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譚隨錄》—秀姑

太原有個布商叫田疄,容貌秀美,善於吟詩。自小父母雙亡,二十歲了仍然孤單一人,落魄潦倒,親戚們大多看不起他。他覺得在家鄉不順心,就賣光了田地房屋,共得一百兩銀子,進京做生意。半年下來,本利幾乎相等,就想回家娶妻。

經過菜市口時,恰遇秋天處決犯人,阻住道口無法前進。田疄本就年輕愛湊熱鬧,就擠在人叢中伸長頭頸踮起腳看殺人。過了好久,覺得腰間忽然變輕,用手一摸,纏在腰裡的銀子全被偷走了。他手足無措。只好以五兩銀子賣掉了毛驢,這點錢剛夠維持生計,無奈打消了回家娶妻的念頭。

他獨自坐在客棧裡,翻來覆去沒辦法。忽然想起他的姑媽嫁到衛輝,何不前去投靠?於是就背起包袱上路了。將到順德,天已黃昏。四面環顧,空曠的原野上一個人也沒有。一正想趕路前進,看見林中燈光閃閃爍爍,從北向南而來,心裡才稍稍安定,急忙快步向燈光趕去。

近前一看,是一個年幼的小丫環,手提一盞白色的葵花燈,引著一個女郎。那女郎穿著綠衣紅裙,是個十八九歲的絕色美女。田疄緊跟著她倆走,相距只有一二尺路。少女回頭看到他,催促丫環快走,田疄也不落後一步。少女邊走邊回頭,好像又慌張又害怕。

隨行了一里多地,少女擦著汗喘著氣,停下腳步對婢女說:“先停停,讓那個腳快的人先走。沒事老跟著,成什麼樣子?”那聲音好像微風吹響簫管一般,婉轉清脆。田疄聽了,魂不守舍。

他向前走到路側,作了個揖說:“小人迷了路,不知向何處去,打算跟著姑娘借住一夜,未知肯借我一席之地嗎?”少女用袖子遮住臉,側過身去輕輕笑起來,對丫環小聲說:“有這樣莽撞的人!”婢女也吃吃地笑個不停。

好久,少女才忍住笑回答道:“家裡有母親作主,我百事不問。暫且到我家去,試著替你稟告母親,去留聽母親作決定吧,田疄答應了,就又跟著她們一起走。走了又有一里多,才到她家。只見門庭整潔,是個富家模樣。

婢女敲門,一個老婦人出來開門,嘮叨著埋怨少女為什麼回來得這樣晚。少女說:“被阿婻纏住了,不讓我脫身。如不是丫頭假託孃的意思,差點不能回來。路上又遇到一個迷路人,再三要求借宿,說個不停。不曉得今天出門,衝了什麼凶神,叫人煩惱了一整天。”

老婦人道:“什麼樣的迷路人,擅敢向人女兒家借宿?假若遇著老婦我,定當打掉他兩個卵蛋,問他還敢如此輕佻對人嗎!”少女咬著袖子直笑,回頭看著田疄說:“聽到沒有?和你想的不一樣,不如趁早往別處去,不要被我母親臭罵一頓。”田疄猶豫著想離開。

老婦人叫住了他,舉起蠟燭仔細照著看道:“山西人脖子細,牙齒黃,這是水土造成的。我看小夥子臉白髮濃,腳大腿長,很像山西人。小夥子莫非是山西人?”田疄說:“是的。”老婦人說:“那麼是同鄉了。在我這小屋裡給你安排張床又有何難,暫時委屈一夜,怎好拒絕你呢?”

連忙引進屋,擺酒款待。老婦人問他:“你姓什麼?”田疄回答說:“姓田。”老婦人說:“老婦孃家也姓田。你也是太原籍嗎?”田疄說:“是的。”又問:“太原十八都姓田的布商是你一族的嗎?”田疄欠身說:“這是小人的祖父。”老婦人驚訝道:“他是老婦的父親。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回答道:“終畝。”

老婦人大驚,起身握住田疄的手,仔細看他的臉,說:“你真是田十二的兒子嗎?我離家時,他才十三歲,到如今已將近四十年了。想不到侄兒已如此大了。老婦是你父親的同胞姐妹,你的姑姑呀。你難道沒聽說你有個三姑媽,嫁給衛輝楊家做媳婦的嗎?”

田疄聽到此話,不禁悲喜交集,上前跪拜在老婦人膝下道:“侄兒本來是要去衛輝投奔姑媽的,不想在這裡巧遇。”老婦人拉他起來,邊流淚邊說:“老婦移居這裡已十二年了。不是老天賜緣,怎能相遇得這樣巧?你父母都安好嗎?”

