘴笑了一下。

他解開系船的麻繩,身子一提,跳上船頭,船晃了晃,他扶住竹篙穩住腳根,又說:“看看,我真的沒啥。”

嘣 --竹篙紮下水去,水紋亂了,把他和船的倒影扭曲得不成樣子。 胳膊上皮一緊,腳板一沉,老船已穩穩地在水面上滑了好遠。他提起竹篙,竹篙就帶起一串水珠,水珠刺溜溜揚起一片燦爛。他橫下竹篙,板動雙槳,河水便一扇扇譁起譁落在老船兩側。船後那一溝溝水流,打著一個個青白色的旋渦,嘩啦嘩啦。老船到處,水紋亂了,亂成一片耀眼的輝煌。

“真是個好天氣。”老漢心裡痛快得沒法說,只把老船劃得飛快。

船已經很舊了,破得不成樣子,且常常漏水,劃得太快,它就牟啦啦牟啦啦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弄得老漢胸口也憋了一個大疙瘩,敗了情緒。老船的身體用大鐵釘打了許多補丁,沒有骨頭的水就從補丁的縫隙裡滑滑地滲過來,匯在船底蠕動,泡癢了老漢紫黑色的腳板。老漢嘆了一口氣,在腳板上撕下一塊發白發麵的老皮,扔進河裡,看著一條小草魚把它痛快地吞下肚去,又十分迅捷地躍出水面來向他感激地搖頭擺尾,然後他才滿意地低下頭,看他的老船。

“老船呀,咱都老了,跟老河一樣,咱都不是年輕那時候了,那時候做下的許多了不起的事,眼下都幹不來啦。”

老船吱吱咯咯地嗚咽。老漢很傷心,於是就掉過船頭,靠岸,團把膠泥,糊住了老船漏水的地方。說:“老船,你歇歇吧,你再好好睡一覺吧,咱還有大事要做呢。”說完,老漢就上了河岸,背影一晃一晃地漸漸消失在河堤的那坡。

老船知道老漢又去打酒了。老船知道伴了老漢一生的只有老河老酒和它老船,還有那個黑魚怪,別的沒有什麼了。曾經有過的,也只是伴了老漢一段時間就離開了。就像那個小尼姑,那個穿青袍子的小尼姑。

老船不知道那時小尼姑是不是也像村子裡的人一樣拜敬黑魚怪,反正她的庵子就搭在供奉黑魚怪的大廟下坡,黑魚怪的大廟不比那河堤上的河神廟差。黑魚怪的大廟啥時候蓋起的老船還夠不到那個年紀。聽漁人們說,那是很久以前。有一個老秀才秉燭夜讀,子夜時分突然一陣狂風,吼吼的如鬼哭嚎,燭滅書飛,老秀才嚇得屁滾尿流。突然一道亮光,跳出一個怪物來,那怪物穿一身黑衣,人身魚頭,雙目如炬。怪物說:“快點給我修個住處,每年好吃好喝的供我倒還罷了,不然我每年都捉你們的人吃,好修成人身人面的仙體。”第二天,有一個小孩去河邊割草,果然就被那怪物吃掉了。這廟修成以後,原指望黑魚怪不再降災布禍,可黑魚怪修不成人面人體豈肯罷休,它每年還是或大或小都要生出些禍端來。只是改吃人一年一回為十年一回,老船記事的時候就是這樣,多少年了,一直是這樣。

老船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便有點興奮。那時它是一隻很漂亮的船,滿身用黃油侵得閃閃發亮,沒有風沒有人撐也能在水裡自由地滑漂。那時它的主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壯漢和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壯漢教小男孩叉魚撐船鳧水喝酒還常常給他講一些老河裡發生的故事,還講小男孩爺爺留下的那個夢。

壯漢說:“小小呵,老河生了黑魚怪,很後悔的。黑魚怪要奪他老人家的神位,他老人家很不安生,又沒辦法,就託夢給你爺爺,求他把黑魚怪捏治服。那會兒你爺爺是咱老河一片片最有名的叉魚能手。可是你爺爺後來還是沒能弄服黑魚怪,卻叫它害啦......”

“俺爺爺是誰?”

