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永鳴:我的牙

荆永鸣:我的牙

荆永鸣:我的牙

荊永鳴,內蒙古赤峰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外地人》《大聲呼吸》《創可貼》《在時間那邊》,長篇小說《老家有多遠》《北京時間》等。作品曾獲老舍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20餘種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協副主席。

她在前邊走走停停,我在後邊如影隨形——肩上揹著她的小包,臂上搭著她的衣服。她需要空出手來,這摸摸,那指指,並不時地走進裝有大鏡子的小屋裡,一陣忙乎……少頃,像換了個人似的閃出來:

還行嗎?

不錯,不錯,挺好的。

我覺得顏色太跳了。算啦,再轉轉。

像所有的奧特萊斯一樣,這家國際品牌的服裝商場一共三層,設計獨特,主體樓是圈型結構,中間留出開闊的天井,每一層都有一條懸空的人行通道。通道一側,阿瑪施、卓雅、阿迪、耐克、哥弟等等,全是一家挨一家的品牌折扣店,據說有三百多家。我們來到商場時,上午的時間已所剩不多,一層樓沒轉完就到了午飯時間。她問我先吃飯還是怎麼著?我說吃飯、吃飯。

吃完了重慶火鍋,她重新提起了精神,開始下一輪掃店。她用不同的眼神在琳琅滿目的服裝上掃來掃去、尋尋覓覓,那種不棄不捨的神態,就像在尋找一件遺失在這裡的什麼東西,而且非得把它找出來不可。當“掃”完第三家商鋪時,她敏感地意識到了我的神情倦怠,也許覺察到了我在暗暗咬牙切齒也說不定。她說哎呀,我都忘了,你還是找個陰涼地方等我去吧。

妻子是個懂我的人,或者說我們彼此都懂。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每次她買衣服都拒絕我陪著她。我會找個舒適的地方坐下來抽菸,待著,實在無聊了,就玩玩手機。她偶爾會送來一件新買的衣服,或遞給我一瓶可口可樂以示慰問。這樣的感覺就和諧多了。

此時,九月的陽光照進奧特萊斯寬闊的天井裡,耀眼明亮。我在二層樓臺一個休閒角的遮陽傘下坐著,悠閒地抽著煙,觀察著眼前各式各樣的過往行人,非常有趣。坦率地說,如果從男性的角度考慮,服裝商場的規模真不應該太大。商場越大,選擇的餘地越大,消耗的時間就越多,挑來選去的過程就越是磨磨嘰嘰。在偌大的商場裡,你會發現,被女人拖得愁眉苦臉的男人太多啦。說起來很正常,假如不是變態,假如前邊走著的那個人不是剛剛搞到手裡的小三兒,可能沒有一個男人會對這樣的跟差“打心眼裡高興”。但你又不能不高興,且需要保持一種應有的謹慎。如果你因為她的磨磨嘰嘰不高興,她就會因為你的不高興而生氣;她一生氣,保不準你就會原形畢露了:還想不想買?

不買了,回家!

回家不吵起來就怪了。這是常識。作為一個男人,你必須得懂。

我抽了一支菸,又吃了妻子送來的一個冰激凌。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牙疼。開始,我並沒怎麼在意。我想這可能是抽菸、吃雪糕加上先前的麻辣火鍋造成的反應。以往也有這種情況。從經驗上說,這種冷熱反差造成的疼痛很快就會消失。奇怪的是,這次卻沒有“消失”,還有不斷加重的趨勢。最初的感覺是滿口牙疼,接著便集中到右上側的三顆槽牙上。不用說,大面積的疼痛一旦凝聚為一個具體的部位,其疼痛的力度無疑會加重。就好比有人用力握住你的手臂,其疼痛也是一隻手的疼痛,假如用兩個指甲掐住你一丁點肉,那種疼痛感就會變得十分尖銳。

就在我被一種尖銳的牙疼折磨得坐立不安時,我妻子提著兩個服裝袋兒回來了,帶著一臉的成功與喜悅。

等急了吧?

我沒吱聲。

她把臉上的喜悅換成了疲憊:總算買上了。

我還是沒吱聲。

她看著我說,又怎麼了?

我說什麼叫又怎麼了?我的語氣抓住了她那個“又”字。

她說,那你怎麼不吭聲?

我用手掌捂著右邊的臉,煩躁地說,我牙疼!

這下把她鎮住了。她表情緊張地看著我說,咋還牙疼了呢?

我說,就怪你那個冰激凌,我說不吃,非讓我吃!

