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偉:中國同志運動現狀

作者系華東師範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從事“性別/性”研究,此為其於2019年2月23日在同志權益平等促進會上的講座實錄。

魏偉:中國同志運動現狀

在全世界範圍內看,如果要有同志運動,第一個前提是要有“同志”。同志並非一直存在於人類社會當中,在60年代以前,社會沒有“同志“這一概念,那個時候只有一些特殊的詞彙,比如在成都有”飄飄“,上海有”屁精“,用來描述同性戀群體,也是一種具有汙名化的代稱。這些代稱和“同志”相比,最大的差距在於”同志“是一個政治化的標籤,不管是做反歧視還是平等權益倡導。所以從全世界社會來看,同志運動所能存續和發展的第一個前提是——同志成為一個政治化的身份標籤。

中國的同志成為一種身份化的標籤,形成於20世紀的90年代,在80年代是沒有的。中國的同志運動得到發展,是同志作為一個強有力的身份標籤時。我們認為我們是同志,同時我們又受到了某種不公正的待遇,這就促使身份的政治化。無論遭受就業歧視也罷,日常生活中遇到他人的謾罵也罷,或者是教科書裡面對我們的歪曲也罷。這就是第一個前提,要有“同志”,同志運動之所以搞不起來,首先是同志的身份沒有建立起來,其次是沒有政治化。成都的“飄飄“存在幾十年了,但是它是沒有政治化的。

第二個前提和第一個高度相關,因為同志的存在是命運共同體。無論青島的同志工作被開除,還是廣州的同志“一百塊錢都不給我“,儘管我不認識他們,但是對他們的遭遇有一種感同身受,覺得我們是一樣的人,受到了一樣的壓迫,這就叫命運共同體。我們是漢族,我們是中國人都是一種共同體,所以同志必須要成為一種超越地域的共同體,超越日常的小圈子,成為一種普遍的、普世的存在,使得相互的遭遇能夠感同身受。

中國的同性戀群體在七八十年代都是小圈子,我在成都做研究的時候,有大學老師圈子,有已婚同志圈子,有娛樂圈同志圈子,大家彼此瞧不上,或者彼此的關係就是性關係。或者平時在一起就是喝茶聊天,沒有成為一個超越小圈子的共同體,也就沒有群體意識,所以同志運動要搞起來,身份的政治化和共同體的建立是兩個前提。中國的同志運動要發展起來,或者發展的時候出現不平衡,就是這兩個前提條件的差異。東部地區和西部地區就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在西部,沒有多少人自我認同是同志,沒多少人認同自己是同志但是受到社會異性戀主義的壓迫。

從全球範圍來看,每個國家同志運動的發展是不一樣的,這是同志運動的國別範式。在北美或者歐洲,拉丁美洲,東亞,甚至在東亞內部都有非常大的差別,臺灣、日本、香港、新加坡這些地方所呈現出來的內容大不一樣。所以國別範式也是同志運動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美國運動的經驗無法照搬到中國來,權促會開展工作很重要的一個策略就是發揮跨國影響力,實現國際間資源的調度,這種跨國資源調度在中國有好處,也有壞處。

除了差異,同志運動在全世界來看還存在著一定的基本共性。第一,反歧視,這是所有同志運動都有的。第二、建立同志的公共空間,公共空間包括早期的酒吧、浴室。我今年春節回成都一趟,十幾年前這些地方就存在了,這次回去看了MC,是一個桑拿,這是我第一次去。春節放假的時候,裡面人多得不得了。對於早年的同志運動來講,這種公共空間就很重要,我進去的時候就很驚訝,成都居然還有這種地方,用一個國外研究的詞語稱呼叫“性的烏托邦“。裡面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在裡面確實有一種共同體的感覺,但那個共同體是否被政治化呢,顯然是沒有的。對於一個同志來說,無論他結婚與否,在桑拿房裡,兩眼一抹黑,上下求索,也可以挺開心的。這種空間很重要,但是一旦被公權力關停,就有可能被政治化了,酒吧也是同樣的道理,對同志組織也是一樣。

