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溫柔的風穿堂而過

在高考結束的散夥飯上,我的同桌林依人,安靜地看著大家開玩笑、喝酒、爆粗口、抱頭痛哭。她坐在角落裡,沒有喝一杯酒,也沒有擁抱任何人,似乎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

隔壁桌是許言言他們班,她是我高中時期喜歡的女生。許言言被起鬨和男朋友喝交杯酒,笑聲和鬧聲交織成一片。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喝。我說:“來拍張照片吧。”於是,我舉起相機照下了所有的笑臉。

大家要散的時候,我說:“等等,再來一張。”我把鏡頭對準了林依人一個人。她在鏡頭裡,對著我溫柔地笑。

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似乎只有林依人還清醒著。她一輛一輛地在路邊打車,扶著同學上出租車,仔細地跟司機交代。我蹲在樹下,看見幾個林依人的影子,胖胖的,立在路邊伸出一隻手打車。突然熱淚往外湧,我也不知道我哭什麼。

最後林依人扶我上車,準確地跟司機說了我家小區的名字。到了樓下,我坐在椅子上,林依人在我旁邊,她不知道是該來扶我還是站著。

我說:“林依人,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嗯。”

“高中三年,為什麼從來沒看見你在課間上過廁所啊?”

她有點害羞,笑了笑說:“因為我太胖了。別人出去一趟,你都不需要挪椅子,我出去的話,你不光要挪椅子,還要起來給我讓出位置,我才能出得去。所以我不去。”我笑道:“都跟我同桌三年了,這麼客氣幹嗎?”

林依人和她的名字一點兒都不般配。她是個胖子,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個胖子了。

那年我十五歲,上高一。憑著男生特有的小聰明和初中不錯的底子,考上了市裡最好的高中,和剛剛認識的一群滿身臭汗或陽光或猥瑣的男生,在學校招搖過市,嘻哈打鬧。當時按照成績選位置,於是我坐在了教室的最後一排,上課的時候和幾個跟我差不多興趣的男生打賭英語老師的胸是C罩杯還是D罩杯。

通往幸福路上唯一的障礙就是班主任。他經常會冷不丁地出現在後門,從後門的貓眼偷看我們,我被慫恿用彩色膠布封住了貓眼兒。班主任生氣地盤查起來,幾個沒良心的朋友第一個就出賣了我。

班主任大發雷霆,重新調換了座位,把我安排在走廊的窗口那一組,三人同桌。我坐在靠近過道的位置,一個學霸型的女孩坐在裡面,中間是林依人,當時班裡最胖的女孩。她的臉不大,但是身上結結實實都是肉。她是一個土得像剛剛從新中國成立前走出來的女生,打扮卻像一箇中年婦女。頭髮永遠紮成馬尾或盤在頭上,一個夏天就幾件T恤換來換去穿,夏天也從來沒有穿過短褲,都是大地色系的休閒褲和牛仔褲,再加上運動鞋。冬天就在外面裹上棉襖或者羽絨服,更像一個球。衣服永遠是繃在她身上,跑步的時候都邁不開步子。

我幾乎不跟她說話,即使說話也基本上都是問句,比如,老師剛剛來過沒,講的哪一頁,這章已經學過了嗎?等等。

她也從來不主動找我說話,倒是跟旁邊的女生還蠻聊得來。有時候兩個人就趴在桌子上說些悄悄話,然後兩個頭靠在一起偷偷地笑。

她來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甚至連下課的時候都沒見她去過廁所。這點一直是我心裡的一個疑惑。但是那個時候,我沒空解開這個疑惑,也懶得理會她。因為我的心裡滿滿都是許言言。許言言是一個特別好看的女生,眼睛不大,但是一笑起來的時候就彎彎的、亮晶晶的,鼻子也小巧,唇紅齒白。皮膚上沒有一點瑕疵,留著中發,偶爾紮起來,巴掌大的小臉,還有一顆小小的虎牙。

我第一次跟林依人的正常對話,是從一節出糗的英語課上開始的。我那時正在筆記本上亂寫亂畫,結果被老師點了名,又突然問我為什麼沒有交英語作業。我只好找藉口說掉在家裡了,這種招數我從唸書到現在用了很多次,一般得到的答案是下次帶來或者下次注意。結果英語老師盯著我說:“那行,給你十分鐘,回去拿吧。”