她委屈地解釋著,我不是怕你熱嗎。走,趕緊回家吧,吃藥去。然後,又犯愁地嘟噥了一句,你這牙,可咋好……

毫不謙虛地說,我的牙原先挺好的。換過乳牙後,一共三十二顆,各就其位,上下對應,排列得還算整齊,不太難看。只是有些發黃。這黃不是煙斑,不是茶漬,也不是四環素或黃黴素牙。據村裡一位權威的老人說,因為井水裡有氟,人的牙齒就黃。這就沒治了。你總不能因為牙黃就不吃井水,而且又不是你一個人,村裡人的牙齒都黃。那時候不像現在,有冷光美白、無痛超聲波之類的潔牙技術,黃就黃了,沒人管它。甚至都沒人刷牙。也許當時沒那個條件,更主要的是想不明白:刷什麼牙呢,刷完就不用啦?基於這樣的邏輯,所以都不刷。

我不刷牙,但我剔牙——是跟小輝他爸學的。小輝他爸是個矬巴子,鎮臉子人,村裡人都怕他。他是隊長。現在我還能清晰地記得起十多歲時的情景,我們幾個孩子在生產隊院裡玩,小輝他爸蹲在一個碌碡上,一邊給人開會,一邊用一片席篾剔牙,只見他嘶嘶地抽幾口冷氣,然後呸兒一下,把嘴裡的一個什麼小東西射出老遠。特別瀟灑。我要跟他學!那時候哪有什麼牙籤,我就用笤帚苗剔,用炕蓆篾剔,然後像小輝他爸那樣,把嘴唇半張半合,嘶嘶吸幾口冷氣,再呸兒一下……但不知為什麼,沒有一次能成功地射出一個“小東西”。有一次還把一個小鐵片兒在牙縫裡折斷了。我媽費了好大勁兒,最後把牙花子都弄出了血,才把小鐵片用針挑了出來。我爸在一邊看著說:“好像吃了肉似的,你跟誰學的?”說完就給了我一個耳光子。那時候,我爸常用打耳光的方式校正我的人生追求,很有作用。此後,我再也不剔牙了。除了上中學的時候學會了每天刷牙,此外,我從沒以任何方式關照過我的牙齒,甚至我都很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那時候我的牙齒多好啊,吃黃豆,嚼糖塊,嗑杏核兒,咯嘣咯嘣的。無論冬夏,專喝那種扎牙根兒的冰鎮啤酒,瓶啟子都不用,瓶蓋一口就咬下來了。幾十年的酸甜苦辣,連同金子一般的青春歲月,都被我堅硬的牙齒幹掉了。

好點了嗎?在回家的路上,我苦著臉開車,妻子不時地冒出一句。怎麼說呢,有時好一點,有時又猛烈地攻上來。

她說,你慢點開。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把車子開得飛快。這是疼痛的反作用。極端的疼痛能讓人忽略其他代價和成本。

我強忍疼痛,齜牙咧嘴地把車開回家,卻沒能像所期望的那樣:藥到病除。我不知道那三顆牙齒怎麼對藥物有那麼大的抵抗力,什麼鎮痛的、消炎的、清火的,一起招呼,“下猛藥”,完全不起作用。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了命。要命倒不至於,沒聽說哪個人是因為牙疼而與世長辭的。倒是博爾赫斯說得更精彩。他說,只要一次牙疼,就可以否定上帝的存在。我暗想,這個阿根廷老爺子肯定不是一次牙疼就說出瞭如此絕望的話——連世界都改變了。

當然,我也不是第一次牙疼了。

我第一次牙疼,好像是三十二歲那年秋天。我們煤礦醫院的臺階上落滿了金黃色的樹葉,讓我記住了那是秋天。其實,我的牙疼與季節沒關,而是與酒有關。煤礦人喜歡喝酒,這是全世界人都知道的事,至於為什麼愛喝酒,挺複雜的,我就不說了。單說那段時間我一連喝了幾天大酒,人沒事,但把牙喝疼了,一連疼了兩天,最嚴重的時候,都想撞牆。實在挺不住了,只好去醫院。當時我們礦上的醫院還沒有牙科,更沒有相應的檢測和治療設備。我找的是一個外科醫生,姓李,大個子,很熟,曾在酒桌上多次碰到過。他捏起我的右側嘴唇一看,說,你這顆牙怎麼少一塊,受過傷吧?

我想起來了,在多年以前,我這顆牙曾被王寶珠用技巧幹掉了一塊碴子。王寶珠和我同歲,他個頭不高,見雞攆雞,見狗打狗,還用小木棍去捅生產隊的驢屁股,對動物很壞。我們常在一塊玩。有一次他引誘我說,你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就張不開嘴。我根本不信。因為我已經十二歲了嘛,這點常識還是有的吧。一實踐,我不但張開了嘴,還像個傻瓜似的張得挺大。就在這時,我覺得嘴裡彈進了一個什麼東西,吐出來一看,是個羊糞蛋兒!我惱了,回手給了王寶珠一個耳刮子。他沒還手,我還以為他接受了懲罰,沒事了呢。哪知過了半天,他趁我不注意,瞅冷子一拳捅在了我的嘴巴上,轉身就跑,比兔子還快。後來我發現我的嘴角流了血,右側的一顆上牙少了一塊碴子(可能是在外力作用下,被別的牙齒墊掉的)。回到家,我媽一看就生氣地說,“找他爹去,讓他給換一顆金的!”

