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批:百年家書裡的庶民金融

僑批:百年家書裡的庶民金融

2014年7月,濱下教授(左一)在香港大埔漁港做調查。右一是濱下太太。中間是大埔漁港本地漁民汪先生。

濱下武志(Takeshi Hamashita)
日本著名的歷史學家、漢學家,曾任日本東京大學、京都大學和龍谷大學等大學教授,現任中山大學亞太研究院院長。
其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社會經濟史、東亞經濟史、東南亞華僑華人史等。在上世紀80-90年代出版《傳統社會與庶民金融——新加坡 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合會”與“銀信匯兌”》、《移民與商業網絡——泰國潮州幫與僑匯》、《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朝貢貿易體系與近代亞洲經濟圈》等僑批相關的研究著作。


僑批:百年家書裡的庶民金融


這些絕大多數出自閩粵地區移民的資金,最初是從家庭書信往來而產生,卻衍生出信用、外匯、投資活動,原始的經濟模式裡包含了現代金融系統的所有複雜功能。—— 濱下武志

僑批:百年家書裡的庶民金融

華僑銀行票據再現閩南僑批業繁華。


您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陸續出版了數本僑批銀信相關的書,當時是什麼引起了您對僑批的研究興趣?

濱下武志:我從1970年代就開始對僑批經濟產生了興趣,適逢香港工作和生活,更經常關注華僑移民的問題。那時我很想去廣東、福建等華僑之鄉走走,但當時中國大陸還未開放,不便訪問,於是我選擇了東南亞地區作為研究樣本,例如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等華僑聚居較多的國家。

我希望能從學術、經濟和金融的角度去看看他們的生活。因為相對於發達和主流的歐洲銀行業來說,僑批反映了一種來自民間社會的非市場經濟活動,它與歷史和傳統的關係很密切,規模雖小,功能也很原始,卻能讓我們瞭解當時海外華人華僑民間資金流動的模式。


您對僑批的關注有多長時間了?研究過程中是否遇到過挑戰?

濱下武志:到現在為止,這項研究我已做了40年。每隔3、4年,我就會去東南亞一趟,停留一段時間,記錄這些僑批區的銀信匯兌業的發展變化情況。

遇到的挑戰應該有兩方面:首先是語言難關。我訪問的僑批區的華僑大多是老人,他們只會講閩南語、廣東話或客家話,不要說英語,連普通話也不會說。我只好請當地朋友來幫忙翻譯。另一方面,也因為是外國人,且有大學教授的身份背景,尤其訪問的主題是經濟——中國人一般都比較忌諱談金錢問題,尤其是對著陌生的外國人。所以,我需要花大量的時間在溝通交流上,時常跑到華人區的老商店裡,與老人們聊天,最後真的取得了信任,和他們做成了朋友,他們甚至把自己家的賬本拿出來給我看,這讓我非常感動。


您作為一位半輩子都“僑居”在故鄉日本以外地方的學者,對於家書批信的重要性有什麼切身的感受體會?

濱下武志:是的,我從年輕時就一直在日本家鄉以外的國家和地區奔波,與太太和孩子分隔兩地生活已有大半輩子。近年,太太退休了,從日本來到廣州和我一起住。她開始學習中文,獨自去菜市場買菜,我感到非常佩服、非常高興。

所以,某種程度上,我對海外華僑在僑批中書寫的思鄉、思家之情是感同身受的。我在做僑批銀信的研究中也挖掘了僑批更深層次的含義,銀信的往來只是海外遊子與家鄉的聯繫的手段,它代表著一個個華人家庭的親情、血緣和文化的歷史。


僑批:百年家書裡的庶民金融

2014年7月,濱下教授在香港大埔漁港做調查。左一為濱下太太。右一為是香港科技大學華南研究中心的廖教

目前學者界對僑批檔案的研究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況?

濱下武志:一直以來,有不少海內外學者在研究僑批檔案,例如1930年代的陳達先生,他從美國學習了人類學回國做調查,從人類學的角度寫了《華僑──關於勞動條件的專門考察》(英文版,1923年)、《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1938)、 《華南僑鄉》(英文版,1940)等著作;廈門大學的李明歡教授則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研究移民族群與跨文化,著有《福建僑鄉調查:僑鄉認同、僑鄉網絡與僑鄉文化》、《僑鄉社會資本解讀:以當代福建跨境移民潮為例》等書。

僑批檔案的成功申遺,很大地促進了它在文化歷史方面的研究。但目前而言,從經濟學角度進行的研究還不是很多,僑批中關於銀信、匯兌、水客等領域的經濟學價值尚未被完全開發。以後我們還有很多值得做的工作,例如建立一個僑批的經濟模式。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輕學者來參與這項研究。


那您認為這個僑批的經濟模式應該是什麼樣的?

濱下武志:在20世紀初約有400萬華人居住在東南亞,每年寄回家鄉的錢約5700萬元。這些絕大多數出自閩粵地區移民的資金,最初是從家庭書信往來而產生,但卻因進入了金融市場而改變了它的路線與性質,催生了各種投資活動,甚至引來了外資銀行的加入(例如匯豐、花旗和麥加利銀行,都是最早利用僑批路線和功能來東南亞國家投資),它們對跨華南和東南亞貿易區的貿易在金融上提供了巨大的援助。

這些資金也成為中國與國際金融聯繫的一個重要因素。而海外華人匯往華南的巨大單向的現金流足以影響到匯率的波動。這種由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衍生出來的信用、外匯、投資活動,是一種兼具體驗式和經驗式的非理論性的衍生金融。這個原始的經濟模式裡包含了現代金融系統的所有複雜功能,只可惜,其重要性一直被學術界所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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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人作為全球性的離散族群,您認為客屬僑批在其中的聯繫作用有哪些?它與潮屬、閩屬僑批的不同之處在哪裡?

濱下武志:在我的印象中,東南亞華僑中的客家社會有幾個較明顯的特點。一是

知識分子多,他們大多是學校老師或學者;二是客家人做生意時,多選擇以金融業為生,故客家人水客的網絡比較泛;三是在華人華僑的圈子裡,客家人作為少數派,卻擁有數量較大的僑批。他們大多都選擇條件艱苦、偏僻的地方去打工,非常辛苦,但卻很努力、活躍。


有僑批藏家坦言,大多數僑批藏品都是從年輕一代僑戶手中買來的,“他們完全不在乎父輩祖輩的這些破東西”,您認為當代華僑/僑戶、特別是年輕一代華僑/僑戶,是否面臨著文化認同的斷層危機?這種危機是否同時存在於華僑與僑戶身上?

濱下武志:一定會有這樣的階段存在的。在上世紀80年代,我在新加坡做訪問時,已經看到晉江會館在舉辦各種文化形、運動性的活動吸引年輕一代來加入會館,努力推進會館的延續。但如今的華人會館,基本都以老人為主了。但另一方面,

在全球化貿易的環境下,年輕人都在通過學習、工作和生意往來的形式,打開與中國原鄉的聯繫。


僑批檔案的申遺成功,將對華僑華人歷史與未來產生哪些重要影響?

濱下武志:我認為僑批檔案申遺成功,最大的影響應是促進了華人華僑的文化認同感。通過各界多方面的宣傳介紹,將會有更多的華僑特別是年輕華裔參與進來,同時,學術界也因此能夠進行更多更深入的研究和交流。


僑批:百年家書裡的庶民金融

收藏家魏金華先生收藏的一塊珍貴的“悅信”批局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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