“就是我爹,小小。”

小男孩點點頭,接過壯年漢子手裡的酒壺猛喝了一口。壯漢很滿意地拍了拍小男孩的頭,又說:“你爺爺是瞪著眼死的。你爺爺把這酒壺遞給我就死啦,你爺爺正害傷寒,你爺爺是好樣的,你爺爺喝乾了這一壺酒就把你娘從河裡撈上來啦。你娘也是害傷寒病死的。你娘說她熱就把身子冰在老河裡,等我把她撈上來,你孃的心口都涼啦。我知道一定是黑色怪搗了鬼。小小,記住,黑魚怪是河神的仇人,也是咱的仇人呵。”

小男孩把牙咬得咯咯響,兩隻小眼睛噴著水一樣的光。小男孩挺著肚子,罵:“黑魚怪,我日您老祖奶奶!”

壯漢高興得把酒噴出丈把遠。

後來那壯漢也死了。壯漢是死在發了大水的老河裡。黑魚怪趕著惡水,要衝垮河堤,水漫四野。兩岸的人都嚇得連哭都不會了,瞪著絕望的眼跪在堤岸上不停歇地磕響頭。壯漢一氣喝了一壺燒酒跳進老河,與黑魚怪鬥得天昏地暗。可是壯漢敗了。壯漢被幾隻大木船救起來只剩下一口氣,臨死前壯漢只給小男孩留下一名話:“小小,咱可不能孬給這龜孫呵......”說完噴一口血水就瞪著眼死去了。從那以後,小男孩就成了黑魚怪的對手,浪裡潮裡,在老河一帶混出超過前人的名氣。

岸上的人不敢跟黑魚怪作對,每年每年都在黑魚怪的廟臺上排弄許多供品,只求它少發脾氣。

眼下那大廟扒啦,是前些年被一群穿綠衣裳戴紅袖章的年輕後生扒的。怒眉豎成利劍,張大嘴巴一遍一遍喊得滾雷一樣響。黑魚怪沒有了窩,很是惱怒,可老河把惡水都管死了,它惱也白惱,就沉入泥底。這些年倒安定了些。可黑魚怪的孬心死不透,它早晚會出來鬧亂子。老船知道老漢盼著這一天到來又怕這一天到來。畢竟老啦,不一定再能鬥過黑魚怪。老船知道,它和老漢的死期都不太遠了,說不定那天一睡不醒就成了陰間的物件啦。小尼姑走時曾留下話,以後來看老漢,看老河。幾十年過去了,小尼姑再沒來過。小尼姑也許早就把這個地方給忘掉了。可老漢一天也沒有忘記她,老漢常常給老船說起小尼姑在時的那些日子,說得很傷感。

那小尼姑是啥時到這庵子裡來的,老船已記不清了。老船知道從前庵子裡住著兩個愛乾淨的老尼姑。她們常常來河邊打水,有時候還洗一洗尖尖如筍的小腳。後來就剩下一個了。後來就一個也不剩了。過了不知多少日子,突然又有一個小尼姑來打水了。小尼姑長得很俊氣,只是兩隻很好看的大眼睛裡總是蓄著霧氤氤的憂傷。她沒有過笑臉,碎碎的步子在軟軟的河灘上留下一串兒淺淺的足痕。

那時候的柳根老漢也壯壯的只有三十來歲,常常傻不拉嘰地用眼咬著小尼姑的背影大口大口地嚥唾沫。燦燦的陽光在小尼姑青白色的頭皮上晃動著燦燦的光點。身段一扭一扭的,像一片雲一樣輕輕柔柔。

“她真是個仙女。”柳根掐著太陽穴說。老船那時聽著柳根年青的喉嚨咕嚕咕嚕像沸水壯響,同意了這種說法。

直到小尼姑彎腰進庵掩上門,柳根才突然像中了邪一樣把一柄明亮的魚叉毫無目的投進河裡,然後自己也隨著縱身跳下去。撲嗵嗵,河水炸開一片白花花的銀光,把船和浮在水面上的草萍都衝得搖搖蕩蕩......

