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大家庭”梦想,为什么只维持三年零八个月?

1925年10月12日,《京报副刊》上刊载了一首题为《伤逝》的译诗,人们从诗间读到的是对兄弟情意的深深悼念:

我走进迢递的长途,渡过苍茫的大海,兄弟呵,我来到你的墓前,献给你一些祭品,作最后的供献。对你沉默的灰土,作突然的话别,因为她那运命的女神,忽而给予又忽而收回,已经把你带走了。我照了古旧的遗风,将这些悲哀的祭品,来陈列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泪,从此永隔冥明,兄弟,只嘱咐你一声‘珍重’!

1926年8月,一部名为《彷徨》的小说集出版了,人们从中读到一篇同样题为《伤逝》的短篇小说,小说的最后是这样的几行字: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前一首诗的译作者名叫周作人,他也在他哥哥日记里被唤作“启孟”。后一篇小说的作者名叫周树人,他更为令人肃敬的称呼是“鲁迅先生”,但他最终在他弟弟的日记里被记作“L”。

鲁迅的“大家庭”梦想,为什么只维持三年零八个月?

鲁迅先生

鲁迅与二弟周作人最初的成长,有着几乎相同的路径。在那个祖父入狱、父亲早逝的不幸家庭里,是坚韧刚强的母亲鲁瑞,用勤劳的双手将他们兄弟一一送出家门。

离开绍兴老家的兄弟俩,先后去了同一座城市(南京),就读于同一所学校(江南水师学堂)。随后,这对少年兄弟又相继考为官费生,获得了公费留学日本的机会。

鲁迅于1902年入学东京弘文学院,两年后转入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两年后又弃医从文,留在东京专注于文艺译著。

周作人则于1906年入学日本法政大学攻读海军技术,而后转入东京立教大学攻读外国语,最后也走上了研习文学的道路。

在这一时期,兄弟俩合作翻译了一些东欧文学小说,并以《域外小说集》为名结集出版。这部使用文言文翻译出来的外国文学作品集,初版时据说只卖了20余本,但这并没有对哥儿俩的文学热情造成什么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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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小说集》

他俩在日本时以替人校对书稿维持生计,支撑在异域他国追寻梦想的人生旅程,并时时写一写相互呼应的文章。例如,哥哥写《文化偏至论》呼唤精神力量,弟弟就写《读书杂拾(二)》跟哥哥唱和;哥哥写《摩罗诗力说》探讨文化价值,弟弟就写《哀弦篇》跟哥哥唱和。

在1909年和1911年,兄弟俩相继离日归国。对鲁迅与周作人留学日本的思想体验,人们曾有过一番观察和评价,认为鲁迅“入于自识”的深度体验,代表了当时留日学人的思想高度。而周作人也达到了同样的深度,但他又额外获得了一种与日本相“协和”的文化体验。

这所谓的“协和”,就是周作人对于日本的一种近乎忘情的文化投入和认同。

但这种对日本文化的沉浸和赏识,放在中日两国近代史上的纠葛来看,无疑是极为危险的,甚至可以视为他们兄弟二人最终走向殊途的早期根源。

为什么兄弟二人会出现这样的差别体验呢?周作人在后来的回忆录里亲口道出了原委:

“我在东京的这几年的留学生活,是过得颇为愉快的,既没有遇见公寓老板或是警察的欺侮,或是更大的国际事件,如鲁迅所碰到的日俄战争中杀中国侦探的刺激,而且向初的几年差不多对外交涉都由鲁迅替我代办的,所以更是平稳无事。这是我对于日本生活所以印象很好的理由了。”

时局和哥哥共同为他营造出的一种平稳无事的安逸,正是这种安逸让他悠然地走进了日本文化的深处。就连胡适也曾不无羡慕地说:“像周作人先生那样能赏识日本的真正文化的,可有几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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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日时期的鲁迅(左三)

归国之后兄弟俩的人生旅程也大致相同,鲁迅在浙江师范学堂、绍兴中学堂任教,周作人则在浙江省立第五高级中学任教。后来,兄弟俩又分别就职于北洋政府的教育部和北京大学文学院,家人们最后也离开绍兴移居北京。

鲁迅进京时间是1912年5月5日,在此后的4年7个月里,周作人一直在浙江的中学里做英文教员。地理上的距离反倒成为兄弟感情的催化剂,俩人在这段时间里始终保持着高频率的书信往来。

截止周作人于1917年3月27日抵京时,鲁迅在这4年7个月里给弟弟写了445封信,周作人则给哥哥写了443封信,两个人合起来写了888封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哥儿俩不是在写信就是在寄信的路上,不是在读信就是在取信的路上。以至于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提及这段时光,也不无感叹地说:“人间友爱,兄弟之情,怡怡然异乎寻常。”