“啊?我家蠻遠的。”

“你家不就在學校對面嗎?上次你爸見到我還跟我打招呼,讓我特別關照一下你。趕緊回去拿。”怕露餡我只得說,“老師,我好像帶了,我再找找。”我把桌子蓋掀起來,開始慢騰騰地一本一本地翻,嘴裡還自言自語,“哎,去哪兒了,也不在這兒。”

老師翻了我一個白眼說:“那你慢慢找,下課要是還沒找著,我就打電話讓你爸給你送來。”

我猛點頭,用書擋著自己,病急亂投醫地問林依人:“昨天的作業是什麼?”

她在本子上寫“情境對話”,然後把本子推了過來。

“你們都交了嗎?”

她點了點頭:“早上就交了。課代表讓你交,你在睡覺。我這裡有一份草稿,我交上去的不是這個,你要嗎?”

我猛點頭:“快給我!”

她拿出一個本子給我,我把它藏到英語書下,在前面摞起高高的書開始奮筆疾書。終於,在下課的時候我交上了作業。英語老師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了我一馬。

交上了作業的我,就像一個剛剛炸碉堡歸來的英雄一樣,癱在了桌子上。換個姿勢看到林依人,於是隨口說了句:“謝謝啊。”

她直搖頭,也沒有再說話。

“哈,你連寫個英語作業都打草稿啊,這麼認真。”

“也不是認真,反正也沒事。”

“那既然你這麼閒,以後你打的草稿就給我抄一下吧。”

“哦。”

從此以後,我每天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過她的作業抄在自己的作業本上。到後來,我懶到跟她說:“要不,你幫我做一下?”

林依人面露難色想推辭,但是不知為何還是答應了下來。她自己的作業,筆跡工整,沒有一個錯別字或者塗改的痕跡。給我寫的作業卻字跡潦草,龍飛鳳舞,居然沒讓老師看出破綻。有時候我心血來潮想要弄懂一個題,問她的時候,她會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給我講,我聽不懂又沒耐心,聽到一半就發脾氣,“算了不聽了”。她就會默默地把本子拿端正擺在自己的位置上。

林依人最好的一點是沉默。因為沉默,她不問我不想回答的問題,也不會一直跟我聊八卦。雖然她跟我同桌,但是我們說過的話還沒有和樓下的鄰居說的多。她不問不該問的問題,好像也沒有任何好奇心。

因此我和她同桌的一年時間裡,我對她的瞭解依然只是她的名字和排在中上的成績以及好像永遠都掉不下來的體重。

而在這一年的時間裡,我對許言言的瞭解可是突飛猛進。許言言愛笑,一到下課就跟朋友們成群結隊地上廁所或者去陽臺上透氣。許言言的爸爸是個公務員。許言言最喜歡吃的是蘿蔔燉牛腩,最討厭吃的是豆腐。許言言一點兒都不愛粉色,有許多髮夾,每天換著戴。許言言的成績不好也沒關係,反正她的夢想是當個演員,演員不需要成績好。許言言小時候一直都是短頭髮,愛看書。許言言愛看那些我不喜歡的、節奏慢得不行的老電影,她一哭起來也漂亮得不得了。許言言最迷戀的明星是林俊杰,她還有一個在上大學的青梅竹馬。假期的時候,我騎著車穿過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來到許言言家的樓下,盯著她陽臺上的小花和亂七八糟的植物,想象著許言言給它們澆水的場景。有時候能待好幾個小時,太陽把頭皮都曬疼了。

我經常晚上去許言言的爸媽打牌的茶館,等上很久很久,偶爾會碰到獨自出來的許言言。我就騎著車在她面前急剎車,說:“許言言,你怎麼在這兒啊,好巧。”

