琿春尚未入春,炒房團遺忘的中朝俄邊境小城,盧布貶值套牢俄羅斯人

琿春尚未入春,炒房團遺忘的中朝俄邊境小城,盧布貶值套牢俄羅斯人

聽到溫州炒房團湧向東北邊境的消息,這的人覺得不可思議。對遠東的生意人來講,環境瞬息萬變,他們必須適應。

撰文|仉澤翔

01

我走進博林的時候,一個金髮長腿的俄羅斯女子正在舞臺中央的吊環上。觀眾們澎湃了,場子熱乎了。這裡面可以見到這個邊境小城最大的排場。一位夜場主持人連著吹掉臺下大哥送的3瓶啤酒,高喊:“掌聲響起,喝死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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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死不了,不喝走不了

東北亞局勢發生劇變之際,我來到琿春,這是三國交界地帶,我想找個遠東的生意大亨聊一聊。一天夜裡,我意外闖入這家酒吧。

我入住的是盛博酒店,裡面擠滿了俄羅斯人。他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像是在進行著一場密談。這裡是遠東生意人的聚集地,有彪悍的俄羅斯人,北方的煤老闆,還有當地的東北大哥,他們用漢語、俄羅斯語和朝鮮語交談著。

我到達酒店時已經很晚了。這個時候,嗅覺敏銳的溫州炒房團們正在湧向丹東。但在琿春,大概是生活在寒冷地帶的緣故,人們神經腺比較不擴張,我認識的一個當地大哥很不屑,他說:“小老弟別急啊,這房子賤,隨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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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輛大巴在酒店門口停下,一群強壯如熊的俄羅斯人走了進來,他們扛著袋子,身上穿著已經落伍的格子襯衫、滌綸褲子和看不出品牌的運動夾克。他們是從琿春附近的克拉斯基諾、斯拉夫揚卡搭乘國際大巴過來的。

雖然已經到了5月,這的天氣還是很冷。從他們眼睛和頭髮的顏色可以看出,他們並不全是俄羅斯族,許多帝俄時期被驅逐、流放到遠東地區的日耳曼人、韃靼人、烏克蘭人的後代也在其中,還有中俄混血兒,也就是東北人口中的“二毛子”。

盛博酒店是琿春首屈一指的大酒店。它的19層旋轉餐廳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琿春在三國交界的地方,那裡是成片成片開闊的原野,東北在這裡就像個口袋一樣被紮了起來,出海口在中國邊境外的15公里。而隔著一道江,是符拉迪沃斯託克,詩人曼德爾斯塔姆被整死在那的二道河子。旁邊則是鄰國的羅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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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集中了遠東最多的可能性,也集中了最多的風險。國際形勢的風雲突變,都會在這裡留下痕跡:當俄羅斯因為克里米亞遭到西方制裁,盧布迅速貶值後,這的許多店鋪開始變得蕭條,在歐式街,許多風靡一時的娛樂場所倒下了。而2017年,聯合國開始制裁朝鮮,羅先口岸的貨運通道也被關閉了。

琿春就這樣陷入沉寂。

我在盛博酒店的咖啡廳遇到了安德烈(化名)。那是一個按照帝俄時期建築風格佈置的屋子,牆壁刷的粉白,刻著哥特式浮雕,邊框上飾以金色油漆,隱藏在暗處的音響放著輕柔的俄羅斯民歌。我彷彿置身於羅斯托夫家的客廳。

昏暗的黃色燈光下,安德烈看起來有60多歲了。他肩膀很寬,個頭不高,但顯得很敦實。他穿著一件暗紅色的格子襯衫,花白的頭髮向後梳起,露出後移嚴重的髮際線,紅鼻頭聳動著,喝著咖啡。腳下扔著一個大編織袋,裡面裝滿了牛仔褲、運動衫、毛巾、女士內衣和廉價化妝品。在斯拉夫揚卡,這些是硬通貨。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打錢,抽出了一張100元面額的人民幣放在桌上,又用左手比了一個1,右手卷起五根手指,圍成一個圓,狠狠地揮了三下。通過誇張的肢體語言告訴我,現在1000盧布只能兌換100塊人民幣,買不了什麼像樣的東西了。

02

在琿春,曾經的大海商貿城是繁榮的標誌。畫著俄羅斯女人的廣告牌掛滿了牆體。它位於文化路的核心地段,那條街上,有許多名為“騎士”“白樺樹”“喀秋莎”“娜塔莎”的商鋪,現在也變得蕭條。廣告拆的不成樣子,招租信息已經被陽光曬得掉色。綠色的牆皮脫落了,浮雕也磨損了。

