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予生命最後的體面——探訪“壽衣產業第一村”

给予生命最后的体面——探访“寿衣产业第一村”

3月19日,六道口村一角。 本組照片攝影:本報記者黃海波

给予生命最后的体面——探访“寿衣产业第一村”

3月19日,劉綿海的壽衣店內,一名員工正在加工壽被。

给予生命最后的体面——探访“寿衣产业第一村”

3月19日,劉綿海展示一款壽衣。

新華社北京4月12日電(記者劉荒、黃海波、翟永冠)4月12日,《新華每日電訊》刊載題為《給予生命最後的體面——探訪“壽衣產業第一村”》的報道。

京津冀一帶,隨意走進一家壽衣店,大多與天津一個叫六道口的地方有關:有老闆是六道口的,有親戚在六道口的,店裡賣的壽衣幾乎都來自六道口。這個村莊,統領長江以北壽衣市場已經很多年。

早在1980年,當地四戶人家偷偷幹起壽衣加工。連他們自己也沒想到,這個“非主流”卻能貼補家用的縫紉活,日後竟發展成為六道口的支柱產業。

死,是生命的終點,也是很多人忌諱的話題。這種大眾文化心理,導致壽衣產業異常“低調”。而看準了殯葬也是“剛需”的六道口農民,突破偏見,硬是將壽衣做成一個頗具規模的特色產業。

今日六道口,以“壽衣產業第一村”聞名遐邇。街上車水馬龍,客商接踵而至,產業集聚效應凸現。為滿足海外華人傳統殯葬文化需求,他們還把壽衣出口到國外。

掙的還是“活人錢”

六道口是天津市最大的行政村,隸屬於武清區汊沽港鎮。津永公路穿村而過,不足兩公里的道路兩側,密集分佈著數百家壽衣店。

全村1800多戶,6500多人,除了外出務工的勞動力,大多從事壽衣生產和銷售。

據六道口村黨委書記盧志發保守估算,全村壽衣年銷售額超過1.5億元。

所謂壽衣,即死者入殮時穿戴的服飾,舊稱“殮服”或“禭服”。一般來說,壽衣皆取單數,衣褲多以“領”“腰”為量進行統計,還包括鞋帽被褥等物品。

六道口的壽衣店不但生產銷售壽衣,也提供全套殯葬服務:大到墓地選址和買賣,小到喪儀所需各種物品,基本不出村都能解決。

雖然壽衣屬於“剛需”,人們對它的忌諱卻難以言喻。前些日子,盧志發從市區打“滴滴”回來,進村時看到沿街牌匾上的“壽”字,司機頓時變得有些緊張不安。

“大哥,你們村怎麼家家都有壽衣?!”他忍不住低聲問。

“我們村都是做這個的。”盧志發下車後話還沒說完,司機調頭把車開走了。

據說前些年當地一個產業園招商,有的客商看到大街小巷都是壽衣店,竟調頭打轉而去。

汊沽港鎮副鎮長宋俊娟坦言,自己頭一次到六道口村,心裡也直打鼓。來過幾趟以後,對壽衣的認識就理性多了。

雖然六道口人對壽衣產業安之若素,但對外界的看法則格外警惕。聽說記者要來六道口採訪,鎮、村幹部言談之中加著小心。他們既擔心當地壽衣產業被扣上“天價”帽子,又怕調整產品結構、提升產品質量被曲解是“掙死人錢”。

“只要不是強迫交易,不以次充好,不壟斷經營,價格高低應由市場決定。”宋俊娟呼籲社會各界公平對待壽衣產業,避免因心理忌諱產生認知偏差,或將之打入灰色產業的“冷宮”。

批發走量,零售走價。位於六道口村中心最繁華地段的福苓軒,以批發為主,雖商業區位優勢明顯,女老闆盧蕊仍抱怨利潤越來越薄,“辛辛苦苦幹一年,不如把店鋪直接出租合算。”