許言言生日時,我在網上看好時間,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去另外一個城市參加林俊杰的籤售會,排了好久的隊,然後輪到我的時候我大叫:“寫上親愛的許言言,一定要寫。”她的偶像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畫了一個愛心,非常快速地寫了幾個字,我還沒來得及看出那是什麼字,就被後面的粉絲推走了。後來經過我的仔細辨認,發現那幾個字是徐豔豔。我呸,我的許言言才不會有那麼俗氣的名字呢。我在課上看的時候,林依人盯著它,於是我隨手扔給了她說:“喜歡就送給你了。”

我忍著瞌睡,仔細看完了許言言說喜歡的那些電影,發現我一部也不喜歡。可是看完之後就覺得自己的知識淵博了,這樣跟許言言聊電影的時候我就不會沒有話講。

我把許言言的每張照片都存起來,翻了許多在她空間裡留言的人的相冊,找到關於許言言從前的點點滴滴,寶藏一樣地鎖在電腦裡。

打球的時候,如果許言言坐在觀眾席上,我會比任何時候都拼命,帶著球橫衝直撞,我什麼阻礙都看不見。

自從我知道許言言喜歡成績好的男生之後,我每天都預習第二天要講的內容,並不厭其煩地騷擾林依人,讓她給我講題。只是為了有一天考得很好的時候,看到許言言投過來的微笑。

我也想過表白,但是當我看著許言言亮晶晶的眼睛時,就緊張得說不出來話了。很少碰到讓我緊張的事,可是許言言總能,要是追根究底的話,大概是因為許言言的眼睛太漂亮,漂亮得讓人覺得在她面前自己永遠一無所有,永遠兩手空空。下課的時候,我盯著許言言跟旁邊的同學翻一本雜誌看,不知不覺就看呆了。轉過去時發現林依人正在看我,我忙解釋:“我沒在看她,我在看她的髮夾。真好看!”

許言言別了一個淡藍色的髮夾,是X的形狀,在耳朵旁邊。

林依人點頭:“嗯,是好看。”

我沒接話,低下頭玩手機。過了一會兒,林依人用胳膊肘拐我,我急忙收起手機,端正姿勢假裝看書,直到班主任走了進來。

我突然沒頭沒腦地跟林依人說:“我喜歡她。”

“嗯。”林依人點了一下頭。

“下節什麼課?”

“數學。”

“好煩,下下節呢?”

“體育。”

“討厭,又是體育。還是學交誼舞嗎?”

“嗯。”

“我真是想不通,那個體育老師腦子裡有屎吧。你們女生學跳舞就算了,憑什麼讓我們也一起啊?我都逃了一節怎麼還沒學完。我現在最討厭體育課了。”

“我也很討厭。”

跳交際舞先是自由分組。我本來想邀請許言言跟我一組,但是在我還沒想好措辭的時候,許言言已經被另一個男生牽著手開始練習了。我隨便邀請了一個女生,最後落單了林依人和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喊:“老師,我不跟她一組。她那麼胖,影響我發揮。”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了過來,包括許言言。林依人低著頭,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一句話都沒有講。“她又沒招你惹你,你說話幹嗎那麼難聽呢?我跟你換。”我不知道為何說出了這句非常有男子漢氣概的話。

林依人看著我,眼睛裡的淚水越蓄越多。後來她急忙看向別處,把手交到了我手裡。

其實我也不想跟她一組,但是我至今都說不清楚當時逞能的原因。

我非常不耐煩地做出摟著她的腰的姿勢,卻還是跟她保持著距離。無奈她的體積太龐大,我的手根本伸不到那麼長,所有跟別人輕鬆完成的優美動作,跟笨拙的林依人一起,就成了笑料。她滿臉歉意地看著我練習動作,明明是我的動作不規範,卻拼命地向我道歉,小聲說著“對不起”。

大家都停下來看著我們這一組,有的起鬨,有的偷笑,有的看熱鬧。

我心裡不痛快,於是就故意摔倒裝作扭傷,剩下的半節課,我和林依人便坐在旁邊休息。

我看著許言言和別的男生手牽著手練習舞蹈動作,心裡湧起一陣難過和不快。隨後,我轉移注意力問旁邊的林依人:“你現在有沒有特別想做的事?”

“謝謝。”

“啊?不客氣啦。我在問你有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我現在特別想揍人。”我盯著那個摟著許言言跟她四目相對笑得正開心的男生。

“有啊,就是跟你說謝謝。”

“那有沒有特別想得到的?”