《夜譚隨錄》—秀姑

田疄也流淚道:“侄兒七八歲時,父母都已去世了。家景敗落,只剩下侄兒獨自一人至今。”老婦人長嘆感傷了好久,又問:“孩兒今年幾歲了?”田答道:“二十歲。”老婦人對少女說:“這是你表兄了。”少女於是對田行禮,田疄也回了禮。

老婦人道:“姑媽沒有兒子,只生了你妹妹一個,取名秀姑。嬌寵慣了,什麼事都不關心。年紀十八了還如此嬌憨頑皮。你姑夫死後,家中再沒有男子。幸虧侄兒來,足可為我支撐門庭了。留心為你妹妹找上一個好人家,那麼我的心事也就算完成了。”

田疄說:“表妹如此美麗聰明,不愁不嫁個世家大族。”言罷,把眼睛瞟著少女,少女羞紅了兩頰,默默地低頭玩弄自己的衣帶。老婦人道:“侄兒娶親了嗎?”田疄答道:“還未定親。”老婦人道:“有姑媽在,侄兒不必擔心沒有好媳婦。侄兒原先作什麼生意?”

田疄說:“原先在京城做小買賣,賺了一筆錢,不想被人偷了,如今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心想姑媽是骨肉至親,必定不把侄兒當外人,因此不遠千里來投奔。”

老婦人嘆息道:“我們家世代經商,從來沒有坐吃山空的。到侄兒這一代不幸遭此橫禍,致使先人的家業中斷,很愧對祖宗。過幾天我會湊些積蓄,侄兒仍做布商,勝似遊手好閒過日子。侄兒好好想想,諒來不會認為老婦的話是不著邊際的瞎說吧。”田疄恭敬地答應了。

到三更天,田疄辭謝說不能再喝酒了,姑媽才叫婢女收拾器具,就在廳堂的東廂房下榻。侍候田疄的,就是先前提燈的婢女,約十六七歲,十分聰明調皮。問她名字,說:“我叫秋羅。”田疄便稱呼她為秋姐。

於是問她道:“先前在路上提燈的,不就是你嗎?”秋羅說:“是的。”又問:“當時要到哪裡去,深夜還要冒風露趕路?”秋羅說:“親戚往來罷了,郎君何必知道呢。”過了一會兒,她給鋪設了被褥,放下窗簾,剪亮蠟燈,做事很勤快。又過了好久,還靠在茶几上不離開。

田疄說:“秋姐辛苦了,這裡沒事,你可以進裡屋去了。”秋羅說:“上房還有春羅姐,我奉了主母命,專門侍候東廂房。”田疄說:“雖然這樣,但夜已深了,我也想睡了,秋姐也該稍稍休息。”

秋羅才含笑抬步,正要挑門簾,又停步回頭說:“假如有什麼需要,請告訴我。”說罷,再看了他一眼才離去,那樣子好像很喜歡很留戀他,田疄心裡不覺為之搖盪。

第二天,老婦人把鑰匙交給田疄,說道:“老婦還有未了結的事,早就想到彰德去。恐怕離開後,一家全是纖弱女子,受人欺辱,所以遲遲拖到如今。如今我可以離開了,侄兒諸事都可擔當,不用我多囑咐了。只要耐心等半個多月,老婦就可回來。”

田疄說:“姑媽年紀大了,彰德路遠,恐怕一個人去不容易。”老婦人說:“侄兒不要為老婦擔心,快去多準備些乾糧,我明天早上出發。”田疄用眼睛看著表妹秀姑,秀姑雖不開口,但臉色很安然。心想姑媽離開後,可以逐漸相互接觸了,就也不再勸阻。

第二天早晨,老婦人駕車上路,只有一個僕婦跟從。秀姑送母親離開,叫春羅、秋羅趕快關門。對田疄說:“娘去了遠地,家中更沒大人了。內堂之內,由我主管;內堂之外,表兄當家。希望表兄不能不謹慎,辜負了老人的囑託。”

田疄道:“只怕偷香的韓壽【比喻男女私通 】在內室,自己防備不嚴啊。”秀姑假裝沒聽見,收了笑容進了內屋。田疄知道她可以打動,等回房後,神魂都出了竅。正遐想間,恰巧秋羅送茶來到。田疄打開小箱子,拿出一條縐紗紅手帕送給她。

秋羅推辭不要,田疄抓住她的手臂硬塞進她的衣袖裡。秋羅笑道:“郎君不要惡作劇,強用賄賂來收買人。用一隻豬蹄做供品就想祈求十分好收成,用蚯蚓就想釣巨鰲,為什麼拿出的東西這麼少,卻想得到更多?”

