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苦命的花

一朵苦命的花

李樹澤

一朵苦命的花

壓題圖片

杏花桃花次第開,每到這個時節,想起這些花,總能勾起滿腹的故人往事,桃花和杏花,是姊妹花,也是苦命的花。

這是我在寫這個題目時,忽然湧上心頭的感覺。想起桃花,想到山裡吐蕾的杏花,想到春暖之際山風催綻滿山遍野,那些杏花、桃花璀璨綻放的時候,我的心會一下子想到生長在山地間,活在我的記憶裡那些在輩分上大過我甚至是隔輩的那些女人們。

懷想多多桃花和杏花在春天裡的開放,我會想到很多至今已有些蒼遠了的畫面。那些女人們,還有桃花和杏花開放時節村裡的男人們,在我的記憶裡映著吐蕾的花朵已經呼之欲出了。這些女人,很多山裡的女人和他們的男人,站成一組化魂於歲月又融於地土的群像,他們像一顆顆種子錐紮在生長莊稼的地層,而心性裡他們多想活成一棵樹,一棵棵開花的樹,一棵蹭、蹭、蹭長到雲端能蓋房、能打傢俱的樹。

杏花和桃花,是開花的樹,也是象徵山地女人宿命意象的樹。是的,心性中他們或她們臨風姿態,讓人想到命運在無盡的風雨裡,在無限的光陰受活中,在受與活的人生滋潤裡,沉澱成山地骨脈的厚重。

一朵苦命的花

而一枝枝舒展地山杏花便做了山地最好的衣裳

那些映漾著歲月遊絲的勾畫,那些在杏樹和桃樹身段上依次開放于田野和崖畔上花,是大地春來落在枝頭的第一口氣息成形之物,而它有些招搖的美又足以令人停下腳步端詳了,這是這一片土地釋放女人信念的最美麗的臨風綻放。

在桃花和杏花的歷史中,記憶裡故鄉的杏花,似乎更具有奔放甚或壯烈的姿態,也更有著對山的依戀,山淡定法相莊嚴端坐著,而一枝枝舒展地山杏花便做了山地最好的衣裳。

它們站在自己熱烈的穴點上,在山崗、崖畔,在鍋臺大、在炕臺大,甚至大過麥場或小於麥場依山出落的地堰、石碣上,固守著大山的一隊石、一捧土,一年一開懷,在自己的吐蕾綻放裡,表達著自己一生一世給予山地的愛情。

山杏花,是苦命的女人花,山裡人命苦,青黃交遇時節一把“漚”菜缸裡的杏葉,一頓養命的苦味咀嚼,又讓它長成故鄉人眼裡的苦命樹,成為苦命人體味辛酸“命苦”的絕佳體驗。

村裡的隊長,叫囂著對著那一地本不該落下的山杏花,對著地上的那枝山杏花的折枝喊叫著,一村人在這敬畏裡屏聲斂氣,隊長的爹也在這敬畏的聲息當中。隊長有些發瘋一般黑著臉,從他的嘴裡傳出一陣緊似一陣夾槍帶棒的粗口大罵,隊長媳婦懷裡的丫頭抽抽噎噎哭著,她在男人的叫罵聲裡不時地泛巴著眼睛,提示丈夫作為隊長你的人前表現已經夠份了,而男人還在不管不顧┅┅

一朵苦命的花

山杏花,是苦命的女人花

隊長媳婦蹭地抱著孩子站了起來,衝到自個男人跟前,跟男人說:我操你娘!

女人嚷出這嗓子,似乎使出了平生的所有力氣,她有些竭斯底裡的表現,驚得一村人目瞪口呆,讓倘若不那樣罵女人就不顯著自己是隊長的瘋狗樣的男人也有些驚詫。隊長驚詫之餘,當著一村子人給了老婆一記耳光。

一地杏花的花瓣在那兒躺著,那些被隊長閨女和村裡很多小孩子攀在杏樹上搖晃罷又折下來的這些杏樹的花枝,也在那裡糾結著,那一瞬間,空氣在隊長那一記重重的巴掌下似乎有些凝住了,隊長那手還在怔怔地衝著老婆和閨女的嚎哭踉蹌而揮著,那由老婆臉上留在自個掌上的溫度,忽然讓他覺得有些酸楚──────

“這一巴掌打得,唉!”他心下閃過這樣的念頭,轉身,身後已沒有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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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下閃過這樣的念頭,轉身,身後已沒有一個人了

一村子人少有自覺地回到了歇晌前的地裡忙活起來,這天后半晌的夥計營生,叫有些分神的隊長在強忍中“ 熬”到了收工。

快到家的那個瞬間裡,隊長忽然有些躊躇不前,他掙扎著狠狠心走進小院,推開半掩著的房門,還好,這會兒他曾在心裡閃過多少回的不好甚至仍由老婆大吵大罵的情形並沒有出現,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也沒有好端端地的在自己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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捱了自己打的老婆領著孩子上了哪裡呢?實際上內心這樣的詢問和焦急,較之後來的結果已經不再重要了。