“沒有。”她想了想,搖頭說。

“怎麼會沒有呢?沒有喜歡的人嗎?沒有想要的東西嗎?沒有想實現的願望嗎?活得真無趣啊。”

“有的東西看看就好了啊,不一定要得到的。”

“扯淡。”

“真的。我覺得有些東西太美好了,就不該屬於我。”

“夢想這種事情呢,你就把它定得高一點,定得大一點,能不能實現等以後再說。算了,我打賭,你的夢想一定很無趣。”

“我想做個老師。”

“得了吧,這又不是小學作文。”

“我真的想做個老師。”

我暗自搖了搖頭。林依人啊林依人,的確是不能跟許言言比,連夢想都這麼無聊黯淡。文理分科前夕,我害怕許言言分到別的班,跟我的距離更遠了,於是我決定跟許言言表白。上課的時候,我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情書,東拼西湊再加上自己匱乏的語言,開始寫情書給許言言。

林依人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我立馬用書把情書遮起來,假裝聚精會神地做物理題,嘴裡還唸唸有詞。趁著老師轉身的當口,我把情書匆匆忙忙地折了一下,塞進了校服口袋。不出所料,從那次體育課以後,林依人就經常缺席體育課。

當我打完籃球大汗淋漓地從操場回來的時候,看到只有幾個人的教室裡,林依人以一種很怪異的姿勢坐著。

“有紙嗎?”我問。

她的背歪著,只在凳子上坐了一半,打開書桌,半遮半掩地給我掏紙巾。從書包的縫隙裡,我瞥到了一個粉紅色的包裝袋,我突然就明白了林依人這麼坐的原因可能是因為生理期。

我接過紙擦汗,問道:“你幹嗎還不回去?他們上完體育課就直接回去了。”

林依人說:“我晚點再走。”

我點點頭,把校服拉鍊一拉,籃球往桌子底下一放,就從後面走出了教室。

下午的教室沒有開燈,林依人的背影看著依舊是一種很扭曲的姿勢。看著她的背影,我又折了回去,把校服扔給她:“我家停水了,幫我洗洗吧。”

林依人一臉驚訝,沒反應過來。

我牽過衣角聞了聞:“不要因為衣服上的男人味兒愛上我啊,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快點去吃飯吧。”

我轉身離去,頓時在心裡遺憾,剛剛是沒有攝像機在拍,要是有攝像機的話,我分明是電視劇男主角啊,英俊、瀟灑、帥氣還體貼。

過了幾天,林依人遞了一個紙袋給我。

我打開一看,是我的校服,被疊得整整齊齊。

林依人滿臉歉意地拿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團,說:“這個,我洗完才發現,對不起啊。”

我通過背面被水浸溼的印記,隱隱約約看見幾個字,頓時明白了這是當時被我寫廢的情書。

我說:“既然覺得抱歉,那就重新給我寫一份唄。”

“可是,我沒看過,我不知道內容。”

“情書會寫不?”

林依人搖了搖頭。

我說:“沒關係,你就當是給你喜歡的人寫,不要出現性別就好了。後面的我再看著辦。”

我正在研究試卷上的紅叉時,林依人推過來一個淡綠色花紋的信封。我大喜,拆開一看,這感天動地的文采加上我這個帥得慘絕人寰的長相,許言言還不非我莫屬?我在心裡仰天長嘯。

我躲在被子裡,藉著手機的光看著那封情書,一個字一個字地編輯,然後發送給了許言言。接下來就是漫長又煎熬的等待。我聯想了很多種回覆。

如果拒絕的話,我應該怎麼說;如果答應的話,我接下來要帶許言言去哪裡約會。

我把屏幕按亮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卻始終沒有收到任何回覆。

許言言沒有理我。

第二天我沒去上學,裝病賴在床上說自己要死了,誰都懶得理。實際上,我也覺得我真的快要死了。手機“滴滴”地響,我急忙從枕頭下掏出手機,卻立馬失望了,是林依人發來的。她問:“老師現在收分科的志願書了,你的交了沒?”我回她:“你幫我寫一張,我選理。”

我等在許言言家的樓下,調整自己的呼吸,一遍一遍地想象用哪種語氣跟許言言說話比較好。

“嗨,許言言,我們又見面了。”

“許言言,不知道能否賞臉給點時間聊一下?”

