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三十六:李花陰童

民國十六年的前幾個月,天下形勢風雲變幻,簡直有目不暇給之勢。南方的革命黨一路勢如破竹,攻入了素有虎踞龍蟠之稱的南京城,佔據東南半壁,隨後上海灘工人再一次舉行武裝暴動,使得上海也落入革命黨之手。再然後革命黨內部似乎起了紛爭,有人開始拿刀拿槍地互殺。這些消息對於僻處東北一隅的戰東道土匪來說,不啻耳邊傳來一聲聲炸雷,他們也被諸多真假難辨的消息弄得暈頭轉向。但他們最關注的其實還是和他們密切相關的奉系軍閥,奉系的形勢並未出乎鎮八方諸人在年前的預料,張宗昌的直魯聯軍沒保住上海,退往山東後也是連戰連敗,革命黨的北伐軍一路高歌猛進到了濟南城下,但這損害了日本人在山東的既得利益,他們製造了濟南慘案,用以教訓剛剛成立的南方政府。南方政府雖然對此予以忍讓,但北伐的決心卻似乎並未動搖,大軍仍是繼續向河北一帶開來,奉系雖然全力抵擋,但勝負形勢殊難逆睹。戰東道的土匪聽到了這些消息後,也就在惶惶不安中來到了當年的秋季。

這一天是陰曆七月十二日,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戰東道原定在那天組織秋操,但因為雨水太大,在外面訓練彈藥都要淋溼,多少有些得不償失,所以鎮八方臨時決定向後推延幾日,直到天好的時候再行舉辦。眾掌櫃的閒來無事,便都聚在聚義廳中。有土匪端來炒好的瓜子,說是今年新下來的。崔大力扔進嘴裡兩顆,咳了一下就吐出幾瓣瓜子殼來:“敗家玩意兒,這裡面都還是水瓤就被你們給摘下來了。”李四寶道:“炮頭你這就不明白了。成了的瓜子有成了的滋味,這不成的時候它也有自己的甜味,我就愛咳這種不成的瓜子。”崔大力本已抓起了一大把瓜子,聞聲賭氣扔下:“好好好,你可勁咳,我不咳了。”丁福林拿手指敲敲桌子:“怎麼你們兩個一見面就幹仗?要是都有脾氣就找塊磚頭磨磨!”這兩人才不吱聲了。


鎮八方道:“都是自家兄弟,開兩句玩笑可以,要是事情鬧大了可不行!咱們正好今天有閒工夫,大夥都說說有啥想法?”黃山屏嘆道:“現在的形勢一天數變,我們也都是暈暈乎乎的,這個地盤今天姓李,明天就姓王,後天又姓了張,哪有個準數啊!”消息靈通的孟仲義道:“南方是如此,不過北邊這不還是張大帥的嗎?我瞧日本人和南方政府也不對付,頭一陣子還把一個叫蔡公時的大官割了鼻子殺了,現在革命黨又往北走,日本人一定會支持張大帥的。”丁福林道:“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頭一陣子聽說日本人開了個什麼東方會議,有人極力勸說天皇征服世界就要佔領中國,而佔領中國的第一步是佔了滿蒙,這滿蒙可都是在張大帥手下,張大帥大夥兒也都聽說過,他不是隨意改變主意的人,他過去對日本人就是軟頂硬抗,現在又怎麼會容忍日本人在這裡拉屎撒尿?”旁邊的崔大力說道:“乾脆大夥兒也別爭了,都憑真傢伙幹一場得了,不僅國內要打,國外的那些東洋、西洋鬼子也打一場,誰贏了算誰的。”李四寶道:“崔大力你這是啥主意,啥也不知道就別在那裡瞎說了,瞎耽誤工夫不是?”崔大力斜楞著眼看向他:“我不知道不假,那你有高見你說。”李四寶折磨肉票是強項,讓他談論天下大事他哪說得出來,他看見在旁閉目養神的吳緒昌,便道:“還是先生來說吧。”