同志公共空間非常重要,不能只是一個私人空間,或者停留在小圈子裡,不然同志運動搞不起來。對我自己來說,我所奮鬥的公共空間就是我們學校的課堂。這個學期我在我們學校開酷兒研究課,此前已經開過兩次,沒有什麼問題,報名的人很多。考慮到現在同志的公共空間被壓縮得很厲害,為了加強和社群的聯繫,請了七個嘉賓,第一個是跨性別者超小米,第二個是來自廈門大學的耽美文化研究者,第三個郭曉飛,剩下的嘉賓是來自同志社群,親友會的阿強、同語的徐玢、驕傲節的Raymond,這三人比較有代表性。因為學校是一個公共空間,我必須堅持擴展和維持同志的公共空間。

除了反歧視和建立公共空間以外,全世界的同志運動還有一些開展策略,比如同志驕傲遊行,或者類似的意識提升。每個國家也有一些不同,比如我們中國前些年發展出了行為藝術,證明年輕人是很有創造力的。

每個國家有什麼樣的條件會影響同志運動的開展?比如我們把美國這一套,包括個案訴訟、遊行、遊說議員、競選公職、跟婦女運動結盟、媒體倡導,把這些搬到中國來,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儘管在國內遊行是不可能的,但是行為藝術就是上街了。2007年開始放彩虹風箏,包括現在還在進行的彩虹馬拉松,甚至彩虹燒烤都是上街。就個案訴訟來說,中國和美國之間的司法系統有非常大的差異,美國是判例法,法院說了算,中國則完全不同。就媒體倡導來說,美國所謂的新聞自由可以提供一定影響力,而中國媒體是被管制的,然而中國媒體這些年隨著商業化的發展,讓媒體有了新的發展,也出現了媒體倡導的可能。

那麼什麼樣的社會因素會影響同志運動開展的結果?

第一條也是很重要的,就是同志有沒有一個被政治化的身份。在中國現在同志有了,全世界來看gay也是可以被政治化的,然而有的地方性別多元是不能被政治化的,這和一個國家的性別系統有關係。早些年的中國,一個男性在作父親、丈夫的身份時,私下可以有同性情人,這些身份互不衝突,長期以來在中國得到實踐,也被當時的社會所允許,這就是文化的吸納。如果這樣的實踐被吸納,同志運動就搞不起來,因為無論當事人還是社會都不覺得這是個問題。所以第二條就是性別系統,一個國家的文化能否吸納多元性別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第三個因素是性這個問題是一個私人問題還是一個公共問題。人們以為性就是關在臥室裡面做愛不要拿出來說,中國傳統上都是把性高度私密化的,潘綏銘老師講得很好,中國文化對於性很包容,但是性是不能說的,你可以去幹,但是你不要說,說出來就覺得很尷尬。長期以來中國人對於性的認知,包括同性戀,都是一個私人問題,兩人私下解決,不要拿出說。如果性是一個私人問題,它就無法多元起來,它就無法在公共場合討論。

把性理解成私人問題還是公共問題是一個重要因素,我覺得這些年中國同志運動很成功的地方在於把同性戀議題公共化,性也公共化了。同志社群中什麼樣的議題明顯是一個公共議題?艾滋病。艾滋病在八十年代出現,而同志社群九十年代就有了,所以同性戀在中國從一個私人領域的議題變成公共議題,艾滋病是最重要的因素,一下子同性戀議題就政治化、公共化了。除了艾滋病以外還有什麼議題被公共化呢,這是需要我們共同探索的了。比如說教材歧視,因為影響了下一代,這就是一個公共議題。如果同性戀還停留在私人議題上,同志運動就搞不起來。現在的就業歧視也罷,同性婚姻也罷都是新鮮事物,在美國九十年代以前都沒有同性婚姻的議題,大家都不想追求同性婚姻,因為整個性解放的思潮是反婚姻的,婚姻是壓迫性的,不平等的。為什麼要同性婚姻,是因為八十年代艾滋病危機出現以後,在美國的特定政策和社會福利框架下面,因為有配偶的種種權利,大家才開始爭取同性婚姻,同性婚姻才變成公共議題。以前的同志運動裡都不要同性婚姻,同性婚姻也是壓迫性的,同性婚姻並不是同志社群的核心議題。

同性婚姻的議題是發源於美國特定時期下的特定需求,而中國比如說在上海也是很重要的,因為人不結婚買不了房子,在這裡中國的同性婚姻針對的是“未婚歧視“。近幾年稅法的變革,對婚姻而言會有更多的好處,放在前些年婚姻並沒有好處只有壞處,我採訪的那些人裡有一些是形婚的,都打算離婚,好買兩套房,因為結婚只能買一套。又比如結婚了,辦簽證的時候配偶需要在場,採訪對象當時就說這是很煩的。

