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也不能拯救飢餓藝術家

林肯也不能拯救饥饿艺术家

圖為林肯雕像。 (東方IC/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11日《南方週末》)

要說今年奧斯卡金像獎最大的遺珠,當是柯恩兄弟在網飛拍攝的《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由六個短篇組成的一部西部絕望謠曲,痛快凌厲、暗黑沉鬱,它的絕望不只屬於西部,西部片那種殘酷的生存環境設定與孤注一擲的人生,只不過是一個為了帶出人類存在的普遍荒誕的濾鏡而已。

六個故事頗有博爾赫斯《惡棍列傳》與馬爾克斯《愛情及其他魔鬼》的趣味,說是趣味,其實它的名字叫:無常。柯恩兄弟擅長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式結構,在短促的敘事篇章中得到更瘋狂的放大,然而暗黑的無常處處籠罩,使得荒誕感漸漸被哀傷取代。

六個故事中,最讓人揪心的是《不安的少女》,本應是一個不幸女子稍稍窺看到幸福之光的愛情故事,最後只展示了“陰差陽錯”這一命運不容更改的強大力量。最詩意的是由我最愛的詩人歌手湯姆·威茨擔綱主演的《黃金谷》,七十歲的他老邁得像九十歲,只有憑藉他獨有的菸酒嗓子才能辨認,他飾演一個淘金者,在對大自然索取和依賴的同時,一念之仁神秘地成為了他的護身符,他沒有取盡樹巢上的鳥蛋,後來他遭遇更貪婪的人暗算之時,命運也給他留了一線生機。而這一切都在比黃金還美麗的山谷眾生環繞中發生,也是大自然的自愈力量的顯示。

最神秘的一章當然是最後的《遺體》,一輛在暮色中沒命地狂奔的驛馬車上,幾名乘客誇誇其談各自的生活認識,自以為順從獸性、神性和人性的人生觀在各持己見,殊不知在對座那宛如黑白無常的“收割者”眼中,他們都是運送去冥府的“貨物”。車頂上那具無名遺體,“屬於我們大家”,車頭那個策馬揚鞭的御者,“不會為任何人停留”。

這樣一首死亡賦格曲中,鑲嵌著一些故事一些歌謠,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故事的例外,傾聽之際,不知不覺已經參與了故事的終結。“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這樣說未免過於浪漫,“無常”所講的故事《風雨夜歸人》更直接,人必有一死,我們卻都以為自己可以倖免,不甘面對這一突然敲門的死神。

這讓我想到一本深受期待的美國小說:喬治·桑德斯的《林肯在中陰》(前年獲得布克獎,繁體中譯本已經面世,簡體版也將出版)。在小說裡,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一座墓園中,擁擠著一群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死去,彌留掙扎在佛教意義的“中陰身”之中的幽靈,他們的不甘與《遺體》裡的乘客一樣。

但《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當中最讓人耿耿於懷的一章:《飯票》,更值得與《林肯在中陰》共賞。兩者的橋樑,不只是因為《飯票》裡那個被操縱賣藝的四肢全無的“無翼靈雀教授”,他的演講總是以林肯總統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說》的壯語為尾聲:“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當永存於世!”——這是一個巨大的反諷,電影里美國西部那個弱肉強食的殘暴世界,完全配不上林肯總統的豪言。

悲慘的演講者話鋒一轉,以莎士比亞《暴風雨》裡普洛佩斯羅著名的臺詞結束:“熱鬧場結束了。我們的這些演員,/我有話在先,原都是一些精靈,/現在都隱去了,變空無所有……我們就是/夢幻所用的材料,一場睡夢/環抱了短促的人生。”事實上這個精於詩詞的殘疾人連精靈都不是,他更像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在庸俗的觀眾當中堅持自己的藝術,最後被一隻更符合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況的搞笑禽獸所取代。

林肯未能救贖這樣的高貴者,就像《林肯在中陰》裡,林肯也許肩負救贖南方黑奴以及其他滿懷冤屈的幽靈的使命,卻無法救贖他自己與夭折愛兒。

這麼看來《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開頭那兩篇帶點戲謔的“喜劇”未必是即興的布魯斯,提示著一種超越“不甘”的態度,老槍手生死容於一發的瀟灑,是菜鳥搶匪第二次上絞刑架才學到的,後者對圍觀人群中一個美女的最後微笑,成了他唯一一次對命運的自我掌握——很多人,連這樣的一次自由都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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