王寶珠他爸就鑲著金牙,是他三十多歲的時候拔掉了一顆門牙鑲上的。曾經,在我們那條山溝裡,誰的嘴裡有顆金牙那是一種富貴的象徵,相當了不起。據說王寶珠他媽就是衝著那顆金牙嫁給他爸的,結果才有了王寶珠這個小壞種。但說起來有趣,後來我們村子裡那批孩子,最有出息的就是王寶珠。多年以後,王寶珠曾請我喝過兩次酒。回想起小時候村裡的生活,我們都非常懷戀那一段時光。我們都已長大成人。重要的是,我們都已經離開了村子。

王寶珠感慨地說,真是深山出俊鳥啊。一百多口人的小山溝,出了你這個會寫文章的秀才。不容易呀。

我說不行、不行,沒能耐的勾當。

他說,你這可是打架拽鬍子——謙虛(牽須)了。我呢,好歹也弄了個派出所長的差事幹幹,雖說小了點,也還中吧?

我說,正經中了!再說了,你才三十歲出頭,還得升呢。

許還能上上?

我說,能上,肯定的!

他表情嚴肅地罵了個短句,說,要是你說了算就好了。不說以後的事了,就說現在,在本鎮的地盤上,再擴大一點也沒問題,有什麼事你儘管吱聲,辦不了,是我能力不夠,不吱聲就是你瞧不起我。我們什麼關係?一塊和尿泥長大的。對不對?

我說那是,那是。

接著,我們就很溫情地回憶起了小時候的光陰,說到了許多有趣的人和事。但是他打掉我半個牙齒的事,我們誰也沒提起。幾十年過去了,誰還把兒童時代跟誰打過一次架掛在心上呢。

現在我才明白,人不要動不動就說“一切都過去了”那樣的傻話,那看什麼事了。只要被傷害過,那種傷害就會永遠存在著。尤其是牙齒,只要少了一塊,你別指望它會長出來。這不,隔著幾十年的漫長歲月,它帶著當年的疼痛和往事終於找上門來了。

醫生問我,你想咋辦?

我說李哥,只要不疼,隨你處置……疼死我了。

李哥斟酌了一下,很負責任地說,要是拔了呢,牙根沒壞就可惜了。打個封閉吧,不行再說。

所謂封閉,就是注射鹽酸普魯卡因。李哥的技術不錯,立竿見影,即刻解除了我的痛苦。

時間嗖地一下過去了十多年。

十多年不是短時間,人世間的許多事情都變了。為了謀生,我從煤礦來到了北京。其實我想說的是,那顆被派出所長在孩子時候打傷過的牙齒,那顆被李哥封閉過的牙齒,作為我身體上最堅硬的一部分,早就率先離我而去了,遺失在故鄉往昔的風塵裡。我常常在某一些瞬間懷念它。

如今,在它空出來的位置上,是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人工替代品。最早的,是那種普遍應用的塑膠牙,樹脂冠,兩端各伸出一個精巧的不鏽鋼絲卡環,像螃蟹的兩隻小爪,在前後兩顆牙齒上一夾,挺好的,跟別的牙齒非常吻合,吃呀,喝呀,啥都不影響,可勁造。缺點是,每天必須取下來清潔、刷洗幾次。最主要的還不是麻煩,而是不雅觀。許多時候不敢笑,一笑,不鏽鋼絲就露出來了,嘴裡就像含著一個曲別針。

後來有了烤瓷牙。按廣告的說法是:“色澤柔和,媲美真牙”。我和妻子去了一家口腔診所,牆上有介紹,有貴金屬和非貴金屬之分,根據不同材質,從五百到一千元不等,價格不菲!

我妻子看了半天,說,就換個八百的吧。

我說去個屁的,不換!

怎麼說呢,現在的八百塊錢不能說不是個錢,但至少與十八年前不是一個概念了。那時候,大米是一塊三一斤,豬肉是三塊四。說起來你可能都不信,當時有個蠢貨竟在網上公開諮詢:“我花八百塊錢賣個女孩犯不犯法?”總之,我覺得八百塊錢換個假牙太不值了。別的不說,少吃二百多斤豬肉哇。

我妻子說,哪還省不出來八百塊錢?換!她盯著牆上的價格表說,能用二十五年呢。

我在腦子裡費勁地做起了數學運算。我的心算能力很差,但還是算出來了:800÷25=32。也就是說,一顆牙的成本,每年平攤是三十二塊錢。在北京租一間小房每個月是六百,就算是租個假牙吧,使用一年,平均成本才三十二塊錢。倒也不多。那就換吧。

一換就傻眼了。

一看交費單,接近三千塊。

我說一顆不是八百嗎?

牙醫說,對呀,一顆八百,三八兩千四。加上修復時用的麻醉藥,再加上一次性耗材什麼的,單子上都有。您算吧,一點兒不會錯。

我疑惑地說,咋還三八兩千四呢,那個三是哪來的呢?