只有底層的商鋪還營業著。店門口,男人湊在一塊抽菸,悶著頭,彼此之間沒什麼交流,女人湊在一塊,手裡抓著瓜子,閒聊著。打量著來來往往的客人。

從這畫一個圈,方圓一公里全是商貿行,足有百十家。所有的牌子全由三種語言寫著,漢語、朝鮮語和俄語,店鋪門口擺著衣服、鞋襪、和小商品,地上擺著小黑板,上面用俄語簡單地寫幾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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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琿春批發中國產品的俄羅斯商人

我來的那天,琿春突然下起大雨。開女裝店的姜豔把我拽進去避雨。她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我:“你來這幹啥?這好幾年了,都沒租出去。”

姜豔四十多歲,頭上頂著酒紅色大卷。5年前,她把在綏芬河口岸的店鋪兌出,來到琿春,準備和丈夫幹一把國際生意。在大海商貿城,類似的店僅剩十幾家,剛好把底層的商鋪佔滿。

聽著外面下雨,她妹妹從裡屋出來,她素著臉,披著一件皮夾克。店裡平時就兩個人。這時,幾個俄羅斯女人進來了,他們討價還價,姜豔坐在一旁跟我說話,她的妹妹用連不成句子的話喊價,時不時按計算器。

“好幾天沒開胡了。”姜豔感到難過。姜豔見識過這裡的輝煌時期。那時,俄羅斯大巴直接開過來,從早上一直買到晚上。對她來說,2014年是個坎兒,盧布跌得太狠。“最低那前兒,1000盧布合二三十人民幣,能買啥啊?”她們已經好幾年沒進貨了,都在手裡壓著,準備“甩完走人”。

歐式街許多風靡一時的場子也關了門。把守著歐式街的女神像被雨淋得褪色,花壇中長滿野草。這裡本是琿春異域風情最濃郁的一條街。琿春市區裡鮮有高樓,歐式街上的哥特式小尖塔顯得十分突兀,道路兩旁立著羅馬柱,柱子上站著一個撒尿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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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景一覽

老琿春人一提起這裡就說,“那就是條死街,正經人誰天天往那跑啊?”最早有很多俄羅斯人來這開餐廳和酒吧,後來難以為繼。彼得堡餐廳曾是那首屈一指的俄餐廳,四層樓高的建築裡僅舞池就有150平米,但2014年,它被琿春本地一個老闆接盤,開了一家以歐式街命名的啤酒演藝廣場,但這間餐廳僅活了一年,一直閒置至今。

在這裡碰到的俄羅斯人,老像是憋著點什麼。那天中午,在一家啤酒餐廳,我見到一個俄羅斯男人打了女人一巴掌。他們憤怒地說著什麼,這叫我非常吃驚。但很快,他們就和好了,又抱在一起。

那家餐廳,皮沙發和小方桌整齊碼在大廳。白天是餐廳,晚上是酒吧,偶爾還會開一些俄式舞會,十分小布爾喬亞。服務員也都穿著俄式短裙,布鞋,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

餐廳的經理是個叫飛姐的女人。她知道怎樣跟俄羅斯人打交道,“首先,你先得理解他們的酒。”那距離國際客運站很近,俄羅斯人過來後,總得先來喝兩口,灌一些伏特加或者煮一壺加了方糖和檸檬的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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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啤酒餐廳裡的俄羅斯人

飛姐30多歲,每天不變的一身黑西裝,把頭髮挽起。在這幹了5年,她見過很多俄羅斯人。在她眼裡,俄羅斯人只有兩種:能喝的和不能喝的。“海參崴太冷了,從那邊來的俄國人明顯比莫斯科來的能喝。”她說,這些俄羅斯人都是酒鬼,小的是小酒鬼,老的是老酒鬼,就看那小毛孩,七八歲就敢跟他爸拿扎啤杯喝。

和我聊天的時候,不斷有喝醉了的俄羅斯人過來,那是些老朋友。他們向她致意,擁抱。但飛姐知道,生意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03

這裡曾活躍著一些遠東的生意人。那是琿春的黃金年代。大海商貿城的老闆洪萬卓是從溫州過來的。92年琿春剛開放,他揣著5萬塊錢,在琿春龍源西街最把頭,創辦了萬豐燈飾城,這是他起家的地方。

我想找他聊聊,但他沒有接我的電話。現在,這的繁榮消失了,一切都擋不住時局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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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東的生意人必須適應這裡瞬息萬變的環境。除了隔壁的鄰居,在俄羅斯,情況也隨時可能發生變化。符拉迪沃斯託克做買賣的中國人,都聽說過蘇磊被殺的案子。當時,蘇磊在那幹貿易、建築和果蔬批發。他還開了家桑拿,但這些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他是在赴宴的路上遇害的。