吳緒昌自從和管半城鬥法之後就受了重傷,半年以來傷勢反反覆覆,經常吐血不止,始終不見大好,所以他那翻垛子的活計一多半倒由丁福林代勞了,一些需要擇吉出活的事兒他則交給了自己的徒弟何棲雲,這孩子自從得授皇極生象術的入門指引後進步神速,雖然他因為傷情所限不能時常予以教誨,但何棲雲現在已有了兩三分火候,常見的事情已儘可處理,這是他唯一驕傲的地方。

今天他本在自己房中休息,鎮八方派人來叫說是坐著聊會兒天,他也就在何棲雲的扶持下到了聚義廳,此時聽李四寶點他的名,他睜開眼睛輕聲道:“依我來看,現在主要提防的還是日本人。中日之間早晚必有一戰,而且不會超出十年。小打不如大打,晚打不如早打。”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一時都糊塗了,中國面積是大,人口也多,但卻是一個落後的農業國,而且國內軍閥連年混戰,百姓民不聊生,反觀日本自明治維新後卻是國富民強上下一心,而且早已邁入了工業化國家的行列,二十二年前甚至擊敗了老牌列強沙俄,讓世界都重新打量這個塊頭不大的東方國家。雙方的實力不在一個層面上,就日本兵的實戰素質,十個戰東道的土匪也未必能搞定,這一開戰豈不等同亡國?

卻聽吳緒昌繼續用低沉沙啞的嗓子說道:“現在歐洲戰事已經結束了八年,列強表面上相安無事,實際上卻蘊藏著更大的矛盾,其中在華利益就是重要一項。在我想來,與其等戰火燒到我國國民頭上,不如主動把炸藥包引爆,讓其他列強也捲進來,如此勝負還有一些。否則照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中日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吳緒昌說得太過高深,土匪們都聽得似懂非懂,鎮八方索性拋開這個話題,問道:“那依先生看我們怎麼辦呢?”吳緒昌嘆道:“混天龍雖然並不是啥特別人物,可攀上了日本人的高枝後日漸趾高氣昂,願大掌櫃凡事深思熟慮,遇到一些小事暫且忍耐,如果中日真正開了戰,那就是我們的轉機之時。”鎮八方其實也知道,綹子裡有一些弟兄對雲中龍從日本人手裡得到大量給養很是眼紅,天天攛掇著去投奔日本人,但云中龍已經歸順了日本人他們再去意義也不大,何況鎮八方為人強硬果鷙,不願意當受氣的小媳婦聽從婆婆指手畫腳,但他也不願把事做絕,所以在明知韓立誠的身份後仍是默許他在二道灣開採金礦,究竟未來如何,他自己也無成算。不過聽吳緒昌的這一番話,他倒是強硬的主戰派,他聽到先生的回答後不置可否,示意其他人也說兩句。

吳緒昌因為說的太明確,眾人再說什麼都有狗尾續貂之感,所以一時竟至無言。正在這時,外面有傳號的土匪來報,說有人從靠山屯捎來一封海葉子,靠山屯的兩幫人又打起來了。鎮八方道:“送上來!”那土匪便顛顛地將海葉子遞了上來。眾人看這海葉子是用黃裱紙封的,因為外面雨太大,紙封已經全部被打溼,那信瓤子上也糊成了一團,分辨不清字跡,鎮八方嘟噥了兩聲,說了句:“怎麼又打起來了?”原來這靠山屯離四面梁不算太遠,屬於受四面梁庇護的村落,村裡有什麼事都不報官府而來戰東道尋求支持。這屯裡有兩幫人,一幫人是前清就從外地遷過來的,他們以本地土著自居,而另外一幫人則是近十幾年才從關裡遷來的外地人,內中又以山東人為主,雙方因為土地、用水、收糧等問題經常發生爭執,頭一陣子兩幫人就因為爭地邊子大打出手,眼看就要出人命,有人向戰東道插千的土匪求助,鎮八方得知事情經過後,派遣孟仲義前去調解,雙方答應各退一步,將地邊子留出來開成小路。哪知這沒幾天又打起來了,是以鎮八方才有些不耐煩。

