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男性和女性,誰更懂詩?


中國的男性和女性,誰更懂詩?

誰更懂詩



中國從三千年前開始,就出現了一個有趣的問題:男性和女性,誰更懂詩?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男性的詩。這個男子坦言自己已到了“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地步。因為這種誠實、懇切,而獲得了入詩的資格。但他又有點害怕別人嘲笑自己的這種狀態,因此要聲稱自己是“君子”。

另一位男子比他老練,這可以從《詩經》裡的那首《靜女》看出來。“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有點長,就不抄了,還是趕緊把我的翻譯寫出來吧——

又靜又美的姑娘,等我在城角。故意躲著不露面,使我慌了手腳。

又靜又美的姑娘,送我一支紅色洞簫。洞簫閃著光亮,我愛這支洞簫。

她又送我一束牧場的荑草,這就有點蹊蹺。其實,美的是人,而不是草。


顯然,這位男子要幸運得多,已經不必“輾轉反側”。因為他所說的姑娘已經在玩“愛而不見”的遊戲,已經在送洞簫和荑草了。洞簫是紅色的,荑草是綠色的,洞簫是閃光的,荑草是蹊蹺的……短短几句詩,已經把一場戀愛吟誦得有聲有色,有姿有態。

看得出,寫這首詩的男子有點得意,有點驕傲。但是,如果他的“靜女”也能寫詩,那就麻煩了。因為用詩情表述愛情,女性大多會做得更好,包括前面那位“君子”口中的“淑女”在內。

證據太多,先舉其一,就是《詩經》裡的那首《子衿》。完全是女子的口吻,女子的情懷,男子寫不出來。大男子兼大詩人曹操一看,也心生敬佩,但他也只能抄兩句在自己的詩作裡,不敢改寫。既然如此,我就把這一首抄全了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把這首詩翻譯成現代語文,我就比較來勁。請大家聽一聽——

青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的是我的心情。縱然我沒有去找你,你為什麼不帶來一點音訊?

青青的是你的玉帶,悠悠的是我的期待。縱然我沒有去找你,你為什麼也不過來?

走來走去,總在城闕。一日不見,如隔三月。


果然是好。一點兒也沒有抒情,只是幾個責怪式的提問,卻把深情表露無遺。更精彩的是,她不像上面這兩位男子,只會用外在物件作為情感象徵,一會兒是雎鳩,一會兒是彤管,一會兒是荑草。她全然不要,只是直接從她思念的男人身上找。她先找到的是衣領,後來又找到了玉帶,為了保持質感,她又寫出了衣領和玉帶的顏色。

這真是高手了。一寫衣領和玉帶,立即就產生了貼身的體溫,可以想見他們曾經有過的親近。這就是用最矜持的方式,寫出了最不矜持的親密。雎鳩還在鳴叫,彤管還在吹響,但是,更好的詩卻在這裡,在青青的衣領和玉帶之間,加上幾個責怪的眼神。

女性更懂得詩,在《詩經》中最雄辯的證明,是那首很長的《氓》。一個上了年紀的妻子,在控訴變了心的丈夫。這種悲劇,不管何時何地,都數不勝數。但是,這位兩千七百多年前的妻子卻控訴出了詩的境界,因為她不是從憤恨,而是從“可愛”開始的。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這是第一段。我把這一段翻譯成現代口語,大家一聽就知道非同凡響了。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你這個小男人,那年笑嘻嘻地抱著一匹布到我家來換絲。其實哪裡是換絲呀,明明是來求婚的。我把你送走了,送過了淇水,一直送到頓丘。不是我故意拖延,是你沒有找好媒人。請你不要沮喪,我們約好秋天再見面,如何?


這個開頭,寫出了活生生的男女兩方。“氓”,是指外來的平民男子,嗤嗤笑著,找了個藉口,抱著一匹布,從遠地找來了。由此可知,女方一定非常漂亮,名傳遠近。這一點,女子直到上了年紀還不好意思說。但當時的她,除了漂亮之外,又是既聰明又講情義的,不僅一眼就看穿了男子的目的,而且還不辭辛勞地送了這個第一次見面的求愛者一段很長的路,涉過淇水,抵達頓丘。那麼長的路,她一直在勸說,不是故意拖延,約好秋天為期。——這樣一個女子,應該是美好婚姻的最佳締造者。因此,後來所控訴的悲慘遭遇,幾乎是“天理不容”了。

沒想到,她還是很剋制。在訴說自己的不幸經歷之前,她只想對未婚的女孩子勸說幾句:“桑樹未凋之時,多麼鮮嫩,斑鳩鳥卻不能貪嘴,多吃桑椹。姑娘們更要當心,不要太迷戀男人。男人陷入了迷戀還能脫身,女人陷入了迷戀就無法脫身。”

勸說之後,她立即接上一句:“桑樹真的落葉了,枯黃凋零。”她不想多說,只提到她不得不回孃家了。又要涉過淇水,河水濺溼了布巾。最後才嘆了幾句:“說好一起變老,老了卻讓我氣惱。淇水有岸,沼澤有邊,未嫁之時,你多麼討好。信誓旦旦,全都扔了。既然扔了,也就罷了。”

想得到嗎,這些嘆息,這些詩句,竟然來自二三千年之前!按照歷史學家的分期,那還是紛亂而又混沌的時代。所有的強權割據和刀兵格鬥,都艱澀難解。但是,奇蹟出現了,僅僅是一位鄉間女子的悠悠訴說,穿越了一切,直接抵達今天。乍一聽,好像來自於本家的嬸嬸或姨媽,來自於去年或前年。

也就是說,這番女子之嘆,女子之詩,女子之心,女子之情,居然抹去了春秋戰國秦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抹去了全部歷史過程,頃刻揉碎,徹底消融,全然包涵。亞里士多德說,詩高於史。對此,中國學術文化界一直都拒絕接受,但憑著這首《氓》,只能接受了。

不錯,詩高於史,詩貴於史,詩久於史。這是因為,史更重事,事雖宏大而易逝;詩更重情,情雖尋常而延綿。

或者說,史因剛而裂,詩因柔而壽。

一般說來,男性近史,女性近詩。儘管“詩人”是男性多,但在人生氣質上,詩更親近女性。對此不必辯論,因為三千年前就是如此。後世的職業性挪移,有著太多外在的原因。

詩人未必懂詩。這就像,樵夫未必愛山,船工未必愛河。打開後窗對山而驚、見河而喜的,是另一些人。

為此我要提醒世間為數不少的詩人:寫完詩,不要老是關上書房的門獨自吟哦。你們家,一定還有真正懂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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