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總之,自我認知的渴望和對外部認知的模糊交織在一起,會產生獨屬於個人的問題。問題一旦提出,就必須得到回答。行走是回應疑惑、尋找答案的一種方式。一場長途行走並不一定能發現一個嶄新的世界,但多少能重新認識點自己。

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1953年,珠穆朗瑪峰腳下,夏爾巴人揹負物資前行

一切都在抖動

樹木、田地、房子在抖動。山在抖動,天空在抖動,身下的座椅、身旁的舷窗,都在抖動,我甚至能感覺飛機的零件正在窸窸窣窣裂開。

“這該死的小飛機!”我在心裡狠狠罵了句。這種短距起降的小型通勤飛機專屬於偏僻航線,在山地亂流中的穩定性很差,失事率也高。但我們現在身處的盧卡拉到加德滿都的高空,只能選用它,這是喜馬拉雅山區裡能接受的最大型交通工具。

每當劇烈的抖動讓恐懼從心底湧起時,我會不自覺地看向前面那塊半遮的布簾。簾子後面是駕駛艙,掩映著駕駛員的側臉。我盯著他,想從他的身姿和神情上觀察出飛機是否失控。駕駛員也在抖動,蛤蟆鏡腿、側臉和半個肩膀,都隨著機身上下顛簸著。但還好,他並不慌張,甚至有點氣定神閒的懶散。

其實,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我們離開了盧卡拉機場,安全升上天空。盧卡拉是尼泊爾薩加瑪塔國家公園的大門,也是進出珠峰地區的入口。機場由第一位登上珠峰的新西蘭人埃德蒙·希拉里捐資修建。如果沒有它,到盧卡拉最快的方式是從加德滿都出發,乘3天汽車,再徒步5到6天。機場將加德滿都到這裡的時間縮短為半個小時,不過代價是顛簸和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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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拉機場

盧卡拉機場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機場,據說大大小小的事故已經達到兩位數以上,絕大部分都發生在飛機起降時。機場只有一條跑道,460米長,不到國際標準跑道的十分之一,和航空母艦上的艦載機跑道長度相似。不同的是,如果在航母上降落失敗,還可以拉起復飛,但盧卡拉群山環伺,只有一次降落機會,而且地面沒有導航設備,只能靠飛行員的目測和經驗。即便建造者給跑道加上了18.5度的坡度設計,增加飛機起飛的加速度和降落後的阻力,但前後逼仄的群山仍然是兇險的殺手。1975年,埃德蒙·希拉里的妻子和女兒就因為降落時飛機撞上山崖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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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埃德蒙·希拉里(右)在登珠峰途中

只有親眼看到這個機場,才明白人類是如何在方寸之地,將自己快速進入喜馬拉雅中心的意志和嚴酷自然強行嫁接。傾斜的跑道一頭連著斷崖,另一頭是山谷,對面就是巨石屏障模樣的群山。一般下午三四點以後,機場就進入“關門時間”,大風和雲霧隨時可能灌滿山谷,阻擋航道。趕上雨天,機場周圍更是愁雲慘淡,數天不散。每個對珠峰心懷幻想的外來者,無論是進入還是離開,都得忍受群山喜怒無常的折磨。

我們從加德滿都去盧卡拉時就被折磨了幾回。早上6點多趕到機場,去盧卡拉的櫃檯前已是人頭攢動,擠滿了前幾天延誤航班的滯留客人。候機室裡更是熱鬧,露胳膊露腿的歐美登山客們在候機廳裡玩扔瓶子的遊戲消磨時間。當他們的聲浪幾乎掀翻狹小候機廳的房頂時,當地人就在旁邊安靜地坐著。披掛傳統紗麗的女人,拿公文包的黝黑皮膚男人,塗抹大紅唇膏但眼神低垂的年輕女孩,都略有些木訥地沉默著,好像他們才是這裡的客人。

預訂機票的起飛時間毫無意義,我們在機場等了兩天。加德滿都4月末的陽光灑下來,照得整個停機坪明晃晃、白亮亮。我們隔著候機室的玻璃等,坐在跑道邊的擺渡車裡等,在狹小逼仄的機艙裡等,呼吸著黏稠悶熱的空氣,從清晨到下午,等待著屬於我們的那個可以起飛的幸運時刻。

要離開它也同樣不容易。徒步結束後,我們又在盧卡拉待了兩天。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評估今天霧氣和陽光的比率,滿足飛行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機場的圍欄邊,總坐著一群期待回到文明世界的徒步者,像魯濱遜遙望大海另一頭的大陸那樣,眼巴巴地望著短短跑道後的浩瀚群山。