六道口壽衣批發價格的透明度,並未延伸到市場競爭並不充分的零售端。一套壽衣,從六道口到北京,短短100公里,價格確實能翻幾番。

“北京租一個店面要多少錢?一個月能賣幾套?一算賬就清楚了。”對於飽受詬病的“天價”壽衣,盧蕊提醒算投入產出賬,說市場已經越來越透明。

也有人認為,壽衣本來就是一種服裝,既無絕對的品類標準,也形不成壟斷優勢。無論是逝者生前自備,還是親人為之選購,都屬於正常的消費行為,不過心境不同罷了。對壽衣生產和銷售企業來說,掙的都是“活人錢”。

當地多家壽衣企業經營者坦言,他們代理銷售的骨灰盒利潤要比壽衣高。目前,從事骨灰盒批發業務的壽衣店逐年增多,都以渠道代銷為主。至於骨灰盒的品種分類、價格水平和利潤空間,這些受訪者則諱莫如深了。

“壽衣是個良心活”

擁有600多年曆史的六道口村,坐落於永定河故道上。由於地勢較高,水流不過來,六道口種糧條件一般。

傳說當年永定河發大水,村裡一位曹姓大戶人家,不惜用饅頭加固堤壩,才把洪水堵了回去。曹家有一個叫曹作義的後輩,最早把做壽衣的活計搞到村裡來。

1977年,在社隊企業當業務員的曹作義,在西安跑銷售時,看到古裝戲曲《十五貫》的海報。平時喜好戲曲的曹作義,謊稱自己來自河北霸縣評劇團。結果擠進去一看,戲是古裝戲,戲服卻是東拼西湊的。

他回到天津發現,當地也演古裝戲了。有文化,腦子活的曹作義,打起了戲服市場的算盤:“古裝戲能演了,光戲服就是多大的市場!”

曹作義有戲曲知識,知道什麼角色穿什麼衣服,他動員社隊成員縫製了一批戲服,果然十分暢銷。然而,戲服生意好景不長,不到兩三年時間,就被南方精美的蘇繡杭繡“擊敗”了。

“我們起步早,可基礎差,做戲服幹不過南方人。”在北京天壇公園附近的寓所裡,今年79歲的曹作義提高嗓門說。

一次出差途中,他看到《羊城晚報》上一則消息,稱我國有近10億人,按當時出生率和死亡率計算,每分鐘既有十幾個新生嬰兒,也有十幾個人死亡。

“正愁戲服做不過南方人,我當時就想壽衣或許有機會!”曹作義至今記憶猶新。

當時壽衣款式流行清朝官服,從戲服到壽衣的區別也不大。但對於剛剛改革開放的北方農村來說,不光思想不夠解放,如何按市場需求組織生產,更沒有開竅。

說來也巧,一戶村民的親戚在天津服裝老字號“瑞蚨祥”上班。利用這層關係,曹作義和另外三戶村民一道,冒著搞封建迷信的風險,偷偷幹起為“瑞蚨祥”加工壽衣的活計。

“很快他們就忙不過來了。後來生產隊也加入進來,成立了村辦‘利民壽衣廠’。再後來,村裡人都來幹還忙不過來,就放活給周圍十里八鄉的農民。”曾參與管理過“利民壽衣廠”的村幹部杜慶邦回憶。那時,曹作義是壽衣廠的副廠長。

為了打開市場銷售門路,曹作義等人前胸後背各扛一個大包,趕赴全國各地推銷壽衣。每到一家百貨大樓,他們得等其他推銷員都走了,才敢進去。

“我們這是好東西,但您可要撐住膽兒。”

“什麼東西,拿出來看看。”對方一臉好奇。

“您可千萬別害怕!”