那時,蘇磊的妻子李麗丹接到電話,蘇磊說車胎爆了,需要修理,李麗丹問了句是否要派車去接,在聽到否定的答案時,她沒把這當個事,以為蘇磊很快就會修好車開過來。

但10分鐘後,李麗丹接到了蘇磊遇襲被搶的電話,趕到現場時,蘇磊已經接近昏迷,身旁扔著一根帶血的木棒,是從旁邊的樹上硬撅下來的。

蘇磊死後4個月,符拉迪沃斯託克選出了一位名叫弗拉基米爾·尼古拉耶夫的新市長,這位市長是有名的狠角色,綽號“維尼熊”,曾因為暴打當地體育委員會主席被判了42個月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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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主要競爭對手、海參崴前市長維克托·切列普科夫在選舉最後一刻被當地政府宣佈取消候選人資格。當時,這位62歲的前市長被放在辦公室門口的一枚手榴彈“絆倒”,不得不在醫院接受治療。醫生的診斷是:腦震盪、部分失語、心臟病發作和暫時性失聰。

現在,在符拉迪沃斯託克開有賭場,吸引中國、日本和韓國的生意人。那的水晶虎宮殿是遠東第一大賭場。而羅先,同樣開有賭場。“任何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都知道賭博的危害。”一個符拉迪沃斯託克的記者說。在荒涼的俄羅斯遠東,這可能是發展經濟的法寶。但是,這裡不是拉斯維加斯,更不是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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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賭場的人裡大多來自中國、日本、韓國

琿春是這個三國交界地帶最安全的地方。唯一能夠將琿春與賭博聯繫起來的便是,2011年,一個叫“吳老六”的人,因開設地下賭場、放高利貸被判20年。

我認識當地的一個司機,他在這生活了20多年,開車帶我在城市裡兜了幾圈。他知道這座邊境小城的希望和失望。他衝著街上的俄羅斯人比劃,“前兩年老毛子趁錢,跟發快遞似的一車一車往琿春發老毛子。”他說,“這兩年不行,盧布不值錢,把我們琿春坑慘了。”

04

博林酒吧是號稱全琿春最大的演藝酒吧,以奔放的俄羅斯女郎聞名。本地人戲稱為“人民幣回收站”。258的最低消費,讓人均工資兩三千塊的當地人望而卻步,能來博林玩的,都是本地有實力的大哥,“兜裡子彈嘎嘎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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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林酒吧

這家酒吧最早是俄羅斯人開的,是俄羅斯人在琿春活動的據點,一直到去年才兌給了中國人,主打的異域風情一直沒變。琿春的夜場是當地老闆們安排人的重要場合,老闆講排面,要面子,顯示自己在這邊說話好使,罩得住。

這裡最大的排面就是:七八個拿著熒光棒的服務員簇擁著四位穿著性感的女孩,端著一瓶紅酒,送到大哥旁邊。大哥開心,打賞,一人扯條花環掛脖子上,一條花環100塊錢。

夜場表演的高潮出現在當天晚上10點鐘左右,一個女郎抱著一隻一人高的玩偶熊出現在舞臺中央,這是一次無底價競拍。主持人起鬨的功力很深厚。

“你們不喊價是覺得你身邊的女孩沒有魅力嗎?”

當天晚上的這隻熊被一位來自山西的煤老闆花了1500塊錢買下,送給了那位俄羅斯女郎。白天的琿春,空氣中含混著俄羅斯人身上古龍水的味道,天色漸晚,整個琿春開始彌散著朦朧的氣息。

在飛姐的餐廳,夜晚也開始喧鬧起來。掛在門口的廣告牌,用俄語提示當晚有肚皮舞女郎,許多中國人慕名而來,最靠近舞臺的幾張大桌子都被俄羅斯人提前包下,穿著俄式裝扮的服務員提前在桌子上擺滿了冷盤和列巴,還有必備的伏特加和黑啤。

一個俄羅斯女郎穿著性感,跳肚皮舞,整個餐廳開始高潮,俄羅斯人舉著伏特加和扎啤杯,服務員十分有眼色的拉開了幾張沒人坐的空桌子,簡易地做成舞池,興起的俄國人都上來跳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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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的琿春正在沸騰

這裡一切照舊。沒有人在意房價,也沒人在意遠東時局。我離開琿春時,目睹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鵝毛大雪,路旁盛放的金達萊花被雪花包裹,沿路種植的楊樹和樺樹也掛上了一層白色的樹掛。

第二天,有延邊州媒體披露稱這是一場由空軍配合的大範圍人工降雨,其中琿春是當天降水量最大的一個城市,降水量超過16毫米。

我問拉我去高鐵站的出租車司機,他如何看待這場雪?

“真事。”他說,“去年這會兒琿春也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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