那天 ,他和自己的老婆再沒有過到一起。隊長換了個人似得,在自己媳婦的爹孃面前都要下跪了,但隊長媳婦的爹孃還是至若惘然,後來大隊為了自己很上勁的隊長還親自出面跟隊長去了一回,但隊長的媳婦還是沒有回來,隊長媳婦的爹孃,當著大隊裡的人對男人說:你為你頭上頂著的“隊長”,罵罵孩子、老婆也就算了,你還打她那麼狠,你英雄啦!

隊長腦袋耷拉著,那天最後看自個老婆的那眼,哭得吼吼地,讓相跟著一起來的大隊裡的人也百倍地悽惶起來。倆人最後還是散了。至今我還能想起隊長和他老婆離婚的那個早晨,當初在春天倆人從杏花開鬧蹦了的事情讓大隊壓勸著,一直壓勸到這年冬來的時節。

那個有些霧靄的早晨,隊長的丈人老爹帶著他閨女也是隊長沒鬧蹦前的老婆,有些躊躇地來到村裡,說有些躊躇,是兩個人的步履中忽然沒有了往日的從容,尤其是隊長的老婆,步履中似乎遲疑著什麼,又在不甘中猶豫甚至哀嘆著自己,人一輩子,尤其是當時輕賤看離婚人的觀念,讓他們父子的遲疑步履更顯沉重了。

她和他竟走到這步,走到連她自己也不能相信的離婚地步。因此,也就是說她在這趟進村之後,可能是永遠再與這裡沒有過多地瓜葛了。而他身後的老爹呢?本來走進女婿的村莊,應該是風風光光的,如今這些都不在了,都成了舊年的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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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曾經是田地裡“小皇上”的角色,在村裡男人群中數念著拔尖兒的男人

隊長,只半年光景就已經蒼老了很多。這個曾經是田地裡“小皇上”的角色,在村裡男人群中數念著拔尖兒的男人,如同幾個月前曾經的“隊長”身份。在這個男人四十不到的這半年當中就渾身冒出了“鰥夫”相,而且在他有些蒼老的形影裡,他都不知道該怎樣想後半生自己的路了。

離婚,這兩個字重重地砸在了自己頭上,離婚就意味著自己被宣判為終身鰥夫,後半生的光棍命,對自個來說,不是因為沒娶上媳婦,也不是因為不能養家,更不是因為自己沒有男人的本錢,卻因自個是“隊長”反把自個男人生活的重要權利剝奪。離婚,他圍繞著這兩個“字眼”想了一夜,想了一夜,一夜裡心頭的那臺戲演著圍繞著他這一家的故事。他知道,一整臺戲的劇情圍繞著他這一家子,一村人上演著一出令人感動的故事。

自他媳婦與他反目的這半年多來,他的這個家,幾乎成了一個村子的捍衛,村裡,幾乎能走動的人都成了他的說客,但他哪個成分還有些不好的老丈人,死倔、死犟著一條道走到黑,讓閨女和自己的女婿離婚。後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差不多要成全村人的施捨了,他明白了他和媳婦在全村人心裡那個的“離”以及這“離”字背後的一連串意義,村人“離了給你跑媒說大姑娘”寬心話終成了村莊給予他的“空頭”救濟。他一時在黝黑中男人味刺鼻的枕頭上淚流滿面,枕上布面幾乎“漿”成板結的髒兮兮質地,讓他對於心頭不時湧動著冒出來的自個老婆往日歡笑和女兒的可愛神情,在悽然慘淡的夜風中,更加切切實實感受到不是滋味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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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悽然慘淡的夜風中,更加切切實實感受到不是滋味的悲涼

一夜當中,他也只是在天亮那會兒打了個盹,當他在這個清晨,再次看到此時還是自己的媳婦,還有自己的老丈人在自己家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來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活成了技藝不高明的皮影人手裡的傀儡木偶,他從燒火的灶火那塊走出了屋簷抱廈,他想將他們迎進來,但離家幾步之遙的那兩個本該和自己最親或者最有感情的人,卻成了陌路人。

村巷裡來來回回的村人還和隊長此時的媳婦照常打著招呼,“回來了怎麼不回家,趕緊領你爹回家!”但隊長媳婦只是悽然地笑笑,吹氣一樣的“不回去了”卻成為來去都不是“尷尬”中的他之心痛抽搐了。