屬下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在適當的時機為上級分憂,所以一見鎮八方的表情,丁福林立刻說道:“大掌櫃,我帶幾個人下去看看吧。”鎮八方覺得這事也不大,便說道:“那你去吧!”丁福林隨意點了幾個兄弟,眾人就隨著他出了門。此時雨較前時已稍小了一些,但眾人穿戴著斗笠蓑衣,仍覺得雨水不時滲進衣服裡,黏在肉上溼乎乎的難受。丁福林體恤弟兄們,有意加快了腳程。平日裡覺得靠山屯離四面梁很近,抬抬腳就到了,今天卻是格外漫長,遷延了快一個時辰才到。

他們個這老遠就看到雙方扛著鐵鍁、鎬頭,兩方人正在雨中激烈地對罵著,有些年輕人甚至躍躍欲試地想動手,幸而裡面有些老成持重的人拉著才沒打起來。丁福林扯著嗓子喊道:“我是花斑豹,都站那兒別動!等我過去再說!”靠山屯的村民在雨簾中只見一群戴了斗笠的人趟著泥水過來,聽見領頭的人報號花斑豹,一齊住了手,有人大叫道:“戰東道的丁掌櫃來了,瞧他怎麼處理。”丁福林沒捱到近前,已有兩個平頭子一人扯定他的一隻胳膊,嘮嘮叨叨地講開了,這兩人都是屯裡有數的長舌婦,你一言我一語,丁福林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他大喊一聲,然後說道:“一個一個地說。”那兩人仍是搶著要自己先說,丁福林一指左手邊的這位:“你先說。”那人嘰嘰呱呱地說了一通,另外一個村婦也不甘示弱,從旁邊予以反駁和補充。這些女人說話沒有條理,東一耙子西一笤帚,但好在丁福林在綹子裡當了多年的二掌櫃,很快他就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本地土著和他們口中的山東蠻子一向就有矛盾,上次爭地邊子的事過後,因為鎮八方派出的孟仲義辦事公道,雙方暫時相安無事。但昨天因為無知孩童的一句話,雙方的矛盾又再次被引燃。

後遷來的這批山東人裡,有一戶姓李的人家,男的叫李本華,女的叫桑二姐。兩口子都是三十啷噹歲,因為在關裡沒吃沒喝才隨族人投的東三省。他們在靠山屯落腳之後,先後生了一女一兒。女兒如今十四歲了,雖然相貌平平,倒是個正常孩子,那兒子來歷卻有些特殊。

他們搬到屯裡安家後,在前院栽種了幾棵李子樹。李子樹是東邊道常見的果樹,一向長得很慢,就是長到二十多年也不過碗口粗細,但他們家的李子樹中卻有一棵生長奇快,第一年破土時也不過筷子粗細,在春風中搖曳不定,第二年便已長得核桃粗細,與房梁一般高矮,到了第三年樹幹已挺拔如同樹齡三十年的紅松,高度約有兩丈上下。還沒等李家兩口子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這樹已長有合抱粗細了,樹皮上還出現了深深淺淺的溝壑,簡直和上百年的老樹一樣。而且一般李樹都是從一人多高的位置分枝抽芽,可這李樹低矮的地方一根枝椏也無,所有的枝椏都集中在樹冠,遠遠望去好似過去縣令出行時張的華蓋一般。