戴眼鏡的中年男性牙醫笑了,像是被我的無知氣笑了。他告訴我們,缺失的那顆牙,要用旁邊的兩顆牙來固位,就必須把旁邊的兩顆鄰牙磨小,做上相同的牙冠,就像建一座橋樑一樣,兩邊要有岸或者橋墩,才能搭接上,所以要按三顆牙計價。我這麼說,您就明白了吧?

醫生的話不是高深的醫學術語,而且比喻恰當,也很通俗。他一說我就明白了。我再說別的就是四六不懂了。一咬牙,做!

做得還行。比那種不鏽鋼絲卡環的塑膠牙強多了。就是色澤上太白,要是稍微黃一點就好了。不過,行是行,我心裡總覺得有些鬱悶,標一顆牙的價,收三顆牙的錢,哪有這麼整的!

我妻子說,不這麼整,說不定你還不做了呢。這都是策略。做都做了,還糾結啥?能用二十五年呢。

她一拿時間說事,我就平衡多了。這一次,我不是用二十五年去攤薄一顆牙的成本,而是由時間想到了比數學更深遠的人生意義:人一天一天活著,說到底不就是在跟時間搏鬥嗎!為了有足夠的戰鬥力,為了在飽含酸甜苦辣的生活中提取足夠的營養,你就得需要一副好的牙齒啊。試想,在如此重大的人生背景裡,花個三千、兩千的安裝上一顆假牙,借用一位已故熟人的話說:鄰居家死個耗子,多大個事兒呀。

沒想到,二十五年的三分之一還沒到,我的假牙就不行了。也不是假牙不行了,那種金屬特製而成的東西無比堅硬,怎麼能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準確地說,是磨去三分之一、再套上牙冠、被當作“橋墩”的那一顆牙齒不行了,發炎了。疼得我三天三夜沒閤眼。那一波三折的治療過程,容我稍後再說。

我先說這次。我這次牙疼,還是來自於那三顆烤瓷牙的內部。也是堅持了三天三夜。有些事情為什麼總是以三天三夜為限呢?這是個謎。在三天的疼痛中,我換過無數種藥品,凡藥店裡帶有治療牙疼字樣的,都試了,都沒用。先是右邊上側的幾顆牙疼,緊接著是對應的下側牙也疼起來了。說不疼,跟好牙一樣,疼起來,就像那種電火鍋,呼一下就開鍋了。隨之而來的尖銳疼痛一直躥到頭頂,並迅速地擴散到半張臉,這時候,含一口冰鎮的礦泉水,又呼地下去了。不到半分鐘,又呼地開鍋了。想不明白為啥這麼一種疼法。都邪了。在如此反反覆覆的“開鍋”中,我不止一次設想:這要是寒冬臘月就好了,找個冰凍的小湖,鑿開一個窟窿,把腦袋扎到冰下的水裡去,肯定要比現在的感覺好受得多。

根據當時的疼痛症狀,我到網上去查。我知道網上什麼都能查得到,可謂萬事不求人。我在搜索欄裡輸入“牙疼一陣一陣的疼”,用鼠標一點,就嘩地拉出幾十個網頁,懸河瀉水,全是對同一種症狀的詢問與解答。我發現,遭受著牙疼折磨的不是我一個人,光是“一陣一陣的疼”的,就有著一個龐大的群體。我仔細閱讀著十幾個網頁中的每一條答覆,他們有醫生,也有網友。建議不同,解答不同,但他們都是無私的、善意的,並富有一顆偉大的仁愛之心!特別是那些已“康復”的網友,詳細地講述著自己的疼痛症狀、所用藥名、治療方法、注意事項、經驗教訓等等、等等,不厭其煩。最後,還“希望我的解答能對您有所幫助,並祝您早日康復!”真是患難之中見真情呀!我忘記曾跟哪個朋友說過了:病人的內心最善良,最純淨,絕不會邪念叢生、詭計多端。躺在病床上還構思著怎麼整人的人,大概是少而又少。現在,我可以負責任地說,至少,人在牙疼的時候絕對不會。

從網上下來後,我蠻有把握地告訴妻子,我是牙髓炎,肯定的!