不回去了!他在琢磨著眼下還是自己媳婦、老婆的這個人的工夫裡,男人看見大隊的書記和主任朝自己家這邊走來了。

村書記是個老頭,無奈地看他一眼,叫了他的奶名,接著說“先別做飯了!”,又看眼院牆外的隊長媳婦和丈人,說“你們倆進來吧”,但幾步之遙院牆外的父女還在僵持,大隊書記的臉就有些沉了。大隊書記說:操!總不能都在外面喝著風說喝合你們的事吧。大隊主任也說著一樣的敬讓話題,父女倆只是往前垮了兩步,在院牆外再次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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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倆只是往前垮了兩步,在院牆外再次停下了。

大隊書記乾咳了兩嗓子,說你們鬧騰到現在基本沒救了,沒救就有沒救的治法,反正是他孃的離,孩子你得給弄回來,得給這兒留個苗苗兒。這會兒隊長的媳婦抽抽噎噎地哭了。隊長的老丈人有些不耐煩,唬自己的閨女,大隊主任不幹了,大隊主任看著隊長的老丈人吼道:你吼個逑!聽你閨女說,這女人哭一陣,最後抽抽噎噎答應了。

大隊書記說:分口糧!你要離,不差你的口糧,會計算算,今天就給了。

於是,會計從帆布兜裡掏出算盤,噼裡啪啦幾下算了出來,隊長因為是隊長就從家裡扛出大稱,會計盯著稱出口糧。

大隊書記說:分衣物!你要離,這也不差你,一套鋪蓋也給你,還有你的穿用也拿走。

大隊書記盯著隊長說:拿,拿啊,是男人,這算個逑!

大隊書記這句話。讓他平添許多豪情。這時,院牆外的兩個人要進來,大隊書記要殺豬一般吼了一嗓子:站住!事先敬讓,你們不進來,現在你們想進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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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敬讓,你們不進來,現在你們想進來,出去!

於是,隊長開始往院子裡拿包袱,凡是媳婦的衣服,都遞給了大隊的人手裡,一會院裡捶板石上的堆起一堆。書記發狠說:扔過去!

這是這個有些霧靄的冬來時節的山村早晨上演的悽清一幕,離婚之下別離的氣氛順著陰沉的霧靄瀰漫著,隊長的房前屋後站滿一村的人,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凝重的同情和傷感,很多年長的女人,不時地撩起大襟擦拭著眼裡淌下的熱淚,她們驚詫之餘咬牙切齒地覺得:男人的一巴掌能把老婆打跑,能把自己的光景打得妻離子散。於是她們更覺得“離婚”絕不是好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即便如此,她們還是恨不起這個要和隊長離婚的女人,他們眼睜睜地注視著這個平日裡是那樣溫順地女人跟著他爹走出村子。他們想不出,這樣溫順的女人,因為男人的一巴掌要和男人離婚。

當這個早晨,叫漫天滿地的太陽把霧靄衝散的時候,隊長土屋抱廈上的村支書等一干村幹部也都散了,房前屋後的那些人都沒影了。而隊長院牆外的一布袋糧食和隊長媳婦的那些衣服揉團著在哪裡扔著,呈現著隊長和當日的媳婦還有和他老丈人明目張膽的決裂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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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隊長前媳婦感到欣慰地是,這個滿身羊羶腥味的漢子,一輩子對她愛得別說要捅一指頭了

隊長前媳婦後來嫁了,嫁到靠近山西地界的一個叫老鴰嶺的山村裡。男人是個打了半輩子光棍兒的“羊倌”,讓隊長前媳婦感到欣慰地是,這個滿身羊羶腥味的漢子,一輩子對她愛得別說要捅一指頭了,真是“拿在手裡怕打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雖說他們再沒有拉扯下一兒半女。

隊長前媳婦留給隊長的小閨女,也長大了,她曾就關於他爹和他孃的事,對我這樣說過:老一輩的人,心正地沒法說啊,我爹如果不是為一時的心正,也不會搧了我娘巴掌,而我娘和我姥爺一家的心也正,若不是因為死死地把持著“女人嫁個男,圖愛不圖打”的心,也不會走到仍稱出來的糧食在布袋裡戳著,讓找出來的衣物在地上扔成一團,恁沒拿一粒一絲淨身而去。他們都正得讓當時的年代有些驚駭啊,但他們不管再怎麼相互隔閡成陌路,都是我的爹、娘。

我聽這樣的表述,分明聽出今天的孩子對上輩爹孃對立之下的那份真“率真”,我聽得心生滿滿地敬重,即便他們已是陌路人吧,爹孃,他們對於人生未來的念想,似乎也永遠定式在當年山杏花爛漫開放的季節,如今,那些站立著抖擻滿樹風華站在山崖、河畔、堤堰邊的山杏樹,莫不是一代苦命女人堅韌、有骨氣的身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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