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橋琴深讀張定浩:曹植與天鵝丨名人書架

南橋琴深讀張定浩:曹植與天鵝丨名人書架

“一隻天鵝在房間裡的出現會在有些人心中引發某種明顯的不適感。”杜魯門·卡波蒂接下來的分析著實令人驚駭,但卻正暗合了我的認知,他說:“……他們的反感情緒並非來自於嫉妒,而是——用他們的話說——來自於天鵝投射出的某種‘冰冷’與‘虛幻’的陰影。……面對極致的美麗時,正如面對極度的睿智一樣,我們的總體反應中包含一種恐懼,當一隻天鵝遊入我們的視野中時,恐懼同欣賞相互交織,結成了那把寒徹骨髓的冰錐,瞬間便穿透了我們。”

當然,對於天鵝,我也曾寫下:“只一瞥/也會被你明亮的光芒深深埋葬”。

建安三曹,曹操若為鷹隼,曹丕,船山以降連葉嘉瑩都在替這位站在強人孟德肩上,脫穎而出的幸運兒——史稱的魏文帝翻案,那是不是也可以將鍾嶸讚美曹植“鱗羽之有龍鳳”這樣的話轉贈給他(只是我說了也不算吶)?曹子建呢,就是那隻飛落人間的駭人天鵝!

張定浩《既見君子:過去時代的詩與人》,如文正公對《十八家詩鈔》的掂量排序,開篇便是詩人《曹子建》。

啟封初讀之時,被子建“修吾往業,從吾初志”的箭簇一下擊中,記得當時淚不能抑,彷彿走在迷途的那隻羔羊,瞬間記起了自己的來路,少年時代的往業初志被點燃,清澄的火苗竄動著從心底幽暗處深埋的礦脈中騰越而出,是經由張定浩這文字般若的識照,整個人獲得新生的驚醒頓悟,哦!原來我在這裡,天地之心,原來也還在這裡。

這生命的新起點,也是詩歌和文學的新起點,古人今人,曹植,張定浩都是瞭然於心的。我多麼希望你也能瞭然於心,即便青春不再,生活的磨損增添了難堪的橫肉和裂紋,而骨骼不是永遠清奇的嗎?別告訴我,也長了個骨刺,就是裂紋也可以平復,橫肉亦能夠清減。

“少年人的天地清明,一個個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張定浩說,“這個要什麼,就是初志,是對自己天性的聽從。……有文字的‘初志',也做出一點業績,但卻不以為意,隨後踏上另一條自覺更有意義的現實之路,但‘不得通',最後的最後,再回過頭來,‘從初志,修往業'。這大概是多數古典詩人都會走過的道路。”然而,有幾個人能把曾經在少年心中完整存在過的“初志”落實到一生的行動中呢?

我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如若當初照著自己的初志走一直沒間斷,今日的我該是什麼樣子?假設人生是無稽之談。記得兒子出生後,我整個人是完全丟失不見的,不知道是被巨大的驚喜還是從未遇到的麻煩完全淹沒了。現在想來,也不能怪兒子的橫空出世,只是初為人母的全然無知和手忙腳亂,如果你又是那過分專注的一個,所有的節奏全亂了,瞌睡,超級瞌睡。一邊是忙碌的工作,將近十年間下班還幫著公婆參與家裡小作坊的生意運轉。等到兒子高飛女兒也離家住校,二十年就如白馬奔去無了影蹤。

“修吾往業,從吾初志”!這世界上最金光閃閃的句子是曹子建的,也是張定浩從陳思王的《黃初六年令》裡挖掘出來的通靈寶玉。

然這通靈寶玉的持寶人走過了怎樣的一生呢?張定浩說:兩晉南北朝,外至君臣,內至嬪妃,都能熟頌子建的詩: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這樣兩句平白如話的詩,要經歷多少擠壓於黑暗中的掙扎,無法為外人道的羞辱難堪,最後才能看似勻和地脫口呼出?想來人大難不死之後說的那句:謝天謝地,與這種從現實黑洞掙脫後自我擢升的感慨差不多可以化約吧。

在先失寵信於九錫父相,後在兄長及侄子兩代帝王暴政下求生存的曹植,正像那駭人的天鵝,一直因為明亮的光芒令人恐懼地被防範,被拒斥,被打壓,被監視。詩看子建親,張定浩說:這親的,是那個懂得歡喜和遺憾,也知道“修”的人。寫於黃初二年的《洛神賦》也更像是從曹植身體內孵化飛出的天鵝,或者是那隻天鵝的自我之歌。

