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張愛玲說，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對於過了中年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彈指間的事。
還真是，這十幾年受到生活的不少考驗，每一次都覺得時光太慢。現在，十幾年過來了，回頭看，還真是彈指間的事。
我和昌平結婚已經有十三年了。我們結婚那一年，他28歲，我23歲。我們是自由戀愛發展到結婚的，因而感情很好。
昌平的爸爸在他讀高三那年去世了，這些年，都是他與他媽媽、妹妹相依為命。昌平很早熟，早早就擔起了一家之主的責任。
昌平的媽媽中年喪偶，在心理上，對昌平的依賴性很大。
昌平的媽媽，也就是我婆婆，覺得他結婚太遲了，得爭分奪秒地要孩子。
於是，從我們結婚開始，婆婆就經常去小城周邊的各處廟宇求子，或者煲助孕湯水給我們喝。
除此之外，婆婆有空閒就動手做一些孩子用的東西，比如尿布、口水巾、搖搖椅等。我很反感這些事，同時也覺得壓力很大。
生活真是捉弄人，越急越不如意。
結婚兩年過去了，我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我還為此事偷偷哭過，覺得肯定是自己的身體有什麼問題。
昌平總是不緊不慢地安慰我：“你不用有壓力，我覺得肯定是我的問題。你給點時間我，讓我調整調整。”
每次聽他這麼說，我都會破涕為笑。
昌平就會摟著我繼續說：“我的問題，我的問題，給點時間我調整吧。”
昌平不僅安慰我，還時常跟婆婆說，不要總是跟我們提這件事。
婆婆盼孫心切，對昌平的話，哪裡聽得進去。
她開始對我冷嘲熱諷，說，哪個女人都是一結婚就能懷上的，除非是那些身體有問題的女人，身體有問題的女人，就不要嫁去禍害別人家了。
婆婆也經常催我和昌平去檢查身體，得知我們去檢查過，並且雙方身體都沒問題時，她又開始懷疑是不是我亂吃東西了。
到後來，就連小姑子，也加入了這場催子大戰。
02
小姑子讀書成績太差，初中畢業後就輟學了，跟著婆婆在附近的工廠打工。
她常年紮在中老年婦女堆裡，耳朵進的都是封建傳統觀念。
因而，她也覺得結婚兩年多都不孕，是極其丟人的。
小姑子開始慫恿昌平跟我離婚，另找一個好生養的女人。
這些都是婆婆指使她說的。
婆婆怕自己跟昌平說，會使得昌平厭惡她。但她實在忍不住，也是‘為了兒子好’，就讓小姑子出來做這個醜人。
反正，小姑子遲早是要出嫁的。
昌平為了避免發生爭吵，通常是不接話，或者是讓她們別管我們的事。
後來，小姑子和婆婆說的次數多了，昌平也實在忍不住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婆婆和小姑子一起在客廳裡做手工。
昌平很嚴肅地跟她們說：“如果我和小瑤一直都沒孩子，我就和她兩個人過這一生。或者我們去領養一個孩子也可以。
你們就別再說那些話了，你們不煩，我煩。以後再有離婚這些話出來，我只好跟小瑤搬出去租房子住了。”
我在隔壁房間，聽得清清楚楚，頓時眼淚流了下來。
我嫁這個男人，果然沒有嫁錯。
昌平回到房間跟我說，他接多點活，儘快攢夠錢出去買一個屬於我們的小窩。我們也一直在為這個目標努力著。
我們婚後第三年的那個五一假期，昌平忙工作走不開，我獨自回孃家看望父母。
我孃家是臨縣的，和婆家相距一百公里左右。
我在孃家的時候，接到小姑子打來的電話。
她說，他們整個家族都不喜歡我，我和他哥哥一點都不般配，而且，我結婚多年都還生不出孩子來，讓我別回去禍害他們家了。
當時，我爸媽就在我旁邊，我不敢讓他們擔心，只能假裝笑著跟電話那頭的人說：“嗯，我知道了。就這樣，拜拜。”
我不願生事端，就沒告訴昌平這事。
03
五一假期過後，我自然是要回去繼續上班。
小姑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我拎著行李進門，嘲諷我：“不是說了不回來嗎？怎麼還死回來了？”
昌平在房間聽見了，立馬走出來向小姑子吼道：“這是她家，她不回來去哪裡？你什麼意思？說什麼不回來？”
小姑子顧著看電視，並不理會昌平。
我就把她那天打電話給我的事，說了出來。