夜間,柳根常常蹲在一個土崗上默默地看那庵子昏黃的窗口想心思,把酒一口一口地灌到嘴裡去。庵子的窗口上貼著一個很嬌娜的剪影。兩隻如火的眼睛,閃著藍幽幽的光。那時候老漢還不好意思把心裡話講出來,酒喝完了就掐太陽穴。直到那天黃昏他把小尼姑從黑魚怪手裡搶回來,這老河灘才真正有了一個女人的淚和一條漢子的懺悔。

那是一個滿天紅霞的黃昏,河水被映照得像一塊通體透明的紅玉石。兩岸的蒲葦和雜草棵子也被一團團滾動著的紅霧碾得沙沙流血。一切水鳥的嗓子變得沙啞尖利叫得令人難受。水蛇黑色的身軀在野草叢中十分敏感地遊動,血紅的蛇信在油綠的冷眼下刺刺伸縮,注視著河中央那場生與死的搏鬥。

那真是一場歷害得沒法說的搏鬥呵!老船至今還清亮亮地記得。那小尼姑是捂著臉從庵子裡跑出來的,一身潔白的袍子穿得很不周正。她扭動著一雙白玉般的小腳,一路踉踉蹌蹌跑到水邊。連下了幾天大雨,河水黃滾滾地漲滿了五里寬的河床。黑魚怪在河底胡亂翻攪,沒有風浪頭也足有三尺高。

一片潔白飄入河裡,小尼姑消失在一聲撲通裡。

突然起了風。突然波浪濤天。小尼姑很快叫回流急水捲入河心。猛被浪頭托起,又猛被浪頭打下去。這時,柳根起來了,連一個懶腰還沒來得及伸舒坦就發現了這險情。他像一柄發光的鋼叉箭一樣射進河裡,頂著大風大浪,拼命朝那團潔白衝去。黑魚怪用盡孬法子也沒有擋住他。最後他終於抓住了小尼姑掙扎著舉出水面的小手,一使勁扛在肩上,朝河岸遊。他和小尼姑像片樹葉隨浪頭一高一低的起伏。又苦又澀又腥氣的河水灌滿了他們的耳朵鼻子和嘴巴,眼裡也澀沙沙地睜不開。浪頭更高更兇了,柳根划水的胳膊卻越來越慢,露在水面上的部位也越來越少了。他們沉下去,又竄出來,眼前就要到岸沿。黑魚怪惱了,嗷嗷叫著推趕惡浪再把他們打回去,他再衝,再打回去......當柳根把小尼姑放在一個小土墩上控水的時候,他自己也像抽了筋一樣躺在地上不能動一動了。

後來柳根老了,便常常在這寧靜空洞的月夜對老船訴說往事,說那次黑魚怪幾回都抓他的腿向下拖,他都掙開啦,腳上被摳爛的幾個地方,到眼下還留下不少的傷疤疤哪。說時還放下酒壺,把腿杆上的腳板上的傷疤一個一個指給老船看。傷疤在月光下明明地閃著淚一樣的光。

老漢說:“唉,她不該去呵。那些解放軍一來,召她去村裡開了幾回會,就說解放啦解放啦,她要還俗呢。她總共才跟咱好半年。那會兒咱多傻呀,老謀思著對不起老河,明明聽懂了她話裡的意思,卻裝作沒聽懂,不敢回應她,也不敢看她。她就走了。那會兒咱多傻呀,咋就沒想到,她跟咱好,弄不準就是老河的安排呢。她真該做咱老婆,真該給咱們生一群虎犢子一樣壯實的兒子。咱不能老活下去,鬥不敗黑魚怪,下輩也絕啦。咱不能老活下去,是不是?”

月亮很圓,月光清清的把水面磨得光滑如鏡。 老河的夜空靜得深沉靜得寥遠靜得濃釅,抑或一兩聲水鳥和青蛙夜叫,像夢一樣渺遠。

這時有一條魚在不遠的水面上跳了一下,一大片白白的月光亂得參差交錯。老漢看著閃爍的光亮,繼續說:“她庵子一燒,就去啦,把恁大一個河都留給咱自個,再不回來啦。怨誰呢,誰也不能怨,是不是?”老漢喝了一口酒,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她不該去,咳咳,咱不該放她走呵......唉,船呵,也怪你呀老夥計,那會兒我傻,你也傻嗎?你應該提醒我,叫我不要做傻事。咱不能老是活下去呵,放她走,就是咱做的最大的傻事呵......”