《洛神賦》女主甄妃,是男?是女?是知交?是所歡?或者,竟是半生遭遇的女子與知己,在瞬間有情有意的渾融罷。張定浩說,我不敢確定,惟見“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阿城先生來的就比較乾脆,他緣起洛水在《洛書河圖》裡說:曹植《洛神賦》據說是寫他迷戀的嫂子甄氏,文辭好,“神光離合,乍陰乍陽”,有風時我們在樹下看一個人的面容,光斑閃爍,乍陰乍陽;“若將飛而未翔”,你們看水邊的鳥,一邊快跑一邊扇翅膀,之後雙翅放平,飛起來了。將飛,是雙翅扇動開始放平,雙爪還在地上跑;飛而未翔,是身體剛剛離開地面,之後才是翔。這個轉換的臨界狀態最動人。看!我這個全無才情的作者正在試圖用引文寫一篇文章。

轉換的臨界狀態為什麼最動人?最性感?阿城不說,我也不說。我不愛說只可意會,更不想說繪畫留白。我們可以探索對美的發現。就如阿城先生那樣,在當初傷痕文學氾濫的年代,他寫的是棋王,樹王,孩子王這樣王者的默存。他寂然呈現給我們的,是大天大地中,小小的人兒如何生生不息地自我升騰,生息中是早已存在的廣袤精神世界。

也不知從何時起,我愈來愈清晰地深察到美的東西里都藏著殺傷力,這殺傷力有時來自於開在陰影處的花,半明半暗的光線從花瓣和花蕊間穿過時溢出的光嵐;春三月花樹匯成的花海,以及嫩黃的油菜沿著弧形的田埂,給碧青的麥田鑲上溪流狀花邊;春枝上開始萌發時像蜜蜂,過幾日如蝴蝶,再長就像小鳥大小的柿子樹芽;秋風中一片盤旋飄零不肯速墜的,紅色或黃金色葉片;偶爾有幸與樹雀烏亮的眼晴對視,驚見到蒼鷺扇形展開的,天青色翅尖;清晰的山坳裡升起神秘的藍色炊煙,或者白色的雲霧隔斷在山腰,上面是雲海和山峰仙境,下面是山谷和流水人間;在長河荒郊奔跑著追趕落日,到頭來只拍到半個日影的照片;夜晚在城市邊緣燈火黯淡處,驚見的藍寶石質感夜空,甬道上篩下的樹影在月夜裡搖晃出動著的畫;有時是遇見一個才華極為罕見但性格絕對完美分裂的人,之後又遇見一個更甚;有時是讀一篇反諷、睿智和詼諧指數高的好文章……事實上,永無窮匱。這個也不能確定應當歸於心理學還是現象學範疇。肯定的一點,是暗合了卡波蒂對天鵝的那種洞見。

《論語·八佾》有篇情節跌宕的雋永對話: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 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關於對話中的“繪事後素”歷代註疏幾成公案。

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這樣翻譯:

子夏問道:“‘美的笑容,酒渦微動;美的眼睛,黑白傳神;潔白紙上,燦爛顏色。’這是什麼意思?”孔子說:先有白底子,而後才繪畫。”子夏說:“那麼禮在後嗎?”孔子說:“啟發我的是你呀,這樣才可以與你講詩了。”

始可與言詩已矣!這句話暗涵的巨大離心力,對聽者而言,是要具備對詩歌與生命同樣體悟的巨大向心力,完美契合後才得以平衡前行。

繪事後於素。給我們啟發的東西無處不在,但是,我們先要確保自己,如一張檀宣,一湖清水。

記不清誰說的:過度是意義開始的地方,張定浩有首詩:我喜愛一切不徹底的事物,這首詩被譜了曲,廣為傳唱。

中國的帝制是帝王家及平民百姓的共同魔咒,卻很少有幾個包括最底層的平民百姓不對這個帝王夢保有遙深的嚮往。張定浩認為中國古代的詩人是賢人君子,可以做官,但不必成為王,免得成為李煜那樣的亡國之君。唯有子建是唯一一個貫通了王、官兩個層面,曾掙扎過並又自我平復的,詩人。

我卻在想,正是中國文化中忽視個體獨立存在價值、泯滅個人意志,倡導犧牲自我建功立業的社會教化,在帝制權杖的揮舞下,生民的命運在自然與社會雙重枷鎖的禁錮中,不知荼毒敗壞了多少優秀生命的美好人生。

讀古羅馬賀拉斯的《頌歌》:

當下是不羈之足

在地上舞蹈之時

每讀至此,就變身吉普賽女郎一樣心中花朵綻放,熱淚盈眶。覺得大可對應於我們的《卿雲歌》:

卿雲爛兮,糾漫漫兮。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有天就讀到張定浩說《卿雲歌》可以當作《頌》來讀。他說《周頌》裡常見“緝熙”一詞,所謂“日就月將,學有緝熙於光明”落實到《卿雲歌》裡,便是八伯對於大舜的讚頌:

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弘於一人。

“那樣的人,那樣的光華,”張定浩說:“見到了就不會消失,不會敗壞,更不會毀滅。倘若當真覺得他們都不存在了,那只是我們的無明罷了……我們若精進,在前方地平線的盡頭依稀看見他們。如此,天地悠悠,才化作人世的迢迢無窮盡。”