田疄笑道:“東西雖小,情意卻很厚。你不是不懂風情的,為什麼故意裝胡塗,叫人不安。”說著,突然抱住秋羅。

秋羅輕聲呻吟,做出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說:“從沒見這樣‘柔弱’的郎君,靦腆得如同女孩,為何做事卻如此魯莽霸道。”

田疄道:“霸道是以力服人,你可以投降了。”就把秋羅按在床上戲弄。秋羅本在含苞欲放的年齡,和田疄根本對不上勁。田疄還未盡興,忽見一人挑門簾進來。驚慌中一看,是春羅。春羅站在門檻外,點著頭斜眼看他,又笑著轉向秋羅,用手指颳著臉頰,嘴裡還唧唧地作出羞人的樣子。

田疄又羞又悔,無地自容。好一會兒,春羅才進房,笑道:“秋妹子,小姐叫你呢。”秋羅慢慢理好衣衫頭髮,和春羅一起去了。田疄傻坐著,不敢出聲,只是側耳聽著動靜。

《夜譚隨錄》—秀姑

過了一頓飯工夫,田疄聽到腳步聲,不覺心頭如小鹿亂撞,人走進來,一看卻是秋羅。秋羅故意做出生氣樣子道:“差點害死人了!我死了,你豈能安心獨自活下去?看你此刻嚇得面白如紙,兩眼如鬥敗的公雞。霸道之人,應該是勇氣沖天,恐怕不是這樣的吧。”

田疄說:“不要再嘲笑我了,請問春羅洩露消息了嗎?”秋羅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扔在桌上說:“若是不洩漏,這東西為何會來?快看,小姐等你回話呢。”田疄不知是什麼東西,心裡很慌,手顫顫地拆開一看,是一幅錦箋。上面寫著幾行小楷,字體秀媚,像是娟秀工整的“美人簪花體”。

是一首絕句:

春雲一朵趁風來,有意無心罨碧苔。

既有閒情能作雨,如何舒捲上陽臺。

田疄再三玩味詩意,知道小姐對他有愛慕之意,驚喜若狂。對秋羅說:“這確是小姐寫給我看的嗎?”秋羅說:“話越說越奇了。不是小姐誰能作這詩?”田疄道:“那請你稍等,我帶上我的和詩去。”就吮筆磨墨,搜盡枯腸,勉力成了一首。

春雲一朵趁風來,故意氤氳罨碧苔。

白日有情先作雨,夜間打點上陽臺。

田疄把詩交給秋羅,並以實情相告,懇求秋羅從中幫助,定有厚報。秋羅說:“你自己一貧如洗,身上的布衫黑得像皂羅袍,尚且不能換一件,還妄說報答人。事到緊急關頭,不過仗著胯下的東西,對人做醜態罷了。”

田疄正想調戲秋羅,秋羅已笑著脫身離開。離開後就沒再來,茶飯也不送來了。於是田疄懷疑之心又生,坐立不安。漸漸到了初更時分,秋羅才來,仍然送來一張詩箋。田疄點燭展開一讀,還是一首步原韻的詩。

坐待秋風出岫來,東牆月已上莓苔,

孃家兄妹休迴避,例有溫嶠玉鏡臺。

秋羅又告訴田疄說:“小姐致意郎君,可以即刻進去了。”田疄大喜過望,洗澡刷牙,好好整理了一番,隨秋羅入內。才進院門,就看見秀姑倚欄等待,於是上前握住秀姑玉手,十分欣喜。擺下酒席,二人面對面喝酒,各自訴說傾心愛慕的情懷。

從此田疄便留住在閨房中寸步不離。秀姑生性好動,喜歡吟詩,而吟的詩又多屬幽怨一類的。田疄勸她要有所節制,怕怨詩會招來不吉利的事。少女雖然認為他說得很對,但仍不住地吟詠。

一天晚上,二人正對坐著談笑,忽聽得春羅高聲在窗外說:“主母回來了。”兩人驚呆了,還沒下床,老婦人已進了房。一見這情況,很生氣,說:“男女授受不親,怎能促膝而坐?”田疄非常害怕,跪在地上,甘願受責。老婦人瞪眼看著女兒,秀姑淚流兩頰,羞愧但並不害怕。