昌平聽了，生氣地向小姑子吼道：“你有沒有腦子？成天就知道在後面搞事搞非！以後再發生這樣的事，別怪我不客氣！”
小姑子原本是受了婆婆的指使，這時候覺得非常委屈，大聲吼道：“她就是一隻下不了蛋的母雞，難道留著她讓我們王家斷子絕孫嗎？她要是有自知之明，不用我說，她就應該自己滾！”
昌平聽了氣不過，攥起拳頭想打小姑子，手一揮，把客廳的發財樹的打倒了，花瓶碎了一地。
婆婆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候連忙過來拉走了小姑子，責問昌平脾氣怎麼那麼大。
昌平的怒火明顯沒有降下來，他突然走到陽臺，把那些花盆一一砸了。
我想著，昌平應該是想給婆婆她們一個下馬威，讓她們以後閉嘴，也就沒有上前去阻止他。
況且，這麼長時間以來，不僅我壓力大，他的壓力更大。
昌平要拼命工作掙錢，又要承受他媽媽和妹妹言語中施加的壓力，還要想辦法緩解我的焦慮。
我體諒他，也想給一個機會他發洩一下心中的苦悶。
現在十年時間過去了，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我抱住了他，阻止了他的發洩，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展成後來的樣子？
04
昌平把陽臺的花盆砸完之後，整個人倒在了那些泥土瓦碎片上。
剛開始，我還以為昌平是沒站穩，後來發現他倒下之後就沒動靜了，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連忙跑了過去。
婆婆和小姑子也嚇壞了，跑過來幫忙把昌平抬到了客廳沙發上。
我緊張得全身發抖，還是鼓起勇氣，把手放在昌平的鼻子前面試他的鼻息。
我這一動作刺激到了婆婆，她用力一拍我的手，說：“你在幹什麼？你竟然詛咒他死？你這個狼心狗肺的！”
說完她自己又崩潰地哭了起來，捶胸頓足地指責自己。
她們兩個人都慌了神，我必須冷靜下來。我又把手放在昌平的脖子上，發現還有脈搏跳動，懸著的心放鬆了一點點。
接著，我打了120，讓醫院來車把昌平送到了縣城的人民醫院。
醫生把昌平推進急救室半小時裡，我們在候診室裡度秒如年，生怕醫生出來就給了一個我們無法承受的消息。
婆婆在候診室哭了起來，輕聲指責我和小姑子，說如果我們不吵架也就沒這事了，接著又輕聲指責她自己，說她不應該天天在他兒子面前唸叨孩子的事。
醫生出來後，並不跟我們說是什麼問題，只說儘快辦理住院。
我忙前忙後給昌平辦理好住院手續之後，醫生開了一堆單子，讓護士安排給昌平做檢查。
接下來，昌平做了彩超、心電圖、腦補掃描等檢查。
醫生拿著報告，都說看不出問題，讓昌平留院觀察幾天。因為醫生不清楚是什麼病情，所以也不敢擅自給昌平打針開藥。
我們就坐在昌平旁邊等著，也不知道在等什麼，無助感和恐懼感襲滿全身。
昌平昏睡了六七個小時之後，自己醒了過來。
只是，醒過來的昌平，並不像我那個對我充滿愛的昌平。
他眼神呆滯，好像對周圍一切都不感興趣，也不看人，眼神不聚焦的感覺。
住院觀察兩天之後，醫生說應該是精神方面的疾病，讓我們到大城市去做檢查和治療。
05
婆婆和小姑子聽了都六神無主，只是驚慌地看著我。
我把昌平帶回家，買了第二天一早到廣州的車票。
那天晚上，看著睡在我旁邊的昌平，我的恐懼確實大於我的愛了。
我自己都不曾想到，我的勇氣戰勝了恐懼。
到了廣州的醫院，醫生判斷昌平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醫生建議我讓昌平住院治療，說不需要家屬陪同的封閉式住院治療。我立馬給昌平辦理了住院手續，往診療卡里存了幾萬塊錢。
昌平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花光了診療卡上的錢，我就去把他接了回來。
昌平從醫院回來之後，比之前確實好一些了。
他仍不會主動說話，但我們跟他說話，他也能回答，而且邏輯是清晰的。
但是，也就僅限於此。他整個人都呆呆的，沒了往日的生氣，對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