我妻子不屑地說,知道什麼炎就不疼了?別犟了,還是上醫院吧。

說實話,我不是沒動過去醫院的心思。可不知為什麼,一想到去醫院,心裡那種亂七八糟的感覺僅次於牙疼。所以我寧可吃點好藥、貴藥,但凡能挺住,不到萬不得已,堅決不去醫院!誰願意去醫院啊。

我妻子說,不去你就挺著吧,反正你自己受罪。

我挺了三天,終於挺不住了。

牙疼是個問題。去哪家醫院是個更大的問題。

北京的醫院很多,不是說全國最好的醫療資源都在北京嗎?此外,大大小小的口腔診所更是遍地都是。遠的不說,我們小區門口對過就有一家“鑲得樂口腔”。好像是新開的,旁邊一家嬰兒用品店的電子廣告牌上,還移動著一條有趣的“幫腔”字幕:“隔牆老張弄牙不賴!”這兩天,牙疼得我一趟趟往街上的藥店跑。我在“鑲得樂”門前過了好幾次,我假裝是過路的,假裝牙不疼只是好奇才往店裡瞅的——經偵察,這家口腔診所店面不大,只是玻璃窗子很大,店裡有一男兩女,都穿著白大褂,怎麼看,都沒看見一個患者。晚上也沒有。我想,要是銀行這麼清閒就好了。但是診所就不行。雖然每次去醫院總嫌那裡像趕大集似的,人太多,煩,可是一個患者沒有的診所,你敢進嗎?再說了,我第一次的烤瓷牙就是在一個小診所安裝的。幾年後牙疼,去了一看,完了,口腔診所沒了,成了美容美髮店了。

我妻子的意見是,去就去大醫院,必須的。

幾番權衡、斟酌之後,我選擇了十五公里外的一家大醫院。當然,它在北京絕對算不上大,但在我所居住的區域也算首屈一指了。我妻子排隊掛了號,才知道掛號費已經漲了十倍。二十倍也得看呀,誰叫你牙疼啊對不對?掛上號,下個環節就是到口腔科去排隊候診了。候診的男男女女真多!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受著牙齒折磨的人呢?這就是佛門所說的“人生即苦”之一種吧。

在三個多小時的候診中,我基本都是在洗手間裡度過的。為了緩解該死的牙痛,我必須不停地把冰鎮的礦泉水含在口裡,再不停地吐到洗手池裡。在我旁邊,有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像我一樣,手裡拿著一瓶礦泉水,不停地漱口。我們彼此看一眼,那種惺惺相惜的眼神,很有一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意味,差不多就是半個知己啊!

在叫號的擴音器裡,我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我三步並作兩步跨進了診室,其急切的心情不亞於一個受難者去拜見上帝。當我走向指定的診臺時,卻禁不住一頓。我敏感地意識到運氣有點不佳。坦率地說——也許是偏見,我總覺得在所有技術和手藝方面,還是男人更出色,比如廚師,比如裁縫。醫生也是。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薑是老的辣。我眼前的這位醫生太年輕了,而且是個女的。我心有疑慮,可又不能退出去不看了,況且我的牙正疼得要命,就算死馬當活馬醫吧。豁出去了。

後來我知道,這位年輕的女醫生姓喬,叫喬路寧。應該超不過四十歲,身材窈窕,“天使”裝束,藍色的口罩上方閃動著一雙漂亮的眼睛。估計看不見的部分也錯不了。

怎麼了?

牙疼。

幾天了?

我告訴她三天了。同時非常庸俗地描述了那種不斷演變的疼痛方式和過程。我甚至撒謊說,我正在寫一篇有關牙齒的小說呢,牙就突然疼起來了,真是怪事!我以為她會問我一句:您是作家?但是沒有。她平靜地看了我一眼,態度很好地讓我躺在診床上,張開嘴,把一個像麵包一樣的無影燈轉過來,對著我的臉,她戴上膠皮手套,讓我“張嘴”,又扒著我的嘴問,哪顆疼?

我說,右側,上下全疼。

哪邊先疼的?

上邊。

像所有的牙醫一樣,她用一個金屬之類的東西在我右側的上牙上一個一個地敲,又用冰棒在牙面上冰,以測試是哪顆牙出了問題,我感覺有兩顆牙齒鑽心一般地疼。

她讓我去拍了牙片。我重新躺回到診床上。她在轉椅上對著電腦看了看片子,之後轉過身來告訴我,有兩顆牙已經壞了,一顆是冠裡的,一顆是冠外的。如此看來,沒捱過拳擊的牙齒也會壞。因為你得用它。用它咀嚼食物,為生命補充營養,在咀嚼著生命的同時,也在咀嚼著時間,時間是個軟東西,但牙齒幹不過它。老子曰:“曲則全,枉則直。”從這種意義上說,牙齒都比不了舌頭。舌頭和牙齒總是在同時工作,但沒聽說誰的舌頭壞了,換了個膠皮的。說到底,牙齒就太正直、太堅硬了,它就是被時間硌壞了。

我問她是怎麼個壞法。

她說是牙髓炎。

跟電腦上的診斷一模一樣,沒有任何疑義。我知道,牙髓炎的常規治療就是開髓、拔髓、封CP棉,做根管治療。不過,女醫生有言在先地告訴我,因為其中一顆是烤瓷冠裡的基牙,開髓的時候有可能會打偏,或者把原有的牙冠損壞,那樣就得拆卸烤瓷牙。

然後重做?

她說,是的。

我想,以前她肯定遇到過這種情況,果真如此,麻煩就大了。畢竟,我已經卸掉過一次了,回想起來,那簡直就是一項工程,相當費勁。

您的烤瓷牙是哪兒做的?

