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分手”談判

小說:“分手”談判

邱子方的電話讓雲笑菲暫時擱置了“分手”談判,一是因為不忍在他犯難的時候雪上加霜,再也是被他說的怪事勾起了好奇心。

他們相戀快四年了。雖沒像時下大多數戀人那樣老早就住到一起,可卻另有一番舉案齊眉式的“古典美”意味。邱子方大她八歲,像個溫順的大哥哥。滿腦子傳統文化,在物慾橫流的當下顯得很特別,很難得。在物慾橫流的焦點S市就更是鳳毛麟角。女伴們說起各自男友丈夫時,她往往有種說不出的卓然感。別人都比誰家男人掙得多,車子好,多久打一次高爾夫,她卻說“我們那位根本沒可比性”。然後,所有聲音就都有那麼點酸溜溜地讚道:“可不是,我們再怎麼也是‘太太’級,可您是未來的學者夫人,‘夫人’哪……”

邱子方對傳統文化和故紙堆的痴迷故而讓她很難意趣相投,可“學者夫人”的稱譽又讓她覺得自己很高貴。從小受夠鄙視和嘲弄的她很受用,也很珍惜這種感覺,並因而對邱子方滿懷感激。要不是Jack,她會一直把這種感激當成愛捧一輩子。可即便知道了感恩和愛的區別,她也從心底把邱子方當成朋友和恩人。事實上,她的確希望分手後仍擁有他的關心和友情。所以,她不忍,也不太敢傷害他。

同時,邱子方說的事情也讓她太想探個究竟。一個被父親拋棄,被母親嫌棄的女孩子,總比沒有這些遭遇的女孩子們更早、更多、更殷切地盼望奇蹟發生。這種盼望最初還只限於“灰姑娘”、“萵苣”的水平,可隨著長大,便漸漸膨脹、衍生成了對各類奇聞怪談的濃厚興趣。這大概也是當初投入邱子方懷抱的重要原因之一。跟那些能掙大錢能買好車能打高爾夫的營生相比,邱子方的工作顯得那麼多彩、那麼高雅、那麼神秘。讓她總有聽不完的故事,在女伴圈子裡永遠都有力克群芳、獨佔鰲頭的話題。哪怕是已經開始打分手的主意的前陣子,她還是拿從他那兒聽來的“新鮮事”去博女人間“八卦”的彩頭。

她問她們:“知道春秋四大美女麼?”

“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哪——幫幫忙,我們也沒有那麼無知哦。”

“那是四大美女來的。我說的是‘春秋’四大美女。春秋曉得吧,老早哩。你說的‘沉魚’是其中之一,要是考試,只能得二十五分……春秋四大美女是文姜、媯息、夏姬、西施,最後的西施就是‘沉魚’。”

“哇塞,那不就是說前面三位都比西施還要美?”

“那倒不一定,她們是按時間先後排的。西施最晚,兩千四百多年前,那三位更早……”

“噢喲——笑菲,老有學問咯。又是你家大學者教育的吧?”

聽這話,雲笑菲心裡顫了一下,隨即釋然:“我家就我家,把子方當成大哥哥不就行了,還是‘我家大哥’嗎……”於是拾起興頭道:“知道嗎,不是長得美就能讓後世傳為‘美人’,這些美女都很不凡的。而且,我才知道,‘不凡’不單指好。就說這春秋四大美女的第三位夏姬吧,倒是因為浪才留名的。她是個小國家的公主,十幾歲就跟哥哥幹了那事。要不是沾老爸光,根本就嫁不出了。她老爸把她嫁給鄰國一個當官的鰥夫,生了兒。沒幾年就把老鰥夫折騰死了。她跟那國家裡的大臣、國王亂來,給兒子睡出個官來。可兒子不買帳,收拾了跟他娘亂搞的國王大臣,把國家搞亂掉了。其他大臣搬來救兵,把她兒子殺了。本也要殺她的,可來幫忙的國王一見她相貌就心軟了,沒殺,要帶回去當小妾。大臣們都勸,說她不吉利,不能娶,就又把她嫁給另一個當大官的老鰥夫。她又跟人家前房兒子搞,鬧到老鰥夫跑到戰場上找死。後來又跟個很有本事的老頭私奔了……”