“六朝人喜引子建,那是因為子建替這些普通人準確表達岀他們難以表達的悲傷,用最愉快的方式”張定浩說。

我們今天的詩人可能也沒有子建那樣從峰巔垂直下跌到深淵過,卻因為心力不足,在其眼中“連朝霞都是陳腐的”。事實上,朝霞每天都噙著新生的清露。“如果一個民族的文學墮落下去,這個民族就會退化和腐敗。”我不認為這是埃茲拉毒舌。我們今天聽到的批判,眼力只是從受害的視角觀望到所謂的極權者為止,既看不見歷史的天空,也看不見地理的明天,卻有著反智且民粹的底色。最不應當拋卻中國古老詩教的中國詩人,倘若像龐德從費諾羅薩的遺稿中一瞥之下,便如獲至寶地驚覺到中國古典詩歌的救贖意義那樣,試著找到通向古典的那座,雕塑著獅子石像,以漢白玉為欄杆的橋樑,接通下古典與未來,於己於今人也是善莫大焉吧。而張定浩本身可能就是那雕鏤著一隻只獅子的激萌石像,漢白玉欄杆的橋樑,踏上去,見到古典世界裡終日亁乾的君子,既見君子,我心悄悄,像張定浩那樣擁有居於金粉金沙之中的沉靜。

四鄉里桃花節的信息不斷傳來,趕緊結束這篇文章去看桃花吧,花開花落是很快的時間。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暮春將至。

慢呵,因為關於卡波蒂的天鵝,還沒有說完。“……因為她的成就體現了一種自律,它需要河馬的耐心,物理學的客觀,以及藝術家的投入,而它唯一的造物就是她終將隕滅的自我。此外,造詣修行的範圍遠遠不只外表。最重要的莫過於嗓音,莫過於它的音色,還有它發聲的方式與傳達的內容……”

這隻杜魯門·卡波蒂筆下的天鵝,不只適用於曹植,一般憎恨學派對帝王將相的寧有種乎也多翻以白眼。那我要是說,這隻天鵝也適用於你。事實上,更適用於每個人,即便你對當不當詩人也不感興趣,但我們唯一的造物就是終將隕滅的自我。不能再說了,慟。

明白“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的子建,才那麼奮力拼爭,“願得紆陽轡,回日使東馳。”“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芬。”夜光明珠。下隱金沙。我最喜歡的是曹植的樂府名句:烏鳥起舞,鳳凰吹笙。打開的是自然天成的,高於塵世的遼闊,也正如天鵝之歌舞,之遊弋。

附信:

南橋琴致張定浩:

定浩老師好!

《被張定浩選中的理想讀者》寫完先發您,心裡全然沒底,也不是投石問路,也不是尋求憑持,但是,有時候心裡忐忑著,更要大膽往前走。

窗外春陽上升,春深一日日疊加。學生卻走夜路般,一邊沉醉,一邊怕黑,三邊是時空之外的不甘和生命天賜的飛揚。

若干年後,如果有了一點學術上的小成就,您是我一切的源頭,這卻是肯定的。

祝春安著豐!

忙就不要回信。

南橋琴

2019.3.26

張定浩回信:

南女士:

多謝你的分享和推薦。讀下來既覺感動,也覺慚愧。但很開心自己的小書能對你有幫助。然而沉寂或許,圓覺實不敢當。我想我可能具有的才能,不過是願意花時間去鑽研感興趣的東西。但時間也實在有限,所以很多東西也不過是淺嘗輒止罷了。

祝好!

張定浩

南橋琴致張定浩:

老師早安!

嘿!我也很謙虛,但真沒您謙虛。

讀感及信件在頭號地標昨晚已推出,編輯之後比較好看,我挑了一張您在某個活動上的照片,儼然金人一般,貴不可言!嘿!

您空了,去頭號地標瀏覽下。接下來計劃是每週二推送,讀感加小程序音頻,讀原著片段。對我,真的是一種挑戰,我沒有布羅茨基那樣在奧登的水準上前行的自信。有時候硬著頭皮裝出很堅定的樣子,只是因為心底的一份篤定和欣喜。

昨晚還在跟丘眉說您在批評上的洞見與通達博識上一點也不比布羅茨基、布魯姆差。

可能在之後的閱讀過程中會打擾到您,我儘量吧,最擔心的是不能如布羅茨基對待奧登那樣以您的標準來回饋於一位傑出的作者。

哈!我對自己太嚴格了,是不是?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我先去採點白蒿回來吃吃,養養肝膽,以便照見更好的肝膽去。(捂臉)

祝老師春安!

南橋琴

2019.3.27

南橋琴

《中國民航》雜誌專欄作者,頭號地標《閱讀中國》作者,聯合領銜河南閱讀人。


文 | 南橋琴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顧問 | 單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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