我告訴了她。

不知道是對那家醫院肅然起敬了,還是對我那幾顆假牙產生了懷疑,她說真的?

我沒有騙她。大約是五年前,我嘴裡的第一代烤瓷牙不行了,發炎了,只好去了一家口腔診所。醫生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大胖子,金魚眼,呼吸粗重。他敲了敲我的牙,又拍了牙片。最後確定是牙冠裡的一顆牙發炎。結論是:必須拆除不良修復體,再治療。

我說,什麼是不良修復體?

他說,您這三顆假牙啊,哪兒做的?

我說,忘了叫什麼診所,沒了,變成理髮店了。

我說嘛,做出這種牙的地方肯定不成。

都拆嗎?

他說,三顆是連體的,都拆。

沒想到,拆牙比鑲牙還費勁。先是用刀剝離牙齦,用釺子撬,把釺子放在牙齒上,再用錘子往釺子上砸,用通俗的說法,就是鑿。雖說這些工具都是微型的,但牙的傳感力太強了,我甚至懷疑它還有放大的功能。他每鑿一下,就有一顆微型的槍子射進了我的腦仁兒裡,所幸沒炸開。那種疼痛的記憶,嚇得我真像是在等槍子似的,他不鑿的時候,我還像挺屍一般,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這牙就這麼難卸?

好,您以為呢!

您是不是剛學的牙醫?我的話已經很不客氣了。

胖牙醫喘著粗氣說,開玩笑!我都幹了三十多年了。

我心想,幹一百年你也比不上我爹。真的,我爹不是牙醫,他卻是個拔牙的好手。村子裡誰牙疼了,挺不住了,就會捂著腮幫子去找我爹。那時候我想不明白,比骨頭還堅硬的牙齒怎麼會疼痛呢?大人的許多事情可真怪。我爹一看,說這回活動得差不多了,熟透了,拔去吧。於是找一根線繩兒,從牙縫裡勒進去,再繞一圈,如果上牙,就用一隻抓住線繩兒,猛地往下一扽;如果是下牙,他會一手提起線繩、繃緊,另一隻手按在對方的頭頂上,猛地往下一壓,一個寸勁,牙就下來了,連血都沒有。我小時候,我們家窗臺上有個罐頭盒,裝了半盒子牙,記不得都是從誰的嘴裡拔下來的。如今,那些拔過牙的人大都像我爹一樣,去了天堂。願他們在天堂裡不再牙疼。

時間過得真慢。

一個小時之後,眼前這位牙醫仍在不停地忙著。他費勁地喘著粗氣,不是累的,而是坐在那張小轉椅上窩的。他胖呀。其實胖還容易使人聯想到笨———至少,眼前這位牙醫給我的感覺是這樣。他把一個牙醫所有的工具都用遍了,眉毛上直冒汗,就是卸不掉我這幾顆烤瓷牙。沒辦法,趁他直起身擦汗、或去尋找別的工具的間隙,我自己都動手了。我抓住那幾顆頑固的假牙,不停地晃盪、擰,感覺它們已經有點鬆動了。我的舉動有兩次都受到了胖牙醫的不屑與蔑視。他鄙夷地說,您要是拔下來,我就歇菜了!

最後一次,我沒聽從他的制止。我瞪著眼,兩隻手指倔強地捏著我的假牙較勁。就在他眼睜睜瞪著我的時候,我把手從嘴裡拿出來,得勝似的舉著一顆牙。那一刻,我真渴望全世界的人都來看看,這牙是不是我自己擰下來的!

胖牙醫先是目瞪口呆,接著就背過身去不停地咳嗽。或許咳嗽能在某些瞬間對人有一種微妙的幫助吧。當時我沒說一句嘲諷之類的話,不是因為他咳嗽了我才沒諷刺他,而是我不喜歡讓別人過於難堪。生之為人,這點憐憫之心我還是有的罷。更何況,這並不是他所期望的結果。事實上,如果沒有他一個多小時喘著粗氣的不懈努力,為我打下了“鬆動”的基礎,我也絕對不可能把假牙擰下來。這是真話。不過,後來我還是沒在那個診所修復我的假牙。這也許是我的錯。誰能保證一個拆不掉假牙的醫生,就不能懷有一身做牙的絕技呢?