“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嗎?”

我坐在自行車座上,忐忑不安地望著遠處。

許言言出現了,但是旁邊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兩個人抱著書並肩走著,許言言走進樓道,又轉過身,快速地在男生臉上親了一下才跑進去。

我愣在原地,覺得世界都靜止了。

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騎著車逃離這個地方。我一手把著龍頭,一手抹著根本就擦不幹的眼淚,那一天,我覺得生命裡所有的難過和挫折都來到了我這裡。

由於快分科考試了,班上的氣氛很緊張。我卻渾渾噩噩地發了一上午的呆,滿腦子都是許言言在那個男生臉上留下的吻。林依人把習題本推過來,說:“上次你問的那個題,我找到了一種更簡單的方法。”

我把書往桌上一摔,轉過頭趴在桌子上說:“我不想聽。你別煩我。”林依人沒有再說話,但是我依然能在我的後背上感覺到她的目光。我更加不耐煩,轉過身衝她大聲說:“你以後別煩我行不行,誰稀罕你給我講題啊?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要考第一啊?你做你的好學生,你管我幹嗎?我成績好不好跟你關係大嗎?”

林依人看著我,眼神裡寫滿了失望,她說:“你別這樣。”

“那你想我怎麼樣啊?你以為你幫了我幾次,就能對我指手畫腳了嗎?你以為你是我同桌,就夠了解我嗎?別高看自己好不好,你以為你是誰啊,輪得到你對我發號施令嗎?”

林依人把習題本收回去,抿了抿嘴,轉過頭來看著我,語氣平靜:“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一無所長,腦子裡什麼東西都沒有,你以後還會碰到無數個許言言,但是你一個都抓不住。”我愣在原地,像是悶生生地吃了一個拳頭,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沒想到一向沉默的林依人會頂撞我,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地否定我。雖然她說的是我並不想承認的事實,但是細想一下,對我抱有希望並且有耐心的,也就林依人一個。

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這麼對我的偏偏不是許言言。她像一把刀子,我用她來攪動我的心,雖然痛但是卻樂此不疲。

年少的戰爭總是短暫而可笑的。因為這次爭吵,我和林依人一個多月沒有說話,一直持續到新學期開始。

許言言選文科去了別的班。我和林依人選了理科,還是同桌。

她依然溫柔沉默、不厭其煩地給我講同一道題。

難得碰到停電的晚上,全班點起了蠟燭上自習。我趴在桌子上,林依人專心地給我講英語現在完成時和過去完成時的區別。她依舊是那個很土很土的女生,一年過去了,好像稍微瘦了一點兒,又好像沒瘦,不大看得出來。但是我頭一次在燭光下看著她,她的整張臉都映在橘黃色的燭光裡,顯得格外溫柔。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林依人也是很好看的。

分科後的一學期,許言言又換了男朋友。對象不是她的青梅竹馬,而是另外一個班的學習委員。我聽說這個消息後,又沉默了好幾天。走在斑駁的樹影下,我想起關於許言言的點點滴滴,把眼淚抹乾淨,不知不覺走到了許言言的班級外面。看到她聽著歌,利用課間的十分鐘,跟那個男生在陽臺上說著話。

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為期兩年的暗戀,終於結束了。

因為就算再次選擇,她也沒有選擇我。從此,我的目標便變成了大學。因為我一直認為,上了大學就能擺脫父母的嘮叨,擺脫作業,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玩遊戲,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泡妞兒,而且會有大把大把的妞兒等著我泡,可能還有比許言言漂亮的。

我開始認真地跟著林依人學習,每天晚上看書看到很晚。第二天早上踏著鈴聲走進教室時,林依人已經在我的書桌裡放了早餐。有同學開始議論,拿我和林依人的關係開玩笑。她不回應,我也不多做解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我對林依人的瞭解依舊不多,她也很少談及自己,而我怕觸及她不想碰觸的地方,於是也沒有多問。

