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橋琴深讀張定浩:阮藉與青銅禮器丨名人書架

南橋琴深讀張定浩:阮藉與青銅禮器丨名人書架

談到阮籍,幾乎就是同時也得說嵇康。小的時候接觸到魏晉時期的詩人,我費了好大勁才分清了誰是嵇康,誰是阮籍。這有點像阮籍的詠懷詩與古詩十九首的關係,我一直有種感覺把阮籍最好的詠懷詩與古詩十九首混一堆兒,初識的人很難分清楚。至今想來,也並不奇怪,不像近現代的詩人,通過照片可以辨認。其容易混淆還在於這倆人名頭一樣大,品性一樣高潔,才氣一樣耀眼,長得似乎也都一樣帥氣,又都在同一片竹林裡玩,雙子座,你如何從銀河邊把他們拆開?

我後來是通過他們不同的死亡才得以分清楚,並逆向釐清了兩個人不同的生命路徑,覺得兩個人各得其所,分別以自己的方式走完了置身亂世的一生,雖則殊途,但卻同歸於不朽的詩人王國。作為天生的詩人,這是最好的歸宿。

關於詩人的工作,還得引述布羅茨基的話:“詩學語言擁有自己的特殊動力,並賦予心靈運動一種加速度,把詩人帶往比他開始寫詩時所想象的還要遠得多的地方。”

如何理解這番話呢?張定浩的闡釋是:“這並非對生活的逃避,而是對生活的創造……一個人唯有領略過這樣嶄新的生活,唯有忠實於具體的情感遭際,他才有可能更好地與現實相處,既不屈從於邪惡和暴政,也不屈從於任何‘抽象的正義、籠統的善行'”。

張定浩的這番闡發現在拿來作為對阮籍的註釋,幾乎完全適用。古往今來,詩人的工作性質一點未變,變化的只是工作方法。所以,這個闡發也同樣是今天詩人這個工作的本質屬性,這同時也因為詩人面臨的處境也沒什麼改變,這又是由詩人的敏銳與脆弱決定的。

《阮嗣宗》篇裡,張定浩選了“夜中不能寐”“平生少年時”“西方有佳人”“炎暑惟茲夏”“嘉時在今晨”等五首。

夜中不能寐

阮籍的一生作為詩人是完整的。這完整首先就在於八十二首《詠懷》詩為他帶來的尊榮。

張定浩在《阮嗣宗》篇選的第一首也是《詠懷》的第一首《夜中不能寐》: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這樣從漢樂府朗朗跳脫而出的五言短句,聽起來簡直有著小夜曲優美輕快的旋律,而所表達的又是詠歎調回旋激盪的共鳴,畫面呢?你看見了幾幅畫?或者說一幅畫卻有著全視角的宏大景深。這麼美的詩,如今都去了哪裡?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文學藝術是最沒技術含量的一門藝術,既沒有繪畫畫面的視覺衝擊力,也沒有音樂藝術對人從肉體到靈魂的襲擊性俘獲,似乎會寫字就可以入門兒。但有一天,我忽然不這樣看了,因為我發現就是這文字包藏著一切秘密,更不要說繪畫音樂了。文字在紙上,在一切可顯影的地方,可以舞蹈,奏樂,繪出立體的全息宇宙。

試想一下,憂思不能寐的阮步兵,清風明月之下,孤鴻翔鳥唱和之中,彈完《酒狂》,再彈《嵇氏四弄》,《蔡氏五弄》彈下來,心情平復了,一首詩也完成了。

文字的藝術,如果說不好,在於文字藝術不能直覺的欺騙性。比如詩歌,事實上,一首好詩的完成,也是詩人的一次飛越,寫的過程不只是把思潮難平或者苦悶鬱結排遣散了,更重要的是從寫的隧道里穿越後,也就置身天地的清明寂照中了。這也是文字被造出後,人用自己發明的工具對生命激盪的記錄塑型。而讀者呢,卻要一次次被作者於黑暗裡的摸索所籠罩,你說,寫詩這個事情責任有多重大?喬億說:漢人無故不作詩,故陳思、阮籍詩雖多,讀者不厭其多。

平生少年時

張定浩是分為平生少年時或成人、平生少年時或過錯兩小部分來解讀的。在成人部分,他說李善注“平生少年時”引“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作解,孔子對“成人”的指點,最後就是落在這句話上。他說在中國,由於最好的藝術品始終是“人”本身,所以當一個人不斷向“成人”邁進,他的過去其實也在悄然變化。阮籍的“平生少年時”,因為由“成人”回望的目光所鑄成,所以不是被時光染黃的標本,而是年年歲歲都可以來去的花。

燦若夏花的少年時,我們於今日成人的途中撐杆一躍的返回,可還能擁抱到仍然藏在身上的少年自己?