我去的是一家大醫院。其實“大醫院”也就是那麼回事兒。我不是說那裡的醫生技術不行,而是那裡的醫生差不多都帶有一名外地來的進修生。治療方案由本院接診的主治醫生定,而修復牙齒的活兒都是由進修的醫生操作。其實也正常,人家花了許多錢來取經,不讓人家作臨床實踐哪行呀。

我現在的這幾顆烤瓷牙,就是一個來自縣醫院的進修醫生做的。四十多歲,態度很好,磨牙啊,取模啊,都很熟練。不過最後一道工序卻出了問題,烤瓷牙冠做好了,試戴的時候,怎麼調整也扣不嚴實。他說第二方案就是墊一個金屬片,這樣,看上去可能會露一個小邊兒(估計在縣醫院他就這麼幹過,已經很有經驗)。我明知道是他技術不夠精湛,造成了失誤,但我總不能野蠻地給他一個耳光子。那時候還沒有“醫鬧”這種事呢。在我看來,醫生就是上帝,況且我又是個很好說話的人,當時,我都委曲求全地同意“墊一個金屬片”了。幸虧那位專家級的主治醫師不知從哪轉回來了,發現及時,親自上手補救。謝天謝地,終於校正了那個進修生的愚蠢。否則,我的嘴裡又得含著一個曲別針了。

其實,沒有曲別針也不行。幾年之後——也就是現在,還是出了問題。已經像開鍋似的疼了三天三夜,誰受得了哇!得治。現在想起來,我的生命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修牙中漸漸衰老的。當然,即使不修牙,生命也可能會衰老的罷。

我用請求的口氣跟年輕的小喬醫生說,最好保守治療,實在不行再卸掉。我沒告訴她我這幾顆牙是多麼來之不容易,這不是個聊天的地方,醫生也不是個可以隨便聊天的對象。我只告訴她,需要無痛治療,多打麻藥!

小喬醫生非常之好地照做了。麻藥給得很足。她用電動砂輪磨,用手工銼刀銼,用小電鑽打,用錐子扎、挑,再用小鉤子鉤……都一點不疼。只是感覺嘴唇厚厚的,好像少了半拉嘴。重要的是,年輕的小喬醫生不愧為一位出色的牙醫。她能透過堅硬的烤瓷冠,把裡邊的基牙幹穿,把牙髓掏出來,而沒讓那幾顆烤瓷牙出現她事先警示過的“崩瓷”,實在令人敬佩!雖說開髓、拔髓成功與否尚待驗證,至少我的假牙是保住了,不用卸掉重做了。這正是我所期望的。

第一次治療結束。我走出醫院,九月正午的陽光潑灑下來,豐沛、充足,世界異常明亮。麻藥還沒過勁兒,我眯著眼,用“半拉嘴”吸了一支菸,在一縷縷幸福的煙霧中,我又一次深刻體會到,牙不疼的感覺太好了!

誰說薑是老的辣?誰說女子不如男?後來的事實證明,小喬醫生的技術非常出色。從開髓減壓,消炎、鎮痛,去除牙髓,到最後充填密封根管,我只去了三次醫院便齊活兒了,沒事兒了。

不過,外邊的這顆牙得做個冠。

我說,不是做了根管嗎?一點不疼了。

小喬醫生說,根管治療後,牙齒脆性會變大,容易劈裂。最好是做個冠,保護患牙。說到這,她第一次摘下了口罩,果然是一位漂亮的女性。

我問她,還是您做嗎?

她微微一笑,說,不是,您得去修復室。

看出我有些躊躇,她進一步建議說,做吧,如果有了問題再做,用鄰牙搭橋就得做兩顆了。聽我的,沒錯。

謝過小喬醫生,從“第三診室”出來後,我把小喬醫生的建議告訴了妻子。

妻子審視著我說,既然晚做不如早做,那還拖著幹啥?

其實做冠很簡單。先是把你那顆需要保護的牙齒用砂輪磨小,再用牙托盤取模,之後把牙的模型送往加工廠,去加工假牙。這期間,他會給裝上一個塑料材質的臨時牙套,保護基牙。等烤瓷冠做好之後,換掉那個塑料牙套,就齊活兒了。

我問修復的醫生,得多長時間?

他說,大約一週,到時候我們會電話通知您。彆著急,這期間您該幹嘛幹嘛,啥也不耽誤您幹。五十多歲的醫生是個幽默的人。

其實我啥也沒幹。當你意識到你的一顆牙還在加工廠裡做著呢,你的感覺不可能會完全回到正常的生活。坦率地說,在等牙的過程中,我只參加了一次文學圈裡的小型聚餐。是由劉坦老師召集的。劉坦老師是一位非常有才華的評論家,著作等身,口才也好,常常到處講課。著名評論家嘛,哪有不到處講課的呢。幾年前我聽過一場他的美學講座:“美與醜的糾結與裂變”,講得好!我非常敬佩他。不僅如此,劉坦老師還是一位仗義之士,喜歡喝酒,於是我們成了朋友。這天中午他召集幾個朋友小聚,也沒什麼事,就是好久不見了,一起坐坐。到場的一共六位,我大都很熟,只有一位老先生沒見過面,屬於第一次“幸會”。劉坦老師帶來兩瓶五糧液,往桌上一蹾,說,今兒個得好好喝喝!

我說,我今天可喝不了。

他問怎麼了?

我抱歉地指指嘴說,戴著套呢,內裝修呢。

劉坦老師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己,又像是幸災樂禍般地哈哈一笑說,這可真是巧了合啦!