以後的高中生活,也就如此。在大學這個目標的推動下,原來以為漫長的高中生活,比我想象中更快地結束了。

最後一次班會上,班主任為我們加油說:“你們要相信自己,不管你們發揮得好還是不好,只要你們盡力了,就是我們高三(14)班的驕傲。”離別在即,我突然覺得班主任居高臨下的姿態,也沒那麼討厭了。

班會結束以後,男生留下來佈置考場,清理所有課桌裡的東西。

我把林依人的桌子搬離留出過道。在放下桌子的時候,我看到原來放了一摞厚厚的書的位置,現在空空蕩蕩的,只有一排整整齊齊的我的名字。跟我同桌三年的林依人,知道我愛吃什麼的林依人,把早餐買到教室裡來給我吃的林依人,從來不問我為什麼的林依人,答應我一切無理要求的林依人,佔據了我大半個青春的林依人,偷偷在桌子裡刻上了我名字的林依人,喜歡了我三年卻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半個字的林依人。

在高考結束的散夥飯後,我問了林依人一個問題:“喜歡一個人的話,應該告訴她嗎?”

“如果她也喜歡你,就告訴她。如果她不會喜歡你,就一輩子都不要講。”

“那如果是你很喜歡很喜歡的呢?”

林依人思考了一下:“嗯,就像有的衣服掛在櫥窗裡,真的特別特別漂亮。但是如果給我穿,就不漂亮了。所以,我也願意看那些長得又瘦又漂亮的人穿著它,我也為它高興。美好的東西就應該配美好的人,對吧?”

我點點頭:“嗯,這個獎勵給你。哈哈,看你的記性。這是我佈置考場的時候撿到的。”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來,然後攤開手,手心裡安靜地躺著一個髮夾。那是淡藍色的X的形狀,和我當初稱讚許言言頭上的那個,一模一樣的髮夾。

我用手握住,再攤開:“而且,我想告訴你,你配得上。”

她接過去,說道:“謝謝。”

後來我和林依人去了不同的城市,唸完大學以後,我去了一個更大的城市發展。

同學聚會,我搜尋了一圈也沒看到林依人,卻看到了許言言。

我和許言言已經多年未見。她很早就嫁人了,還像當年那麼漂亮。我倒了一杯酒給她:“你好歹拒絕一下,好讓我徹底死心啊。”

她問:“什麼拒絕?”

我說:“我給你發的告白短信啊。哈哈,我在被窩裡編輯了好久,結果一個標點符號都沒回我。”

她一臉詫異:“告白短信?我沒收到啊。我還說你怎麼後來都不來找我了。”

我愣了一下:“原來沒收到啊。”

她認真地點了一下頭。

林依人沒來。她很少用社交網站,不傳自己的照片,不寫心得,也沒有微博。可是我知道她已經瘦了好多,變成了真正的依人,還做了英語老師,就在當初我們唸書的那所學校。他們說,她碰巧趕上參加教研會所以來不了。

我不停詢問,林依人真的不來了嗎?大家調侃,看林依人沒來你失望成那樣,果真年輕時候的戀情才是最珍貴的。

我從沒有喜歡過林依人,而我的青春裡,卻到處都是林依人。晚上回家以後,我翻箱倒櫃找出了當初林依人替我寫的那封情書。

我不想說從第一次見你就喜歡這麼俗氣的話,儘管這是事實。

我不想說想照顧你與你度過餘生這麼虛假的話,儘管這是事實。

我不想說我真誠地愛著你勝過我自己這麼自大的話,儘管這也是事實。

我只是想在此時此刻告訴你,我不嫉妒你愛的人,我不奢求不會發生的結果,我不拒絕你的任何一個請求,我甚至不想告訴你我愛你,如果我不能成為讓你歡笑的那個人。

我不願成為炙熱的烈日,不願成為夏天的暴雨。我只願成為一陣穿堂而過的、最溫柔的風。我不想做驕傲昂貴的金駿眉,我也不想成為涼爽透頂的雪碧,我只願成為靜靜等待你的那杯溫熱的白開水。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我不願成為那風景,也不會成為那人,我只願成為支撐起你的那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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