說這話的時候,老船看見,老漢臉上有明亮的一串水光正滑滑地在鼻凹裡流逝。

突然,老漢又吭吭地笑了,他把酒壺放下,掐住太陽穴,對自己說:“你呀,已經不是鬧這種笑話的年紀啦,你還是顧顧你這張老臉皮吧,這張老臉皮,不叫你打上幾家夥好像是過不去這一夜的。”

啪啪——,巴掌聲震得附近的青蛙撲通撲通跳進水裡。一對水鳥撲啦啦驚飛,沒發現敵情又撲啦啦落下,在葦叢中呢喃。

船上,一個身影斜斜地躺下,酒葫蘆歪向一邊。少頃,有甜甜的鼾聲,扯得悠揚。

日日夜夜,弄不清多少日子過去了。人老啦,船老了,河也瘦了許多。從前寬寬的水面,眼下成了泛著白花花鹼泡的河灘。有的地方已被人開墾,種上棉花玉米或是小麥,但都稀稀拉拉,生長得很不茁壯。蒲草和蘆葦也沒以前綠了、多了,間或一片田菁,一簇陰柳,淡黃中透著粉紅。

這黑魚灣還沒斷過水,只是冬春時節淺一些,夏秋卻闊闊的一大片,很有些氣勢。河堤上被村裡人栽了樹,好像才一眨眼之間,那一排排的洋槐就長成材了,綠蔥蔥的一眼望不到邊。村裡人一回回來請柳根老漢,說回村去住吧,五保了你,和大家一起去過好日子吧。老漢不認為還有比在這河裡能過得更像樣子的日子,便一回回的沉默,只把一雙老眼亮給那些人看。那些人讀不懂他的眼睛,便失望了,不再要求他。老漢就一直住自己在河堤坡上搭就的那間翻修了幾回的茅草屋裡。和過去一樣,和先輩們一樣,用叉的魚去換村裡人的米麵油鹽和燒酒。一次,村裡有一個穿四個兜兜褂子的名叫“幹部”的人對他說:“您老人家好好看管這些樹林吧,誰偷了樹馬上報告。”老漢還是不理。但他認為樹既然活了,就是老河想要他們成材,它們都屬於老河,當然不能叫外邊的人亂砍亂伐,所以對林子也盡力看護。於是,每月底村裡人便送來許多米麵,說是他應得的口糧。冬天還送來棉衣棉被,說是上級照顧。每年快過春節的時候,又送塊肥肉和三張划著許多黑道道的花花麗麗的紙,說是獎狀和獎品。

“咱不要這個,這個是女人鉸鞋樣兒用的,咱用不著。”老漢把獎狀揉成一團,隨手丟進河裡。

“這是榮譽,比生命還金貴,嘖嘖,革命覺悟太差啦。”那些人就都搖頭。

這話他聽不懂。老河沒有這種語言。老河的語言是天底下最好聽最實在的語言。那些人學滑了,胡吹外邊的蠻話還脖子一梗一梗覺得很不得了,其實很像戲臺子上的小丑沒有一點正樣子。於是他把眼珠子藏得很深,輕瞄那些人一眼,說:“要真有這份心,就給咱弄壺酒來。”

那些人卻吃吃地笑,很好玩似的看他。當下有人去取了酒。是用玻璃瓶裝的酒。老漢接過來,用還很瓷實的牙齒把瓶蓋咬開,咕冬灌了一口。這能算酒嗎?涼水一樣沒有一點衝勁。

“我還沒老糊塗呵。”他很生氣,把酒瓶摔了,並勸那些人最好以後不要來找他麻煩,來找老河麻煩。

老漢知道,老河是很懂道理的。該給人的沒有小氣過,不該給人的若要強求,就要惹他老人家生氣了。他老人家使起性子來,也是不得了的事,弄不好,叫黑魚怪鑽了空子,就又該出人命啦。

“人不能貪心,不該要的物件別向老河伸手。”他常常這樣告誡那些來河裡打野食的人。那些人就用驚惑的眼光看他。一遍一遍地,聽他說得多了,便認為他在說瘋話,不再放在心上。

有個漢子用網捕魚,一網一網,大小魚蝦已經滿了一桶,還不知足,還要撒網。魚是讓人吃的,但魚只有長大了才能吃,才該吃。魚苗子是用來長大的,打魚苗子是在作踐老河呵。把魚苗子都打盡了魚就絕種了,以後吃啥?下代子孫吃啥?人不能太貪心,會遭報應的。老漢勸他三遍了,他只向老漢詭秘地笑,不停手腳。老漢的臉便陰下來,扭頭走開,遠遠地蹲在一邊看老河的顏色。這時有一條蛇從他的腳邊爬過來,他看著那蛇朝漢子越爬越近,他知道到時候啦,便把一口酒噙在嘴裡屏住呼吸等那不知好歹的漢子很難聽的哭嚎。果然那漢子突然殺豬一樣嚎叫起來,捂著腳在泥裡打滾,撲騰得像個泥鬼。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很舒服地把酒嚥下肚裡,走過來說:“不假吧。”那漢子瞪著一雙驚恐萬狀的眼睛求他。他便把一口酒噴在漢子臉上,然後在河邊隨便找出幾片草葉放在口裡嚼爛,吐到漢子被蛇咬破的地方。

“這是老河的恩典,還是老河能救你。記住吧,老河把啥都給安排好了,你叫老河難受,老河就會叫你難受。老河最講仁義,不講仁義的,是咱們這些貪心的人呵。老河是咱恩人,咱一輩一輩能活下來,能活得很好,都是老河的恩典......”