自從這李樹不斷地躥高,周圍原本長勢良好的其他李樹陸陸續續都枯死了。最奇怪的還是這李樹只開花不結果。一般的李樹都是第五年開始開花結果,這李樹直到第六年頭上才在最高的樹杈子上開了兩朵淡白色的小花,然而花開了八九天就謝了,一個果實也沒結,轉年也是一樣。那一年秋天的時候,鄰居二雷子蓋房子,想拿這李樹打件傢俱,但不料斧頭一砍在樹上,就流出了很多淡紅色的漿液,看上去好像是血一樣,二雷子心中嫌棄,也就沒再砍下去,但這棵樹上從此就多了一道傷口,像是孩子張開的小嘴一樣。直到第八年開春,別的樹都還寂然無息的時候,這李子樹最頂的枝頭先發出了一個碩大的花苞,這花苞顏色是淡粉的,足足有人的指肚兒大小,那時李樹葉片未萌,這麼大的花骨朵在樹下就能望見。桑二姐把李本華招呼了過來,讓他來看這花骨朵。李本華說樹開花了是好事,沒準今年能作果哩。過了幾天,桑二姐有個下午在李樹下洗衣服,洗著洗著忽覺身體睏乏,就倚在了這棵粗大的李樹上,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確認的夢。夢中出現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霧,霧中後來走出一個白鬍子老頭,老頭前額上有一道醒目的傷疤,不過傷口已經快癒合了,老頭對她說道:“李花謝了李子發,李子發來在你家。此天賜麟兒,不可喪失良機。”桑二姐沒有聽懂,重複了一遍最後這幾個字:“天賜麟兒?喪失良機?這說的是什麼?”老頭只是笑笑:“天機不可洩露,到時自然便知。”說完這句話老頭轉身離去,只留給了她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她打了一個哆嗦,竟然從夢中驚醒。醒來後她霍然發現,頭頂的那個花骨朵竟然完全打開了,碩大的花盤足有茶盞大小,粉嫩的花瓣在風中微微顫動,無端惹人憐愛萬分。


半個月之後,這朵花花瓣慢慢變成了淺褐色並且枯萎凋零,在原來的位置留下了一個綠豆大小的青澀果實,這是這顆李子樹的第一枚果實,看起來與普通的李子並無多大差別。這枚李子孤獨地懸在綠葉叢中,從仲春越過整個夏季,到了初秋的時候,李子漸漸由青轉紅,表面還生了一層淡白的果霜,最後變成了紫紅相間的色澤,應該是已經成熟了。

那天桑二姐端著個簸箕到門口晾曬蔥籽,那枚李子忽而無風自動,從高枝上墜落下來,不偏不移地砸在簸箕裡。桑二姐驚喜地將它撿了起來,看見它鮮亮誘人,忍不住放在鼻子旁邊嗅了嗅,覺得它甘香甜美,便一口咬了下去。她原想嘗一下看看滋味好壞,不成想這李子滋味獨特,果肉中似乎有一種馥郁的香味,吸引著她一口接一口地咬了下去,不知不覺間她竟然將這整隻李子都嚥下肚去。這李子生得獨特,裡面的果核也顯得特別。別的李核都是扁平帶稜角的,而它卻是一個純正的球形,看不出半點瑕疵,簡直像是一枚圓珠。她瞧著這李核特別,就沒有將它扔掉,而是隨手放進了針線簸籮裡。

吃了李子後沒多久她便發現自己身懷六甲,十月過後,一朝分娩,誕下一個玉雪可愛的男孩來。不過這男孩出生時卻讓穩婆嚇了一大跳,別的孩子出生的時候都是閉著眼的,這孩子不僅睜著眼,而且眼仁中有兩個重疊在一起的瞳孔,看起來格外怪異。除此之外,這男孩後腦上有一塊核桃大小的骨頭,便和評書中講的魏延腦後的反骨一般。更讓穩婆不知所措的是別的嬰兒出生時都拼命啼哭,而他卻在咯咯地大笑,而且笑的時候臉上是沒有表情的,像是一塊木頭。但這笑聲卻中氣十足,幾乎聲震屋瓦。穩婆出來對李本華說道:“這孩子是個怪胎,將來會給家裡帶來災禍,你不能把他留在這裡。”

李本華年過三十才得了這麼個兒子,對此哪裡肯信,打發穩婆走了之後便來看這男孩。這男孩見到他來了,伸出小手又是咯咯一陣笑,那樣子不像是剛出生的孩子倒像是已長到三四個月的嬰孩,模樣十分惹人喜愛。李本華將他抱在懷裡親了又親,心裡琢磨著給兒子起個啥名字。他的大女兒出生時,也沒仔細想想叫啥。因山東人習慣稱呼女孩子為嫚,所以李本華為圖省事,就直接稱呼女兒為大嫚兒。現在是個帶把的,可得好好想想。他尋思著這孩子出生和門口的這株李子樹有關,李諧音禮,乾脆就叫李禮,可這名字有些拗口,他想來想去在中間又加上一個文字,誰不希望自己家孩子有點造就呢?