“唉笑菲,幫幫忙好吧,太懸了吧——你好好算算哦,兒子都長大做官了,還會有人要媽媽去做小妾的,做乾媽噢——”

“這可不好說。有的女人,怎麼都不顯老的。這位夏,夏什麼來的……噢,夏姬,搞不好就是那種會養顏術的。”

“對噢——笑菲,你家學者有沒有講夏老奶奶會養顏術?我聽說,很多古時候的秘方都失傳咯,好可惜哦!”

“就是就是,讓你家大學者好好研究研究,看能不能從古書裡找出什麼失傳秘方,咱也弘揚一下國、國什麼來的……”

“國粹。”雲笑菲笑著補充。又說:“哪有什麼秘方。我才不信。”

說這話的時候,她其實很有些動心:是啊。子方研究了那麼多古書,近來又專門研究女人,怎麼就沒發現什麼駐顏秘方之類的稀奇物呢。大概他不在意這個。是不是提醒他留意一下……可,這就要分手了啊。就算他願意當大哥哥,恐怕也未必願意幫這樣的忙……

關於夏姬和莫須有的“秘方”的疑問一直也沒從腦海裡徹底淡忘。所以,聽到邱子方說起怪事,她幾乎是無意識地問:“是不是那個夏姬?”話出口,自己都懵了——怎麼問出這麼句話!

出乎意料,電話那邊傳來邱子方異常驚愕的語調:“什麼?你說誰??你怎麼知道的???”

當晚,她如約來到邱子方典雅樸素的家。她不記得是否給Jack去了短信或留了字條。恐怕沒有。因為Jack其實並不知道邱子方的存在,至少她沒提過。而且,她並沒承諾一定回去過夜。她屬於自己。

她認為,跟Jack這種驕傲的“幹勁型”男人最恰當的相處方式就是若即若離。在一起,大可以如膠似漆、顛鸞倒鳳,但不能經常在一起,更不能讓他覺得你離不開他。哪怕事實如此,也得繃著。不然,他就會試圖控制你。他不是子方,不會從你的角度考慮,不會因為你“不要”就善罷甘休。他這號人最大的興趣就是控制別人,控制一切。

憑心而論,她沒想跟Jack長期相處,更別說結婚什麼的了。她只是需要激情,需要那種被死死壓著、扼著、喘不過氣的垂死的刺激,需要有個能大大方方“噢吔噢吔”並收到欣賞、回應的對象。她不知為什麼,瘋了似的渴求這種超乎一般範疇的釋放。好像吸毒者那樣不能自拔。她知道,問都不用問就知道,子方不能給她這種釋放的空間和條件,也決不會接納這樣跟別人釋放過了的自己。所以,她只有選擇分手。她只能認定,自己跟子方終究不是一種人。她不想騙子方,也不想騙自己。她,就是個精神和性的吸毒者,為逞一時之快,寧可葬送很可能美好幸福的未來。她認為,這是自己的宿命。她認命。

可一進到久違了的邱子方的家,她好像又要從那種近乎麻醉的執迷中醒過來。好像一時間又根本忘了Jack及其“幹勁”。她條件反射似的迎合了邱子方的擁抱示意,偎進他懷裡,像老情人那樣,很撒嬌地把胸脯貼住他,輕輕起伏摩挲,仰頭側臉,把粉頸迎向他不慌不忙的嘴唇。那一刻,她被一種“回家了”的感覺包圍、烘托、灼燒。她閉上眼睛,完全把自己沉浸在其中,直到想起自己早就沒有了“家”,才從緊閉著的眼角滲出兩線冰冷的淚水。

邱子方好像並沒發現她在流淚,吻過後,習慣性地很溫柔很有節制地扶她坐進最喜歡的蘑菇狀單人沙發,倒杯溫水送到手裡,再俯身幫她脫下鞋子,換上拖鞋。雲笑菲眼睜睜看著他動作,心裡不知翻騰著多少種滋味。直到他也停停當當坐在側對著的長沙發上,重新把目光投過來,她才開口:“夏姬怎麼了?”