直說得那漢子把打的魚全都倒進河裡了,他才緩口氣,勸漢子回家吧,好好躺著歇一天就沒事啦。那漢子收拾起魚具,不敢看他,一跛一顛地逃了。

“我碰到黑魚怪啦!那該死的柳老頭就是黑魚怪的同夥。他不死,咱莊上人就別想在老河裡得到半點便宜。”回到村裡,那漢子就咬牙切齒地逢人便說。人們細想想這些年柳老漢的怪樣,覺得這說法不錯。於是,村子裡便傳開他和黑魚怪喝雞血拜把子的故事,弄得整個村子都驚慌了很長一段時間。女人不敢到河邊洗衣,小孩子不敢來河邊玩把戲,看見他過來都遠遠地躲開。他當然聽不到那些人說的關於他的故事,見人躲他便認為他們做了對不起老河的事,心裡有愧。他覺得這樣不錯。

“有個怕覺就好。”他想。

太陽正南的時候,老漢又駕著老船在河裡滑漂。強烈的陽光像利箭一樣穿透水層,照亮了河底。河底是一叢一叢的墨綠色的雜草和河藻,它們悠悠的在水裡豎著躺著鋪展著,小魚小蝦在他們中間自由自在地竄來鑽去,愜意極了。不深的地方,河水的上邊通體透明,草藻鮮妍發亮,下邊都黑氣森森。老漢知道,大魚都在這底下藏著呢。可是,老漢今天不想叉魚。

老漢在船頭站著,周圍是一片熱辣辣刺眼的白光,老漢覺得頭皮一炸一炸地疼,胳膊腿都很乏。老漢抬眼看看太陽,太陽馬上變藍變紅變黑,眼前一片模糊。

唉......恁毒的日頭,下不了雨,看樣子老河今個是沒有力氣翻身啦。老漢想。

“黑魚怪,老夥計,今個咱都好好歇歇,明個再見面吧。明個你一定露露臉,你要對得起老朋友就露露臉。你總不能老是不給我面見吧。”

老漢突然覺得心裡很不是個滋味。十年了,黑魚怪十年都沒跟他見面了,老漢感到憋憋屈屈的很難受,很想罵幾腔,但又覺得用罵人的髒話問候十年不曾謀面的老友,太不道德,於是只好又把起酒壺,咕咚灌了一口。

這時,河堤上出現一群小孩子。他們脖子上都掛著盛書的小布包包,肩扛著草筐子,一路蹦蹦跳跳,口裡唱著書歌,進入河灘的茅草叢。

他們準是來割草的。老漢想。他們的水性一定不及自個小時候。唉,就是上學上的,那些小布包包裡裝的都是一些糊弄人的鬼東西。

老漢覺得應該教會這些孩子們游水的本事,可多少回了,只要他走近他們,他們都嚇得驚叫著逃開。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這張老得很難看的黑臉把孩子們嚇住了。要是把魂嚇掉在水裡是不容易得到的。眼下的孩子膽子都很小,心眼子卻都很鬼。他們越來越不像老河的子孫啦。唉……

老漢嘆了一口氣,繼續看老河。空空蕩蕩一大片水,依然是刺眼的白光。天上一對小鳥嘰嘰喳喳地飛過,落在不遠的草叢裡。看樣子是在戀蛋。水面上突然現出了小尼姑那雙深幽幽的眼睛,那眼睛漸漸多了,天上水裡到處都是。老漢趕緊眯上眼,又摸起酒壺。

啥都不會再有,到老只剩我一個。不過,黑魚怪還算仗義。但是,黑魚怪長時間不動,身體就僵了,身體一僵,會很難受的。“老夥計,十年了,你總不能老是不給我面見吧。”老漢終於憋不住,不禁叫出了聲。

太陽已經偏西,那群孩子已經都割滿了草筐。草筐一溜排開,上邊放著那盛書的布包包。靠水沿,一件件小衣裳扔得零亂,孩子們齊聲叫著向河裡跑去。水沒了小雞,沒了腰腿,沒了胸口,不敢再向裡走。噗噗通通,呼呼啦啦,水花濺起,笑鬧聲響成一片。

老漢看著那一片熱鬧,嘴角挑起笑紋。

“見水恁親,真是好孩子!”