自此李文禮就在這偏僻的小山村裡茁壯快樂地成長著,他有爹媽的偏愛和大他許多的姐姐照顧,生活得是無憂無慮。不過李本華隨即便發現,這孩子和別的孩子不同,經常有驚人之舉。小文禮長到三歲時,有一天李本華看到他蹲在地上唸唸有詞,就問他在幹什麼。小文禮說他在替土地爺牽馬。李本華一看,地上只有幾隻螞蟻在快速爬動,哪來的什麼馬。他初時以為這孩子在說胡話,但小文禮倔強地聲稱這就是土地爺的馬,還說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到屯裡的土地廟去看,土地爺的神像現在正背對著廟門。李本華真就跑到土地廟,一看果然不假,土地爺的泥塑金身正背對廟門,而李本華清楚地記得,頭兩天他上香時土地爺還是正衝著前方的。

後來又有一次,小文禮拿著一根皮筋凌空揮舞,李本華見他面前空空蕩蕩,生恐他抽到了自己,忙喝令他放下,小文禮卻說他正在教訓幾個過路的陰兵,還指著地上的幾個泥點子說這就是陰兵身上掉下來的。李本華自此之後對兒子是又愛又怕,愛是父子天性,怕則是擔心他會因此惹出什麼麻煩。好在這孩子一向很乖,除了和姐姐偶爾說幾句話外就是在院子裡自娛自樂,並不和別的孩童玩耍。

但就在昨天,小文禮趁著李本華疏神跑出了家門,來到了屯子裡山東人和本地土著劃為界線的田埂子上玩耍。因為他常年在家,外面並沒有人認識,有個本地村民老牛在地裡薅草,看到這三尺孩童在地上蹦蹦跳跳,便招呼他道:“小崽子,你是哪家的?怎麼到田埂子上亂跑,一會兒瞧把你栽個跟頭!”小文禮不說話,拿著那雙迥異常人的瞳仁去瞅老牛。老牛看到這孩子的重瞳後,心裡也打了個突,但他是個好面子的人,見小文禮不說話便疾言厲色地道:“喂,小鱉養的,老子和你說話呢!”小文禮看了他片刻,沒接他剛才的話茬,卻說道:“你肚子里長蟲子了,還不去瞧郎中!”老牛活動活動筋骨,覺得周身並無異常,他認為這孩子欺騙自己,便大罵道:“癟犢子,你說誰肚子裡有蟲呢?你再說一句看我今天不囂死你!”他正不乾不淨地罵著,頭頂上卻飛來一隻山裡常見的布穀鳥,在他頭上拉了一泡屎,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腦袋上。小文禮說道:“瞧瞧你這樣子,連鳥都知道你肚裡有蟲了!”老牛暴跳如雷:“死崽子,看老子打死你!”他扔下手中的雜草,操起田埂中扔著的鐵鍁便朝小文禮追了過來。

連載三十六:李花陰童


小文禮見他神情兇惡,掉頭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那老牛邁開大步,拖著鐵鍁在後狂追。小文禮小腿雖然倒騰得不慢,但老牛是成年人,一步抵得上他邁兩三步,所以沒過多遠兩人幾乎就快捱到了一處。老牛正追得起勁,猛地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攔住了他,老牛定睛一看,認得是後來屯裡落居的李本華。李本華將小文禮掩在身後,對他說:“老牛,孩子怎麼惹著你了,發這麼大的火!”老牛是個拎不清的渾人,張口便道:“哦,這犢子是你家的?我正在地裡薅草,他張口便說我肚子裡有蟲子,完後我頭上就被鳥屙了一泡屎,你說煩不煩人?”