“哎呦,這是什麼呀!”往往壽衣樣品一掏出來,對方就被嚇得直往後跳。

今年46歲的村民張立松,從16歲開始賣壽衣,一干就是30年。他不僅熟悉每一件壽衣的生產過程,也熟悉每一件壽衣背後的文化禁忌。

“後來出去推銷就不用扛著大包樣品了。包裡夾著相片,給客戶一看,拿到訂單就直接打電報發貨。”張立松回憶說。

“前些年,我們會找一些氣色不錯的老人,拍完之後,壽衣就當作報酬直接送給對方。”對於賣壽衣是否也需要模特,張立松笑著向記者解釋。

“這裡面的文化講究多了去了。”他邊說邊拿起一件黑色壽衣,“河北山東一帶,壽衣不興黑色,認為黑色是鐵,穿著會把後代運氣給壓住了。”

傳統文化與封建迷信的界限,對於文化不高的農民來說,往往是模糊不清的。六道口人更願意讓壽衣迴歸本質,大家也把壽衣當普通衣服來看待,也能以質論價,質價相符。

“不論窮富,臨了不也得穿套衣服?!”杜慶邦認為,壽衣是人生在世最後一套新衣,也是最後的體面。雖然是一次性消費,最終隨死者一同火化,但這身衣服畢竟寄託著生者哀痛之情,以及對生命最後的尊重。

“壽衣是個良心活兒,坑人騙人會遭報應!”他補充道。

“不能有門牌沒品牌”

“有人到了壽衣店,就是不敢進門,乾脆把我叫出去,替他拿一套壽衣。”從“利民壽衣廠”退休後,曹作義在北京開過幾年壽衣店。

記者在豆瓣社區看到一個討論主題——“如何看待壽衣行業?”回覆的高頻詞主要是“晦氣、賺錢、不講價”。

盧蕊開始理解,為什麼客戶到了六道口,就開始不斷壓價砍價。“我們這兒是個批發市場,薄利多銷,誰也不會給別人扛價的。”

鑫發祥、寶源祥、仁瑞祥、瑞義祥、御福祥……村裡隨處可見“祥”字輩的名號,大多源於老字號“瑞蚨祥”的啟發,反映出整個產業自主品牌意識尚處於低維模仿階段。同樣,“借光”天津布鞋老字號“老美華”,當地壽鞋市場也湧現出一批“華”字輩的商家。

眼下,六道口壽衣的註冊商標有30個左右。盧志發認為,“不論‘祥’字輩,還是‘華’字輩,其實,最大的名頭還是‘六道口’這仨字兒!”

雖然利薄,但憑著規模優勢,壽衣業支撐起六道口的繁榮。“六道口壽衣店都是前店後廠,產品有門牌沒品牌。”和眾多壽衣店第二代經營者一樣,盧蕊也深知品牌的重要性。

不過她認為,目前壽衣批發利潤率低,花錢打品牌不值當,如果把各種推廣成本都加起來,肯定入不敷出。

記者走進很不起眼的“春風”壽衣店,臨街店面一間賣骨灰盒,一間賣壽衣。往裡走,穿過存放物料和成品的儲藏間,還藏著一個精品壽衣屋。

店主劉綿海隨手取出一件女款壽衣,絳紫色,摸起來厚實。他說,這樣一款高檔壽衣,沒出精品屋還可以說是精品,一旦被同行模仿,就變成了大路貨。

為了儘可能維持產品的優勢,劉綿海會選擇客戶,將自己的精品壽衣賣得遠一點。他認為,在競爭激烈的六道口,產品設計如同一層窗戶紙。同行只要看看電視或者圖片,就可以打板制樣,做出樣品交給客戶。

人們很難想象,作為“壽衣產業第一村”,六道口居然沒有一家專業設計公司。產品山寨模仿和品質參差不齊,仍是這個草根產業升級破題的“命門”。

儘快成立行業協會,避免惡性競爭,是六道口村幾任班子最關心的事。不過,已擔任村黨委書記5年的盧志發,坦陳要促成此事難度很大。

“一床被子,兩毛錢的利潤,也敢往外發貨。”盧蕊對壽衣價格戰不無憂慮,“20年前,一套壽衣能賺10元錢,現在只能賺2元。”她認為,還是應該踏踏實實做好產品,讓客戶對壽衣品質有信心。

隨著洛陽、鄭州等區域市場的興起,六道口壽衣的產業地位受到衝擊。一些時常把“整合下上游產業”掛在嘴邊的老闆們驚呼,“河南已經失守,現在只能幹到徐州,過不了多久可能要退守山東”。