原來劉坦老師也在修牙。他張開嘴,把上唇收緊,說,你戴一個套就驕傲了是不是?看了沒,哥這是仨,昨天才換上正式的。

話音剛落,旁邊的一位老先生啪地一拍大腿說,壞了,把假牙落家了。得,今兒就吃豆腐吧。

大家哈哈一笑。

於是話題就轉到了牙上。沒想到,在座的,只有年紀稍小的一位牙齒完好,其餘的人嘴裡全有假牙。說起來也沒什麼,都是一甲子左右的人了,嚼了大半輩子的酸甜苦辣,哪有不傷牙齒的。

看,我這邊一顆,這邊三顆。

我這是對角的,上邊仨,下邊仨。

幾個文人,庸俗地捏著自己的嘴唇,彼此展示著自己的假牙,各有不同。有烤瓷的,有種植的,那位老先生落在家裡的,則是那種戴不鏽鋼絲卡環的活動牙。為此大家都很興奮。熱烈地交流了各自牙疼和修牙的痛苦體會。還你一句,我一句,即興地吟誦了幾句古人有關牙齒的詩:什麼“鬢髮蒼浪牙齒疏”;什麼“牙齒缺落時,盤中堆酒肉”;什麼“君不見夔子之國杜陵翁,牙齒半落左耳聾”……都是好詩,都很傷感。

接著,就說到了牙齒的重要性。有的說,一個人口腔中必須保持十二顆以上的牙齒,衰老速度才會減慢下來;有的說,牙齒是體內重要的平衡器官,如果牙齒太少,會出現活動失誤,容易摔倒;還有的說,不僅撕咬、咀嚼離不開牙齒,說話、唱歌都需要牙齒,沒有牙齒會漏風,吐字不清。強忍憤怒、表示仇恨的時候需要咬牙切齒,一顆牙齒沒有的人,即使無比憤怒,臉上也顯示不出什麼力量。每個人都發了言,都研究得很透。其熱烈的氣氛不亞於一場小型的專題討論會。

後來,又說到假牙的價格;說到所謂的植牙,就是用螺釘把假牙固定在牙巴骨上,令人不寒而慄,價格也嚇人。說到牙醫時,則各有不同的經歷與體會。我主要講述了那次拆卸假牙的艱苦過程,從而引起了那位老先生的強烈共鳴。

知道我為啥要做那種可以自由拆卸的假牙嗎?都是那個二百五把我害的!

老先生的經歷跟我差不多。原來的假牙也是烤瓷的,用了幾年就不行了,發炎了。醫生說必須得拆掉。拆就拆吧,總不能疼死呀,是不是?醫生就用一個小鑿子鑿,梆、梆、梆,一下又一下地鑿……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假牙啪地掉了,沒想到崩到了嗓子眼,一抽氣,直接嚥進了肚子裡……說到這,老先生都氣樂了:我這是真正打掉牙齒往肚子裡咽,我容易嗎?!

眾人哈哈大笑。劉坦老師笑著說,你嚥到肚子裡算啥?我跟你們講個樂子吧。

他就講,前幾天有個人戴著假牙套在深圳講課,講著講著,他突然鼻子一酸,一個噴嚏把假牙噴出去了,幸虧講桌上有一圈兒圍沿擋住,那假牙才沒射到地上去。當時最前邊的聽眾全都驚呆了。

大家都樂了。說打個噴嚏就掉了,這什麼牙呀。

劉坦老師說,臨時牙套嘛,做得比較粗糙嘛,又沒粘牢,嗖一傢伙噴出去了。

都問,誰呀?誰呀?

別問誰了。

說說,肯定是熟人,太好玩了。

劉坦老師苦著臉說,好玩啥呀,說起來難以啟齒,就是鄙人!那人丟的,以後我再也不去深圳講課了。

眾人一怔,也可能把劉坦老師放進他講述的事件裡,重溫了一下當時的情景,最後都儘量放鬆地笑了。

這不是個事兒。

就是,就是。兩岸猿聲啼不住,不廢江河萬古流!

一個小小的幽默,又把大家逗樂了。

這時候,劉坦老師攤牌似的說,知道為啥叫哥幾個來聚聚嗎?我鬱悶啊!他掃視完眾人,又看著我說,就算撫慰一下老哥的精神創傷,給老哥壓壓驚,你能說不喝嗎?

我說喝 !大不了把假牙喝掉了。

你得承認酒是好東西。幾杯下肚,劉坦老師的鬱悶就煙消雲散了。他把一飲而盡的酒杯啪地往桌上一蹾,耿耿於懷地說,不就是噴掉個假牙嗎?算個啥呀,喝!

這場酒,喝得格外豪爽而熱烈。

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我迷迷糊糊,差不多要睡著了。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是醫院口腔科打來的,一個好聽的女性聲音告訴我:“先生,您的牙來了。”

刊於2018年《草原》第5期

被《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7期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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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永鸣:我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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