除了議題能不能公共化,我覺得還有一個社會因素是中國的政治和司法現狀。大家知道古巴的例子吧,古巴就是一個威權國家,古巴有什麼經驗值得我們借鑑呢。就是當有一個非常有權力的人,比如卡斯托羅的侄女去推進,同志運動的進程就會非常快。

但我也有比較擔心的問題,一個地方的同志運動能否發展,是和這個國家這個社會中其它的矛盾關係明顯有關的,尤其是階級矛盾。如果在一個社會中階級矛盾比較尖銳,一是同志的議題會靠邊站,二是同志很可能成為替罪羊。歷史上最好的經驗就是德國,德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注:魏瑪共和國)是全世界的同性戀天堂,在柏林有最豐富的、最公開的同志生活,當時全世界的同志名人,包括美國的,都到柏林去,當時德國的靄理士性研究所也設在柏林,那個年代德國的同志社群是非常繁榮的,結果希特勒一上臺馬上就變天了。因為經濟危機,階級矛盾高度激化,最後同性戀就成為替罪羊,跟猶太人一樣。現在大家對於中國的評判是貧富分化比較嚴重,這個情況值得關注。我們有很多前人的教訓,我特別特別強調。

還有一個社會因素是宗教勢力的影響。剛才講美國,同志運動搞得很好,前期宗教的壓迫是很重要的。在中國,宗教對同志總體是包容的,但是這些年有一個趨勢,西方的原教旨主義滲透到中國來了,他們在西方日益失去市場,他們就在韓國、非洲、中國這些地方來了。雲南曾經開展過三生教育,聽說背後就是宗教勢力,基督教在中國的影響力擴大,政府也在重視,當年呂麗萍的案子很明顯,政府當時站在同志這邊的。我不是說宗教不好,我針對的是原教旨主義,最保守的那一套,我認為政府對此比同志社群還要警惕。

另一個因素也是我們需要關注的,就是地緣政治。前陣子臺灣的同性婚姻法案草案發布,大家都很歡欣鼓舞。地緣政治在西方也收關注,為什麼地緣政治重要,因為我們政府對於同志的態度可能和同志本身沒有關係,它和地緣政治關係非常緊密。誰是我們的盟友,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需要拉攏的,誰是需要打壓的。現在中國的地緣政治盟友是誰?中國以後最大的問題是能源問題,石油誰有呢?。

中國地緣政治裡最大的問題,和同志相關的,就是臺灣。兩岸關係裡面同性戀是不算多麼突出的議題的,但是它可以成為一個砝碼,成為一個褒揚我自己而貶損對方的手段。我去年和香港大學的學者合作一個研究,針對中國大陸、臺灣和香港同志研究,我們去採訪當地95後男同志。他們對於自己的身份認同已經完成了,我的合作伙伴給我講了一個特別有趣的發現,在臺灣的95後同志說:現在我們臺灣經濟是不行,基礎設施也破破舊舊,但是有一條我們很好,我們同性戀權益好,就憑這點我們藐視大陸。這時候同志議題就變成了工具,這是長期以來民進黨政府,包括以前的國民黨一直在推動的,把同志權益的問題建構成一個海峽兩岸的差異,用這個來貶損大陸。我不是說臺灣的同志權益推進不好,我的點是這個東西會被政治化而用於服務其它目的,地緣政治本身和同志沒關係,但是會成為影響同志國家政策的考量要素。這時候我們再選擇一個跨國的策略的時候,就需要多思考一個點。政府say no,是真的say no,還是有其它的考量。這一點也是今天我們在中國需要特別注意的事情。

總之這些因素,包括性在私人和公共領域的差別;性身份能不能被政治、能不能被動員;宗教勢力的影響;司法系統與政治制度的差別;地緣政治;還有內部階級矛盾。這些因素都會影響同志運動的結果。