相形之下,產業升級也正在悄然發生。

“我想通過品牌建設和標準化生產,來推動這個行業轉型升級。”正在香港參加展會的“御福祥”董事長曹棟,電話裡透出70後企業家特有的銳氣。

曹棟的父親曹世元,是當年與曹作義一起加工壽衣的“元老”。父親“退居二線”後,曹棟開始扮演起行業的“攪局者”。

同樣從小作坊起家的“御福祥”,對照時裝標準做壽衣,年銷售額已逾千萬元。目前,“御福祥”已取得歐盟CE在內的一系列標準認證,致力於成為走向世界的壽衣品牌。

在盧志發的辦公室,擺放著一個佔地200多畝的壽衣產業園規劃圖。為了保持集聚優勢,村裡希望通過園區化管理,擴大六道口的產業優勢,延伸產業鏈,攏住多年積累起來的人氣。

“產業越陽光職業越體面”

幾年前,六道口村拍古裝戲,村民嫌租用戲服麻煩,直接套上老式壽衣就上場了,拍出來也挺好看。

在劉綿海的店裡,還能看到那種老式壽衣——藍黑色的清代官服,上面盤著亮閃閃的金龍。除了當地遷墳時零星賣出一些,基本沒有銷路。

六道口壽衣的款式和麵料,也有過幾次迭代更替。早期的清朝官服之後,還流行過一段中山裝,現在基本都是現代服裝了。不僅款式豐富,絲綢羊絨等高檔面料也很常見。

前幾年,唐裝一度風靡全國,壽衣也出現了同樣的需求。六道口壽衣廠商迅速跟進,“壽衣版唐裝”風光了好幾年。

“人過世之後身體變硬,為了方便穿戴,壽衣講究寬大。除此之外,壽衣和正常衣服並沒有什麼區別。”劉綿海補充說,大約有30%的人,在親人彌留之際,直接去商場買大兩號的衣服當壽衣。

“現在的壽衣,越來越像活人的衣服。”劉綿海的兒子劉偉在一旁插話。這位戴著眼鏡的80後,五年前嘗試開網店賣壽衣,至今沒有賣出一套。

儘管在線交易為零,但是劉偉通過互聯網延伸了服務,對購買壽衣或者骨灰盒的客戶,免費提供影像服務。

“我把壽衣賣出後,服務才開始。”劉偉說,通過延伸服務,每賣出10套壽衣,就有3套左右可以轉化為白事一條龍服務。

和劉偉一樣,越來越多在壽衣堆里長大的年輕人,開始接過父輩的產業。

從銷售壽衣、骨灰盒,到入殮穿衣,開光送路,長相陽光的楊開瑞,也把經營重心轉移到喪禮服務一條龍上。

大學畢業後,楊開瑞在外面闖蕩了三年,現在回到了父母身邊,接棒成為“瑞義祥”的掌門人。

“瑞義祥六成收入來自服務,我想通過提高服務質量,賦予這個品牌新的內涵。”楊開瑞說,死亡這件事沒法變得輕鬆,但這個行業越陽光,自己的工作才會越體面。

“家故事”是曹棟正在籌資打造的線上平臺。根據他的判斷,全國每年接近1000萬的死亡人口,“物聯網+殯葬”變成風口將成為大概率事件。他希望通過打造優質的網絡平臺,吸引正規的壽衣企業入駐,推動六道口壽衣產業轉型升級。

曹棟眼下正在加緊布點,“村裡有些人可能對我有看法。六道口這幾年有了很大變化,商家註冊商標多了,垃圾棉黑心棉用得就少了。”

曹作義很少回六道口村,但是談起村裡壽衣產業,依舊興致勃勃。

“進得村來樓似林,家家縫衣敬蒼生,若問此業先行者,我是本村第一人。”這位已屆耄耋之年的老人,不忘誇誇自己的功勞。

他篤信傳統的生命力。壽衣產業不僅留得住,還要發展好。聽說記者還要去六道口補充採訪,他拜託給六道口的年輕人傳個話:“賣水的看大河,機會多著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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