這時,那群孩子發現了他,停止了打鬧,小腦袋擠在一起像在商量啥事。

“別怕。”老漢喊,“我不把臉衝著你們,你們洗個痛快吧。”喊罷,老漢便把頭扭向一邊。

這時有一個禿頭孩子突然向深水處游去,兩手刨著,兩條小腿有節奏地一起一落,身子一竄一竄,激起一片水花。

老漢偷眼瞅了一下,笑了:“這狗刨刨水,我不記事的時候就會啦,這小子還算有種。”

那禿頭小孩游到離船有六、七丈的地方,突然大聲嚷叫起來。“救命、救命!”兩手亂抓,身子向下一沉一沉,像是被啥抓住往下拉一樣。淺水裡的孩子也一齊大叫:“救人呵救人呵。”

老漢猛站起身,船一斜,翻了。就在老漢正要落到水裡的時候,他突然看見水面豎了起來。老河翻身啦,這是黑魚怪搗了鬼。今個可是拼啦!老夥計,咱拼個你死我活吧。老漢覺得游到了剛才孩子出事的地方,卻不見了一點動靜。淺灘上的孩子仍在大叫。

“老夥計,別欺負小孩啦,那不叫本事,有種就在我身上試試吧。”

老漢憋足一口氣,潛入水底,滿身摸到的都是滑膩膩的雜草。當他要浮出水面時,覺得腳被拽了一下:“你攔不住我,你有種就露頭叫我見見。”他掙出水面,衝耳灌來的依舊是孩子們的齊聲呼救聲。老漢又憋了一口氣,再次潛入水底。水使勁把他向上推,他握住雜草,連翻幾個身,才穩下來。在雜草叢中摸索,仍是啥也沒有。他的喉嚨憋得難受,他想再浮上去換口氣,可腿卻叫什麼死死拽住了,掙了掙,脫不開。老了,真是老了呵。他覺得自己的眼珠子直往外蹦,身子也被擠壓得只剩下一張扁片片,連嗆了幾口水,喉嚨裡有了腥味,手腳卻木木地沒有了力氣。

完啦,今個我算是完啦。他又嗆了幾口水,睜開眼。沒有那禿頭孩子,也不見黑魚怪,渾濁濁漲疼老眼的,全是黑色的綠色的雜草。雜草死死糾纏著他的身體,怎麼掙都掙不脫。他突然明白了爺爺和爹為啥都是瞪著眼死了。

但他並不服氣。老夥計,你這就不講究了,有種你出來呀,用雜草綁我,算什麼能耐!他拼出身上最後一點力氣,扒住河底猛地向上一躥,終於掙脫了,他的頭又露出水面。看看,你綁不住我吧。但是,他的手卻伸不開了,腿也不聽使喚。他知道是被黑魚怪的妖法捆住了,又努力掙了掙,不僅手腳動不了,連身體也沒有知覺了。他明白,是黑魚怪對他動了殺心,這一回,他是真要完了。但是,這一回,他也不想再掙扎了。

他仰躺在水面上,身子一沉一浮。他把頭歪了歪,尋找那孩子。突然看見那群孩子卻站在岸上,手拍著,腿跳著,又笑又叫。“看老水鬼玩把戲嘍,看老水鬼玩把戲嘍。”那禿頭孩子分明就在那群孩子中間。有淚從他的眼眶裡湧出來。他笑了笑。

咕鼕鼕,一片水泡翻上來。咕鼕鼕,又一片水泡翻上來。過了一會兒,水泡沒有了,水紋平靜了。空空蕩蕩一大片河面,再沒有發現老漢的身影。

岸上的孩子嚇得大哭起來,撒丫子朝村裡跑,那禿頭孩子跑得快。

當村里人趕來,老漢的屍體已經浮出水面。

老漢的眼睛是閉著的,老漢的腿上纏了很多水草。

翻倒的老船,像個水牛的脊樑,飄在水面上。插在水裡的竹篙邊,斜斜的,掛著老漢的酒葫蘆......

殘陽如血,映照著這片一動不動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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