老婦人冷笑著說:“留親戚住宿,竟成了請小偷進門。我因為你是自己家裡的侄子,且看起來是忠厚老實,並非輕佻浮薄的人,所以才放心地託付家事,毫不疑心地出門去。

想不到骨肉至親,才半月之久,為什麼這樣任性胡鬧,像禽獸般做出這等醜事來?如今被稱為少年老成的人,還可以讓人相信嗎?只是事情已經大錯,就是吃了你的肉也沒有用。如今我和你約定,領取我的本錢二千兩,到山東去販賣貨物。

你應該像你的父親、大伯那樣有志氣,不要坐享安樂。假如能獲得三倍利潤,就可把秀姑嫁給你做妻子。否則,就不用來見我了。”田疄連叩響頭,額頭都起了疙瘩。

《夜譚隨錄》—秀姑

過了幾天,姑母拿出一隻金斗,一隻玉瓶,交給田疄說:“把這些拿去賣了,好價錢可以賣得二千兩銀子。明天該離開了,途中假如遇見相識的人,只說是祖上留下的,不要吐露實情。”

田疄連聲答應。回房整理行裝,而心頭對秀姑的深深思戀,就像黃連一樣苦。夜晚二更天,秋羅引少女偷偷出了內宅,二人互相擁抱著抽泣流淚。秋羅在旁邊也抽泣,更添二人的悲哀。

秀姑脫下臂上的紫金鐲贈給他,又用詩來送別:

愁對空庭月影斜,涔涔別淚恨無涯。

他時相訪應如夢,認取棠梨一樹花。

田疄卷好詩稿,藏在懷裡,同她告別,回贈給她一枚白玉指環,並且和其韻作了一詩:

話別匆匆月已斜,無端分手向天涯。

痴情不比浮樑客,珍重東風撼落花。

秀姑見詩,淚下如雨。還沒來得及再說話,春羅慌張地來報告說:“主母已經起身梳洗,將要送田郎上路。”秀姑悲傷不能自制,行禮送別道:“走吧,要努力!平時你要多吃一點,自己保重自己。假如富貴了,不要忘記我。”說完,痛哭起來。兩個婢女扶著秀姑離去。

雞叫了兩遍,老婦人出來,在廳堂上餞行,告誡田疄說:“姑媽以後的日子也不多了,只有這一個女兒。你既然已經玷汙了她,按理她也不能另外嫁人了,你努力去做吧。俗語說‘三個蛋出兩隻雞’。你兄弟四個,只有你在了,誰道還能再孵蛋嗎?

舉目無親,如今已把所有家產全交給你了,一來免得盜賊動壞念頭,二來能讓你繼承祖輩的事業。他日回來,假如忘記此地,只要在附近村子問一下衛輝楊家的宅第,應該沒有不知道的。”

田疄小心地記下了,勉強喝了幾杯酒,便再三跪拜流淚告別。老婦人也掩面嗚嗚哭泣。秀姑隱身在屏風後,對著田疄默默流淚。

田疄也不敢再請求與秀姑相見,背起包袱出門,心裡恍恍惚惚,不知該往哪裡去,一步一回頭。大約走了半里路,只見殘淡的月光如霧一般朦朧,高高的樹影像小山,野草迷離如煙,姑媽家的門庭已再也見不到了。

田疄一路來到齊魯地界,賣掉了金斗玉瓶,置辦貨物做起生意來。從夏到秋,獲利達三倍之多。他暗喜有成績可向姑母覆命,與表妹好合之期可待。就把他的資產全部換成黃金,輕裝騎了一頭健驢,星夜趕回。等到了舊處,只見草木茂盛,風景依稀相識。

但是宅第門庭再也找不到了。回憶姑媽臨別囑咐的話,急忙去村裡詢問。都說:“這裡只有衛輝楊家墳,埋葬已經二十多年了,沒聽說有衛輝楊家宅第。”

田疄非常驚訝,重新到那地方,果然有兩個墳墳前各樹了一塊石碑,一半已沒在土中,拂落泥土擦乾淨一讀,一塊題“河南衛輝府楊門田氏之墓”,一塊題“衛輝府楊氏女秀姑之墓”。墓園有棠梨樹,花已半謝。樹後數步,又有小墳四五個,知道是秋羅等人埋葬的地方。

田疄痴痴地站了好久,槌著胸大哭。才知道遇見的就是自己的姑媽和表妹的鬼魂。他不肯辜負姑媽之恩、表妹之情,就租屋住在村中,招集了百餘工人,營造墓道,種植松柏,築起墓園圍牆。

又想象當時的模樣,照樣建了一處宅第。買了童僕婢女,就居住在那裡,做墓的主祭人。他終身不娶,只納了一個小妾生了兒子,來繼承田氏後嗣。每逢節日,一定要豐厚地祭奠並痛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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