在過錯部分,他從明末松江幾社的成員宋徵璧國破之際北上仕宦新朝與南下抗清殺身成人的同盟肝膽楚越,講到宋徵璧《抱真堂詩話》裡說“阮籍詠懷,予尤好‘平生少年時’一首”。張定浩說,那個“尤好”兩個字道盡了與自身生命相關的不可言說之沉痛。

事實上,少年時的好處,還在於時時有人給你糾錯,而到了一定的年齡,想要糾錯的人出於種種原因亦不會再糾錯了。我在上篇曹植與天鵝裡寫到一個地方,就像我無數次自造詞句和不遵從經典的亂用一樣,隨手寫下一句:既見君子,我心悄悄。詩經《月出》有:勞心悄兮之句,朱淑真也有從詩經化出:山之高,月出小……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之詞,之前在一些文中也提到過。時至今日,如果時時還有“安得促席,說彼平生”的衝動,想要與自己友好的人見面,那到底想要說些什麼話呢?想起來小時候百玩不厭的“悄悄話”遊戲,有次與一位友人這樣談起,說不過是如倆個孩童那樣雀躍著以赤子童心相待一番,說些悄悄的話。結果被友人嗤之以鼻的狠話嚇了一大跳。但我仍是堅持,既見君子,我心悄悄。只是這今日靜悄悄的藏著明亮秘密的好詞,在古典裡並非如此,他們認為那悄悄裡滿是不安寧。也並非有意試錯,但沒有一個人來糾錯,感覺交友好失敗,同時也知道是“始可與言詩已矣”的失靈。

炎暑惟茲夏

阮籍的夏天是把暴雨雷電過濾後的“芳樹垂綠葉,清雲自逶迤。”寫的好像是初夏,我們的許多故事也大都發生在盛大的夏天,也寫過太多的夏日時光。

略。

這會兒更想說說“西方有佳人”這回事。

西方有佳人

張定浩說這是阮籍在向《洛神賦》致敬。因為嗣宗心腸中有與子建一般仁厚處,故於子建生平際遇及《洛神賦》的深情,自能有所親近體貼。

佳人到底什麼樣?從詩經裡的伊人,楚辭裡的美人,到宋玉的神女曹植的洛神,甚至是陶潛閒情賦裡的佳人,我很難說清自己的感受。

總有一種感覺,二十一世紀之前的中國小孩大都是跟著母親長大的,父親們都去了哪裡呢?反正不在家裡,這個後果便是中國的男孩子在成長中,除了那個執戒尺者,大都是由女人教養大的。拋開一些講爛的情結不講,在一個男人的潛意識及生活常態裡,女人不只是人,有可能是日常的天空和無意識的女神,好像有神力造就出無盡的想象。以至於我每每讀這些極盡幻想的神女佳人歌賦時,從審美來講,琳琅豐沛,目不暇接,真的好滿足。但理性思索下,一邊覺得很不好意思,一邊又覺得比較可樂。中國古代的女神超級自重,這直接導致一個後果就是這些歌賦都留下巨大的不圓滿。

歌德在《浮士德》裡說:“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上升!”而但丁在《神曲》裡被貝雅特麗齊從地獄帶向天堂。當然,長有永恆女神臉的海倫,頂著十年戰爭的罪名在荷馬史詩中與特洛伊同在,這種從亞歐連接地放目望去的另一種女神意蘊,不知女權主義者對此怎麼想?這裡的女神形像都是參與者,加入者,而不是幻像。

作為一個成熟的正常理性的女人,我真的好想打破我們詩歌史上神話甚或是意淫的女神形像。

我要去創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這壁龕之中做神。

郭沫若寫這些詩句時,還像個詩人的樣子,如果說我比較同情他,也是因為他年青時有心力去解放女神,解放自我。女神,存在且只存在於神話中,比如女媧。世間有的是羅敷那種採桑勞動的好看女孩子。

一直以來我們中國的佳人都被分配了什麼使命呢?她們為增進國際友好去和親的有,為消滅敵國去臥底潛伏的有,為竊取國家禍亂朝廷的有,當然,也有因為國破家亡被擄走的流亡者,有在金字塔頂端的深宮大殿裡宮鬥隱忍的女人,哪一位像個女神的樣子呢?詩人是世界的平衡器,他們義無返顧地點燃窯爐,用烈焰鍛燒出窯變的神像。