李本華瞧見他頭上頂著一灘白綠相間的鳥屎,但他是個本分人,不願就此多生事端,所以只是道:“他一個這麼點的孩子,您跟他置的什麼氣?”老牛氣呼呼地道:“他張口就咒我,這小孩的嘴最臭,說什麼都靈!呸呸呸!”他一邊說一邊朝地上吐著唾沫,李本華看他的樣子太過氣急敗壞,對躲在身後的小文禮說道:“文禮,你說大爺是你的不對,快給大爺道個歉。”小文禮從父親身後轉出來,朝老牛作了一揖:“大爺對不住,我也不是故意的!”老牛順手一抹頭頂,驀地想起頭上還有鳥屎,抬手一看滿手髒腥,不由又氣又惱,當著李本華的面也不好再和一個孩童過不去,只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扛著鐵鍁回去了。

然而老牛回到家裡後便開始腹痛不止,他家的老孃們慌了神,急忙去找郎中來瞧。郎中看了看老牛疼得煞白的臉,又給他號了號脈,說肚裡有蟲子了,得喝點藥湯順順。老牛聽郎中這麼一說,立刻便想起了剛才小文禮的話,便罵道:“這準是那孩崽子咒的!”他老孃們不明白咋回事,。就讓他說詳細點。老牛哼哼唧唧的將事情說了一遍,而他家這屋裡的最愛傳老婆舌,平時沒事還要饒上三分,此時遇到了這等大事,立刻麻了爪,四處奔走相告,不多長時間這屯裡的本地土著幾乎都知道了這件事。

再說老牛喝了這郎中配的藥湯後,肚子裡翻江倒海,腸子都疼得快轉筋了,可蟲子卻像是賴在了他的肚子中,怎麼也不肯出來。那郎中用的是川軍、牽牛子等峻烈的驅蟲藥,見不奏效自己也慌了神,便對老牛家的老孃們說你另請高明吧,提著藥箱就走了。老牛疼了一晚上,第二天也沒見輕。早上起來開門的時候,卻有不少屯裡同族的人湧了進來,一齊攛掇老牛家的去和那幫山東蠻子算賬。老牛的老孃們哪有什麼見識,一聽眾人都這麼說立刻就同意了,於是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了田埂邊上,扯著嗓子開罵。老牛是個市井俗人,他家的老孃們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一頓罵尚未完事,對面呼啦啦衝來二三十個山東人,他們手持棍棒、鐵鎬,一下子就和本地土著對峙上了,幸而這山東人裡有人留了個心眼,派人遞話給了戰東道插千的土匪,否則雙方早就真刀真槍地幹上了。

丁福林一聽原來是這事一時頭大如鬥,他雖然擅長處理矛盾,但這件事超出了他的能力範疇,他問那幫本地土著:“老牛肚子裡的蟲子出來了嗎?”眾人都搖頭,老牛家的老孃們說道:“我們家老牛到現在肚子都還疼呢,都是那小屁孩咒的!李本華,把你兒子交出來,他就是個禍胎,有他在咱們靠山屯都不得好,你把他交出來這事就算完,否則,哼哼!”旁邊的人還在架秧子起鬨:“對,交出來!不交出來咱們絕不算完!”李本華也在人群中站著,他遙遙喊道:“你們老牛肚子裡生蟲子是他自己的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再說你們一幫子大人,跟個孩子過不去,你們究竟還要不要臉?”對面人群中也起了哄:“誰不要臉了?不是你們的小孩賤嘴能有這事嗎?告訴你們,今天這事咱們不算完!”這面也有人橫上了:“咋個不算完?你們還能耐上了?我們今天就在這了,看你們能把我們怎麼樣?”