邱子方習慣從原委敘述事情。這大概是他這種“準學者”的標準敘述程序。對此,雲笑菲早已習慣,也早斷了改變的念頭。她微微低頭,耐著性子,盯著手裡的水杯,學生受訓一樣聽他“從頭道來”。

按邱子方的思路,在研究古代女性情感生活的課題中,一定要,並且應該重點研究那些被後世定位成“離經叛道”的人物和事件。而且,要儘可能探求那些人物和事件的“最接近真實”的情況。

從學科規律上看,越早期的文獻,越接近真實。所描述的人和事越“非主流”,年代越早,也越接近真實。原因很簡單——“主流”的必然被後人更多循著各自不同的目的不斷杜撰、演變;而杜撰、演變越往後就越有邏輯,越冠冕堂皇,也就越發掩蓋了原本。同時,相比之下,杜撰者、演變者們更願意在年代較近的人和事上“下功夫”,因為更接近他們當時的狀況,更需要謹慎修飾,也當然更具有修飾的條件和參照。在我們漫長的文明史中,學術界公認的最初的“文化大爆炸”是公元前770年到公元前475年之間的“春秋”時期……

綜合這些考慮,他把課題的“突破點”定位在了春秋時期小諸侯或邊民部族中較典型的女性“越軌”情節上,並沿著這個方向搜尋儘可能早的文獻,準備從“反面”角度“異軍突起”地展開研究。於是就找到了《化外女鑑》,翻到了關於公元前七世紀後期到公元前六世紀初最“臭名昭著”的美女“夏姬”的章節。

夏姬是位於中原腹地的小諸侯鄭國國君的庶生小女兒。資料顯示,由於庶生,她沒有正式名字。這個沒名字的女孩十四歲,或者十三歲時,因為跟親哥哥,也就是後來繼任的國君苟且,而被父親鄭穆公姬蘭草草嫁到了鄰近的小諸侯陳國,委身於喪偶的陳國大夫“夏御叔”,隨丈夫姓了“夏”,從此被稱為“夏姬”……

這個人物,《史記》和《左傳》都有提到,可都是男人軍政史裡的隻言片語。傳聞倒是很多,但大都粗略,且沒什麼好話,就像之前跟雲笑菲講過又讓她講給了女伴們的那樣。

相比之下,《化外女鑑》雖也持批判態度,可相關描述卻精細生動得多,敘述立場也比較趨近中性。關於最初跟哥哥通姦的情節,就寫了兩個版本,並且聲稱是事情發生當時而不是後世的傳聞。其中涉及了所有其他關於夏姬的傳說中都沒提到的兩個重要細節。

一是這個傳奇女子出閣前的名字,叫做“芷兒”。再就是兩個版本都提到:通姦事發時,鄭國國都新鄭,大概現在鄭州市郊,發生大雷雨,夏姬,或說“芷兒”,遭了雷擊,之後竟變了樣貌,在周圍人眼裡,包括在親生父親眼裡,都根本成了一個奇美卻完全陌生的女子……

按習慣,發現重要信息時都要拍照。拍照時,就出現了三道細紋的怪事。更怪的是,拍出的照片上怎麼也看不出那三道細紋。可看書上,卻明明有……說到這兒的時候,邱子方強調道:“那些紋理沒擋住任何字跡,活象是給文章做的腳註。只是不明白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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