今天中國的同志運動是一個怎樣的現狀,我們可以從一個方面去觀察。中國的同志運動可否發展一個新的策略,叫家庭主義的同運模式?因為在西方的同志運動,長期以來是基於個體的,是個人權利與個人訴求的實現。我在研究美國PFLAG(注:美國同性戀親友會)時,發現很多加入的父母都有濃厚的宗教背景,這些同志的父母參與到同志運動中時帶有宗教性的撫慰與療愈的目的,所以美國的同志運動是建立在個體主義之上,美國的政治和司法體系也會助長這種趨勢。

那麼中國呢?大眾可以認為是個體化的,但是集體的力量,尤其是家的力量還是很強大。中國的家庭力量之所以強大,是因為中國在市場經濟轉型當中,國家角色的退出,對個人來說,尤其是對於同志個人,能提供依靠的就只有家庭。家庭的作用是無容置疑的,因為家庭成為了國家角色退出以後提供社會保障的中堅力量。與此同時,家庭在社會運動中是一個具有極強合法性的單位。近些年中國同志運動的社會空間被壓縮,同志組織要麼被迫解散,要麼活躍度大不如以前,但是親友會(注:CPFLAG,中國同性戀親友會)是一枝獨秀的。原因首先是在於親友會開展工作依託於動員家庭參加,其次是親友會有很強大的力量與有關部門博弈,因為在中國社會當中,家庭的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政府可以批判中國的同志運動是基於個人主義或者西化,但對家庭來說,父母愛子女天經地義,這為家庭參與同志運動提供了合法性優勢,即便政府再強大也不能否定一個家庭的合法性。所以家庭的參與給予了中國同志以強大的倫理支援。

如果我們看臺灣的同志運動可以發現,臺灣的同志運動策略有很多是從美國引進的,然而臺灣的同志社群在動員家庭參與上,可能沒有大陸做得好。我以前讀博在美國認識的臺灣朋友都還沒有向家人出櫃。反而中國的同志運動在活動空間被壓縮的情況下還能積極的擴展,這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地方。所以親友會在近幾年的發展非常迅速,不光有社群支援,還有道德支援和合法性支援。

回顧近些年中國同志運動的發展,除了在活動空間受到限制,還要面對地緣政治壓力和國內的階層分層而產生的壓力,這兩個因素對未來中國同志運動會產生非常重大的影響。

Q&A

為什麼日本同志身份沒有被政治化?

日本的同志身份沒有政治化,因為日本社會有非常豐富的男風傳統,日本的GV產業很發達,日本的整個社會老齡化很嚴重。比如日本的同志說自己不結婚,這不是問題,因為越來越多的日本異性戀者也不結婚,對個人而言婚姻壓力並不大,對於同性婚姻的訴求也就不明顯。同時,基於日本社會的男風傳統,同性戀活動在社會里是有空間的。相對在美國同性戀活動在以前就沒有空間,同性戀因為與宗教衝突而被打壓。不但日本有空間,中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有空間的。如果中國的同志只是追求單純的性的滿足,那去同志桑拿就可以解決了,要結什麼婚爭什麼權。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政治化的訴求,那麼同志身份就很難被政治化。

在中國要不要利用家庭推進同性婚姻?

我們在推動同性婚姻的時候必須要反思它是怎麼來的,在美國的家庭中,重點放在結婚的雙方上,父母並不是放在第一位的,配偶的優先度高於父母和子女。觀察中國的家庭中卻不能照搬,我們的房子是誰買的?在傳統的婚姻裡,兒子的房子是父母出資購買的,和媳婦沒有關係,所以媳婦是個外人,在中國的家庭裡,配偶之間的關係可能變得不那麼重要。中國人對於家庭觀念的重視,加上社會制度的變革(注:國家角色社會保障中的退出),使得家庭成為社會保障中最重要的一環,反而伴侶關係變得不那麼重要,所以家庭對於中國的同志運動來說是很重要的。

中國的同志運動還有其它的方向可走嗎?

我認為現在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單身生育的問題,這就是同志運動可以和女權運動相結合的地方。因為現在中國面臨很大的人口危機,以及老齡化壓力,低生育率的陷阱,這時候對生育的訴求是高度強大的,其中也包括政府。我感覺現階段同志生孩子,同志養孩子的訴求合法性超過了同志結婚。美國正好相反,美國同志養孩子是沒有合法性的,認為同志會把孩子帶壞,但是在中國就沒有這樣的擔心,反而是鼓勵大家生孩子把孩子養好,我認為這是一箇中國同志運動的可能的訴求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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