这应该是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关系最好的4年7个月,不信你可以拿出手机翻翻自己的联系记录,看看四五年来你从不间断联系的那个人,和你的关系怎么样。

此后的两年间,兄弟俩大概是在北京过着各自租住的生活,直到1919年卖掉绍兴老家的祖宅,才在北京八道湾买了一所较大的房子。1919年11月,鲁迅与周作人一家入住新居。12月29日,老母亲鲁瑞、三弟周建人等全部家人离绍赴京,一个大家庭在八道湾新居成立了。

鲁迅的“大家庭”梦想,为什么只维持三年零八个月?

八道湾鲁迅故居

这既是弥补对老母和三弟的亏欠,也是老大、老二兑现“永不分家”的承诺。

根据鲁迅早年邻居俞芳的回忆,鲁迅母亲鲁瑞老夫人关于三个儿子的事情,曾说过这样一番话:

“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将来他们三兄弟永不分家。你们大先生、二先生出去读书,三先生因自幼身体瘦弱多病,我也不放心他离开我,而且那时家里也确实没有钱。于是,你们大先生、二先生商量决定,他们出去读书,让你们三先生留在绍兴,一面照料家务,一面可以陪伴我;再在绍兴找点工作做,一面自学。将来他们学成回国,工作以后,收到薪金大家合用。”

这里的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自然指的就是她的三个儿子鲁迅、周作人和周建人。年龄的成长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儿女兄弟只在小时候是一家人,成年后少不了分门立户,甚至生仇生怨不相往来也不再少数。

为人母者在垂垂暮年,得见成年的儿子们和合一堂、无分你我,大概是最大的欣慰。而正是这个梦想,促使鲁迅在北京八道湾组建大家庭。

但实现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根据许广平的回忆,卖掉绍兴老家的祖宅时,二弟周作人对于所得钱款的使用就提出过不同想法。当时周作人已与日籍妻子羽太信子结婚十年,并育有三个子女,周作人因此希望从钱款中分出一份,用于他经营自己的五口之家。

鲁迅的“大家庭”梦想,为什么只维持三年零八个月?

周作人

实际上,以当时周作人作家和教授的社会地位以及不菲的薪酬收入,即使不分祖宅的卖房款,他也有能力购置房产和负担妻儿的家用。当然,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合乎常理、无可厚非。

甚至,若当时真如周作人所愿,三兄弟各自分家立户,那或许周家的这两位文豪兄弟,就不至于在三年零八个月之后走上那么决绝的殊途。

彼时的鲁迅,坚持了自己构筑大家庭的梦想,拒绝了周作人的要求。于是,在1919年12月19日的北京八道湾周家新居,母子四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年在绍兴相依为生的日子,陪伴他们的还有三个妯娌和五个孙辈。

三个妯娌分别是朱安(鲁迅的合法妻子)、羽太信子(周作人的日籍妻子)、羽太芳子(羽太信子之妹,周建人之妻)。这三人中朱安大概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女性,她最热衷的工作是侍奉婆婆,尽一个儿媳的孝道。而芳子又以姐姐信子的马首是瞻,那么这位性格强势的周作人之妻便成为大家庭的总管家。

对于这位二嫂的人格与作为种种,三弟周建人曾回忆说:“在绍兴,是由我母亲当家,到北京后,就由周作人之妻当家。日本妇女素有温顺节俭的美称,却不料周作人碰到的是个例外。她并非出身富家,可是派头极阔,架子很大,挥金如土。”

这个大家庭的运作模式是鲁迅和周作人负责挣钱,并各自将工资交给羽太信子管理使用,其他们人包括周建人在内全部没有收入来源。

1920年,也就是大家庭成立的次年,北洋政府的教育部由于财政紧张而出现发不出薪水的情况,甚至在1921年鲁迅有大半年都没有从部里领到薪水。与此同时,周作人供职的北京大学也发不出工资了。

鲁迅的“大家庭”梦想,为什么只维持三年零八个月?