家婆又開始頻繁地問仙拜佛，小姑子在家裡也少了很多話。我們整個家都死氣沉沉的樣子，沒有一點生機。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兩年。
這兩年的時間裡，我帶著昌平又去了幾家醫院看，開了藥回來吃。
婆婆問仙拜佛不下百次。而昌平的病情，一直都沒有好轉。
我媽開始給我做思想工作，讓我離婚，再找個男人過日子。
從我媽的角度來講，她畢竟心疼自己的女兒，不願意自己的女兒一生都帶著一個病人過日子。
無數次抱著熱情去喚醒昌平，無數次都只是對上他那雙毫無內容的眼睛，我也動搖了。
雖然我和昌平是辦了結婚證的，但是婆婆還是擔心我改嫁。
後來我每一次回孃家，她都讓小姑跟著我一起回去。
昌平生病的日子裡，我和小姑、婆婆沒再發生過明著的爭執，她們也不再對我冷嘲熱諷。
但，對於這種明明白白的防備，我心裡也很不舒服。
06
我曾經掙扎過，到底是走，是留。
走，每當決心要走，我就想起昌平對我的好，我無法在他需要我的時候拋棄他。
留，對於一眼能夠望到底的未來，我是真的很害怕。
這樣猶豫不決的日子也過了差不多兩年。
在昌平得病的第四年，我孃家的堂嫂過來找我。
堂嫂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了，懷第四胎時，她托熟人照了B超，發現也是個女兒。堂哥一家都主張把這胎落了。
堂嫂想著，既然這孩子投了胎過來，沒病沒痛的，就捨不得去落。
後面月份越來越大，也不好去落胎了，堂嫂就想把孩子生下來送給我養。
堂嫂過來的時候，婆婆也在場。
婆婆聽了這些話，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說：“瑤，昌平的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我們就把這孩子要過來吧。有了孩子的生氣，說不定對昌平的病有幫助。”
我又打電話跟我媽說了這件事。
這些年，我媽一直在勸我改嫁，她捨不得我吃苦。
聽見我有意收養堂嫂的孩子，媽媽知道我是已經決心要陪昌平一輩子了，她在電話那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隨你吧。有個孩子也好，家裡能多一些歡笑聲。”
這時候我才知道，雖然這些年我糾結過，念頭轉過千百回，但是潛意識裡我還是決心陪著昌平的。
孩子出生後，我給了堂嫂一千塊錢營養費，就把孩子抱了回來。
孩子滿月的時候，堂嫂過來看孩子，又包了一千塊錢紅包給孩子。
我們沒打算隱瞞孩子的身世，兩家人還是有來往的。
有了孩子之後，家婆辭了工廠的工作，專門在家帶孩子。
把一個孩子帶大的過程不容易，但是孩子的到來，使我跟家婆的關係空前地好。
隨著孩子的長大，家裡的歡笑聲越來越多。我和家婆也不再愁眉苦臉地看著昌平，而是鼓勵昌平過來跟孩子一起玩。
07
附近有些工廠可以把活領回家做，我就經常領一些活拿回去讓昌平做。
昌平有工作做，又時常對著天真的孩子，他有時候也會清醒一會，大部分時候，他還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不過，沒關係，我可以陪著他。
我愛看電視劇，看電視劇《琅琊榜》中霓凰認出林殊那一集哭得稀里嘩啦的。
霓凰說：“沒關係，我可以等，等你變回我的林殊哥哥。”
林殊卻知道，他並沒有時間讓霓凰等。
我也不願說：“我願意等，等昌平變回那個能為我撐著天和地的昌平。”
誰也不知道那個昌平還能不能回來。
我只想說：“我願意陪著他，也願意他陪著我。”
以前，總會覺得是自己在犧牲歲月，犧牲幸福，所以會糾結去或留。
孩子的到來，對我最大的意義是讓我重新認識了生命，重新審視了自己。
現在，我為這個家撐著天和地，我也覺得很幸福。
可能是因為，人有價值輸出，就會覺得幸福吧。
我有時候也希望生活是小說，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修改結局。然而生活終究不是小說。
但是，生活的美也就是在於人們努力奮鬥下獲得的幸福，而不是小說作者隨手一揮給的幸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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