這眼瞅著雙方就要舉起鐵鍁和棍棒,丁福林大怒,大喝道:“都給我住手!好好的在一塊住著,別為這事傷了和氣!”他畢竟是戰東道綹子的二掌櫃,這句話喊出來中氣十足,一下子將眾人的吵嚷聲都蓋了下去。這兩幫人在他的威壓之下,一時不敢再動手,但仍然怒目相視。丁福林知道,今天若不把老牛的病治好雙方絕不會善罷甘休,他低聲對身旁的土匪道:“快回趟山寨,把先生請過來,如果先生身體不便,就叫來他的徒弟何棲雲,記住,要快!”那土匪應了一聲,快步答應著去了。丁福林其實也知道吳緒昌傷勢不輕,從四面梁到靠山屯步行也不容易,所以先生應該不會來。那何棲雲雖然近一年來屢次擔當大任建立功勳,但畢竟年歲尚輕,丁福林心下也沒底,他又叫來一個土匪,去招呼附近的郎中過來診視。

丁福林對本地的這方人喊道:“大家稍安勿躁,我已經派人分頭去請郎中和懂術法的先生了,一會兒他們過來便有結果!”本地人中尚有兩三個人在那裡呶呶不休,丁福林還未開口,他手下已有個脾氣躁烈的土匪衝上前來,提著對方的衣襟就甩了兩個大耳刮子過去:“嚷什麼?我們二掌櫃已經說了了事的法子,誰要是反對小心我插了他!”丁福林忙喝止他:“幹什麼,別打人!都是本鄉本土的,差不多就得了!”他這話表面上是說戰東道的土匪,實際上也是點那幾個胡亂說話的人。他已敏銳地察覺到,本地土著這邊有幾個人特別活躍,不停地在煽動大夥兒,他懷疑其中另有圖謀,於是暗暗記下了幾人的相貌。

此時大雨漸漸收了,天空中的陰雲如破敗的棉絮一般,現出幾塊藍天,估計一時半會不再有雨,但空氣中仍然泛著濃濃的潮氣。丁福林為了緩和劍拔弩張的氣氛,找了幾塊乾淨點的大石頭招呼大夥兒坐下。眾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終究還是坐下了。丁福林見眾人還能聽得進他的話,心中一喜,知道這事和解有望,便滔滔不絕地講起鄰里之間的相處之道來。他說了遠親不如近鄰的道理,又說了靠山屯現在的狀態,希望雙方多站在對方的位置上考慮考慮。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其他幾個土匪都站在他身後,手持槍支目不斜視,所以這兩方人雖然仍互相看著不順眼,但已沒人敢輕舉妄動了。

不一時有土匪引著幾個人走了過來,丁福林一看這幾人全是附近村屯的江湖郎中,他對大家說道:“你們瞧,這附近的郎中我都請了過來,咱們先去瞧老牛的病,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說。”這時有山東人不幹了:“我們也不能跟過去,萬一有人搗鬼怎麼辦?”丁福林一想這也是個問題,便對身後的土匪道:“你們兩個把老牛抬過來,讓大夥兒都看著,這總沒毛病了吧?”對這一處置雙方也無異議。於是那兩個土匪到屯子裡把老牛用硬木板抬了過來。老牛臥在木板之上,嘴上還哼哼唧唧地,看樣子疼得不輕。

那幾個郎中湊上前去,有人讓他張開了嘴看舌頭上的舌苔,有人則用指頭扣住了他的寸關尺三脈,閉著眼睛琢磨脈象的遲數緩急,還有人在他腹上用指節叩著,觸摸裡面的軟硬虛實。等到幾人都瞭解了基本情況後,他們互相看了看,都是一齊搖頭。診脈的郎中說:“這脈象太怪了。表面上是浮大中空,好像按在了蔥管之上,按理說應當是芤脈,可脈中又有數條散亂之息來回奔走,其流利之處又像是滑脈,但無論是芤脈還是滑脈,均和外感症狀不符。”那位舌診的郎中也說道:“舌苔厚重黃膩,像是食積,可她分明已經快一天沒進食了。”另外一位郎中也說道:“腹中柔軟無堅實之處,沒有啥結塊,肯定不是蛔蟲,瞧他疼得這個樣子,也不是絛蟲,這個卻令我也束手無策了。”這三位郎中都是十里八鄉聞名的,像老牛這種人家都出不起診金,連他們也束手無策,那證明老牛肚子中的蟲子不是一般的怪,老牛家的老孃們在旁邊禁不住悲聲大放。