鲁迅书法

更糟的是这时候,周作人又患病住进了山本医院,而且需要一大笔医药费。为了筹这笔钱,鲁迅先后从许寿裳、齐寿山等处借款,并四处奔走变卖书稿。

就是在此期间的1921年5月4日夜,大哥鲁迅与弟媳羽太信子之间发生了一个诡异的“故事”,并在两年后的1923年7月17日“传到”弟弟周作人的耳中。

仅有的两个经济支柱同时领不到薪水,让这个已经很不和谐的大家庭,加快了走向分裂的脚步。

三弟周建人在绍兴时原本有着不错的工作,到了北京后由于就业难度增加,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对于这位弟弟,鲁迅是十分爱护的,他把周建人介绍到北京大学攻读哲学、科学总论等课程,算是也有了事做。

但没有收入始终是一个问题,这在二嫂羽太信子看来更是一个大大的问题。

周建人的好景仅仅在这个大家庭中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二嫂羽太信子的白眼和冷脸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羽太信子甚至还对着自己的孩子指桑骂槐,告诫孩子不要接近周建人、让周建人“冷清死”,同样享受到这个待遇的还有鲁迅和朱安。

而周建人的妻子芳子也在姐姐的影响下,埋怨和讥笑丈夫的无能和赚不到钱。

这自然令32岁的周建人无法接受,他为了摆脱这种难堪的处境,催促两位哥哥尽快帮忙找一份工作。终于在1921年10月,周建人在上海商务印书馆谋得职位,此后又相继在上海大学、暨南大学、安徽大学等地任教,从此离开了北京八道湾的大家庭。

周建人的孤身离开,标志着鲁迅庇护弟弟的努力的失败,更标志着他的大家庭梦想出现了一大裂痕。

后来大概是北洋政府财政困境有了缓解,鲁迅供职的教育部每月已能发出一部分的薪水。周作人的情况就更好了一些,他不仅在北京大学任教,还同时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和燕京大学兼任教职,一个月能领到三份薪水。

鲁迅的“大家庭”梦想,为什么只维持三年零八个月?

前排左起:周建人、许广平、鲁迅

但是这些对于羽太信子来说,还是有一些不敷她大手大脚铺张浪费的用度。于是继逼走无收入的三弟周建人之后,羽太信子自然会把扫荡的目标放到低收入者鲁迅身上。但对于家中拮据的经济状况,身为长兄的鲁迅也免不了要规劝弟媳持家不当的地方。

而这所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招来羽太信子加倍的不满。

对于羽太信子来说,金钱的原因即便不是决定性的,那肯定也是直接性的。在这个大家庭艰难维系的最后半年里,鲁迅在1923年1月至7月间到手的薪水和版税收入共为1398元,而周作人同期到手的各项收入共为2904元,是鲁迅的两倍而有余。

这种情况下羽太信子的心态是极度失衡的,她在7月份时甚至当面要求鲁迅向她交钱,据说同一个月里前后两次让鲁迅交钱。

而根据鲁迅日记的记载,他在这个月里应该是没有收入的,所以无钱可交。无奈之下的鲁迅仍在为大家庭而求全,但已不得不于7月14日“改在自室吃饭”。

这个令周建人宁肯抛下妻儿也要出走的大家庭,至此彻底露出了最残酷的面目,而终极一击的贡献者则是周作人。

7月19日,周作人亲手将一封信交到鲁迅手上——那个两年前夜间的诡异“故事”总算“传到”了他的耳中,信写得很短:

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色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信中所谓“过去的事情”便是两年前那个夜间的诡异“故事”,彼时周作人是身在医院的病人,在他的妻子和哥哥之间究竟发了什么呢?

在作家舒芜的《回忆台静农先生》一书中,鲁迅好友台静农曾说过这个不算故事的“故事”的真相,当时鲁迅忙于为周作人筹措医药费,并连夜将筹到的一笔钱送到羽太信子的房中。

鲁迅自然是一身正派心底无私,着急交钱未作他想。反倒是羽太信子生了邪念,在后来对丈夫周作人讲述时将鲁迅的行为臆想为“意图非礼”,而周作人竟然信了。

对此,台静农不无遗憾的说:“周作人文章那么明智,实际世事上昏得很。”

鲁迅的“大家庭”梦想,为什么只维持三年零八个月?

周作人书法

鲁迅读完短信的感觉是一头雾水,随即要求和周作人当面说个清楚,但“订正”了思想的周作人已经躲进“新的生活”而不再出来。鲁迅别无选择之下唯有离开,周作人在8月2日的日记中写到“下午L夫妇移居砖塔胡同”。

多年后,周作人在谈到鲁迅的小说《伤逝》时,曾说:“我深信《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

尽管周作人的说法遭到了不少人的否定,但难以否认的是:在小说《伤逝》的多元化主题之中,是容得下一份哀悼兄弟恩情的寄寓的

我更愿意相信,鲁迅在《京报副刊》读到弟弟翻译的那首题为《伤逝》的诗文后,在几天时间里创作了同名小说作为应和,一如当年远在日本时兄弟二人彼此间的文章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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