葉嘉瑩認為《西方有佳人》這首詩有極美的地方,很值得揣摩。想來,嗣宗對佳人是懷有君子之愛和童貞的依戀,不然,嫂子歸省,他也不會依依相送,有才情的陌生少女夭亡了,誰會不管不顧去大哭一場,飲醉了酒就臥在酒吧女主人的身邊睡去。故而,嗣宗筆下的佳人才是用心釀造的佳人。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是傷子建之傷,又何嘗不是傷自己生命之遺憾呢。

嘉時在今晨

睿智的布魯姆說過,抒情詩教我們如何跟自己說話,閱讀像傾聽一本好書那樣傾聽別人說話。

他更加明確地說過:“我們讀書不是因為我們不能認識夠多的人,而是因為友誼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縮減或消失,容易受時間、空間、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種種不如意事情的打擊”。

當然,這是在理性的意義上而言。事實上,男人對友情的渴望更加強烈,想來也有著以友為鏡,審視自我的意思,或者也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的成長祈望。張定浩有更深致的體悟,他說在追求智慧的路上,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肯定無法單憑自己就能判斷所走的路是正確的,他一定是依稀能見到前人的身影,回頭又看到另一些人正快步跟上來,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些可以聲氣呼應的同行者在左右。

當嗣宗一個人獨立黃昏,踟躕著自語“臨路望所思,日夕復不來。”這更像對我們今天早已失去古典深情的一錘重擊。網絡的便捷讓我們退守內心,早已失去了見到友愛者的期待和見面之後的邂逅相親能力。

張定浩也在書中講到過孔子路遇程本子傾蓋相語終日,分手時送一束帛的故事。子路覺得自己的老師有失身份,孔子就跟子路解釋:程本子是天下賢士,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也許這一生都不會再見面了,所以送點東西留個紀念。從這個故事裡也可知道,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好朋友見上一面,是十分不易的,所以孔子會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是真的高興。對於兩人在大路上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不停講話一談一整天的相談甚歡,張定浩頑皮地說,還好那時路上沒交警。

杜甫在春日遲遲裡想念李白時說: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這想念也正與工部翁主旋律世界觀滿滿的正能量相契合。“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柳宗元送別劉禹錫時如此難捨難分,以至於開始設計預案:“皇恩若許歸田日,晚歲當為鄰舍翁”。河東先生彌留之際沒有遺囑把黨費交了,而是遺託夢得先生整理文稿,撫育幼子,最後喚著夢得!夢得!離世。友情在古人那裡真的很美。

阮籍去世前,好朋友嵇康被殺了。臨刑前看下日影覺得還來得及彈一曲《廣陵散》,就在三千請願赦罪的太學學子面前,彈奏了天鵝絕唱《廣陵散》。那個讒毀嵇康的鐘會時時都想從步兵口中得到口實,以便予以誣毀,嗣宗何以自處?他其實盼來友人又能說些什麼呢?他的工作是為司馬昭寫虛偽透頂但還要虛與委蛇的勸進表。

“嵇志清峻”“阮旨遙深”。阮籍的遙深,是白色恐怖的大怪獸教會的,也有基因的淵源,他的父親建安之子阮瑀為大老虎曹孟德掾屬,為臣不密的後果是刻於骨子的戒律。他斷不會嵇康那樣動輒就來個絕交書,一個人憋了一肚子不敢說也不能說的話對於一個政客是能忍下的,但對於一個率真的詩人而言,如果前夜又曾於有酒的步兵營宿醉,這是最脆弱的嘉時嗎?所以會在朝雨浥輕塵的嘉時,踟躇到晦暗的日暮星稀,“揮涕懷哀傷,辛酸誰語哉”。所以要全無目的地駕車亂闖一通,直至路窮處,天盡頭,哀哭一場,歸。

我總以為嗣宗最好的時刻是不寫詩的某些嘉時,那個在楚漢故壘廢墟處冷言:“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的阮步兵,雖帶著慷慨有餘哀的悲放,但一份內心的傲嬌也是清晰可辨的。他的遙深也是把自己從這濁世中自我摘取擢升出來,儘管這高地如此孤寒,那才是嗣宗內心真實的樣子。“聖人獨立而無悶”!

張定浩說:奧登給我帶來的好感,主要來自詩藝上的“自我剋制”。覺得嗣宗的詠懷詩已做了最大限度的自我剋制。你見過哪一尊青銅禮器如唐三彩那樣花哨喧鬧。

南橋琴

《中國民航》雜誌專欄作者,頭號地標《閱讀中國》作者,聯合領銜河南閱讀人。

文 | 南橋琴

《一生最美的閱讀筆記》 出品 | 頭號地標

領銜主編 | 李輝 朱大可 人文指導 | 葉開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顧問 | 單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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