“讓一下,讓一下!”眾人正密密匝匝地圍著老牛和那幾位郎中,忽聽外面傳來喊叫,眾人閃開了一條通路,卻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少年。這少年穿著土布褂子,幾乎都被汗水溼透了,一張大圓臉上濃眉如墨,顯得十分質樸,不用說他就是吳緒昌的親傳弟子何棲雲了。丁福林一見是他,緊鎖的眉頭立刻舒展了一半,他拍拍手掌示意大家安靜:“鄉親們,這位就是先生的唯一弟子,他已得到了先生的真傳,有他在老牛一定會沒事的!”眾人見何棲雲上嘴唇絨毛還沒長齊,嘴上雖然不說心裡卻都在嘀咕,何棲雲也沒在這麼多人面前露過臉,被幾十雙眼睛這麼一瞧不由脹紅了臉。丁福林捱過來,但啥也沒說,只在他肩頭拍了一拍,但何棲雲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分量。何棲雲想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方,好歹也要露一手,不能辱沒了先生的名頭。於是他猛然昂起頭,幾個大步跨到老牛身前,先盯著老牛的眼睛瞧了一瞧,隨即用手指在他鼻孔上探了一探。老牛早都疼得五官變了形,他哎呦了兩聲,口不擇言地說道:“我還喘氣呢,我說你到底行不行啊?”何棲雲沒有搭理他,初時他也是心下惴惴,唯恐查探不出病因,但在老牛鼻下這一探,他已有了八分成算。

原來這世上的蟲子名目繁多,但總不出於《皇極經世》一書中《觀物外篇》的描述:“日紀於星,月會於辰,水生於土,火潛於石,飛者棲木,走者依草。陽生於陰而生蹄角之類,陰交於陽而生羽翼之類也。”所以蟲子都屬於風族,風八卦對應巽木,善走而潛形,因此上古時郎中們依據互補原理常用蟲子製成平肝熄風的藥物。老牛現在呼出的氣體熱氣蒸人,像是燒炕用的手風匣子噴出來的一般,而這熱中又有七分實三分虛,所以推斷這是實證。老牛進氣短促而吐氣綿長,說明確有蟲子結在腹中,今天是乙日日干,這個時辰手陽明大腸經值辰,而老牛氣息不穩,那蟲子很有可能就在大腸經的本腑大腸之中棲身,不過看他的進出氣頻次和狀態,倒是暫無生命危險。何棲雲又試觸他的三部九侯,在他全身的顯脈一一按診了一遍,就更加證實了剛才的推測,這蟲子善遊善走,所以不能輕易指定位置,但目下正值大腸經值辰,可利用補穴的手法將其逼出體外。

何棲雲此次來時將先生的金梭子也揣在懷裡,他取出一枚金梭子,紮在了老牛左腿的足三里上,足三里位於脛骨粗隆外側一寸,是人身的大穴之一,主胃腸病症。何棲雲採用捻轉手法進針,將金梭子楔入穴道之中,另外一側也如法炮製,他一面留神觀察著老牛的反應,一面在金梭子尾部輕輕捻動。同時他在手陽明大腸經的井穴商陽上也輕刺兩下。過了片刻,只聽老牛肚子中咕咕作響,何棲雲微一皺眉,上前解開他的褲帶,同時示意眾人後退。只見老牛大口地喘著氣,猛然他大叫一聲,一股稀屎噴濺而出,那穢氣十分難聞,眾人情不自禁地都掩上了鼻子。再看老牛時,他面色輕鬆了許多,顯得神氣清爽。何棲雲走上前去,將金梭子收進懷裡,然後撿起一根小木棍,到田土堆裡挑起一根蟲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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