後排傳來嘔吐的聲音。密集且強烈的抖動中,時時夾雜著猛地一沉,飛機好像在亂流中勉力維持著某種不可能達到的平衡。我閉上雙眼,努力將抖動的群山、谷地、河流關閉在意識之外,將身子沉下來,融進飛機的抖動中。“不要抗拒它,跟它在一起。”我在心裡勸慰自己。

在如機槍子彈一樣密集的戰慄間,群山從舷窗外哆哆嗦嗦掠過。洛子峰,卓奧友峰,馬卡魯峰……還有如金字塔頂般敦厚壯實的珠峰,像一朵朵躍出海面的白色浪花,自雲層中隱約浮現。每年有3萬多人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忍受這段顛簸危險的航程,就是為了看到它們。

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喬治·馬洛裡和範妮·布洛克·沃克曼一起登珠峰

山的誘惑

這片世界上最高的地方曾經是海底,屬於特提斯海域。大約1800萬年前,這片海域將印度板塊從亞洲大陸分離。沙礫、珊瑚殘渣和無數的海洋生物屍體層層沉積,堆砌在海底。

海底如何變成高山?簡單地說,就是無限時間和巨大力量的結合。印度板塊的北部邊緣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向西藏板塊的南部邊緣移動。當兩個邊緣合攏時,大量積聚在海底的沉積物被擠壓在一起,熱量和壓力使它們石化,幾十億噸新鮮岩石被板塊撞擊的力量強行推出海面,經年累月向上驅動,形成四個弧線山脊,這就是喜馬拉雅。

走在喜馬拉雅山間,就是走在特提斯海的海底,觸目皆是千萬年前那次板塊撞擊後的遺留物。隨著雲霧濃淡聚散,山以各種意想不到的形態出現——有時候像一張巨人的臉,懸在頭頂上方的濃霧中,威嚴地微微頷首;有時候像一大面頂天立地、勃勃生長的生命體,看不到盡頭;有時候雲霧太重,只能看到腳下的黑色碎石,如海水漫無邊際,好像走在某個陰暗荒涼的外星球。突然陽光破空而來,驅散濃霧,才發現咫尺間盡是高山,披冰掛雪,威風凜凜。

所有這些山之中,珠穆朗瑪無疑最具傳奇性。它的外形並不出眾,體型過於矮胖寬大,線條也略顯粗糙,遠不及一些海拔六七千米的雪山秀美。但世界第一高度和至今仍在向上生長的生命力,讓它成為最能激發人類想象力的一座山峰。

這塊由閃著銀光的冰雪和暗色條紋狀岩石構成的巨型石錐,是不同時代勇敢者的遊戲。自1953年埃德蒙·希拉里和丹增·諾蓋從南坡登頂以來,人類共開闢了19條不同的登頂線路,從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向山峰衝擊。1960年,中國登山隊從曾被認為“飛鳥都無法飛過”的北坡登頂。1963年,美國登山隊橫穿珠峰——從南面登頂,由西南山脊轉北壁下撤。1980年,“登山皇帝”梅斯納爾單人無氧登頂。2004年,“戰鬥民族”俄羅斯人“死磕”北壁,從中央直上登頂……上世紀90年代以後,關於珠峰的遊戲已經延展到山脈之外。1990年,澳大利亞人斯內普(Tim Macartney-Snape)開始了一項名為“從海到山”的探險——他從海拔0米的孟加拉灣海邊出發,歷時3個月,徒步1200公里至珠峰腳下,再從南線單人無氧登頂。

這是世界第一高度激發的浪漫主義和英雄主義,是人類精神對從黑暗海底崛起到喜馬拉雅陽光下的自然力量的回應。早期對珠峰發起挑戰的是英國人。從1921到1924年,在靈魂人物馬洛裡的帶領下,英國人三次試圖登頂珠峰。彼時正是工業革命之後,機器震撼並改變著人類社會,山是唯一可以與機器抗衡的自然物質。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主席弗朗西斯·榮赫鵬曾將馬洛裡和同伴們三次衝擊珠峰的記述整理成《珠峰史詩》。他在書中這樣描寫珠峰的誘惑以及在當時的時代意義:

登珠峰意指爬上去——用自己的腿爬上去,整個要點就在這兒。只有這樣,人才能為自己的本事感到驕傲,而具有好本事又多麼令靈魂感到滿足。如果我們老是倚賴機器,而不鍛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我們就這樣失去生命中的許多喜悅——那種能淬鍊我們的靈肉以臻完滿境地的喜悅。

所以,回到起點吧!決定攀登珠峰是一種常見的衝動,就像想去爬鄰近一座山丘那樣。攀爬珠峰所需要的努力巨大得多,但仍是同樣的那股衝動。的確,與珠峰相搏是精神想要戰勝物質的一場纏鬥。人,這個神聖的存在,就是想讓自己優於物質,甚至最強大的物質。

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珠穆朗瑪峰中的昆布冰川

EBC

不過在2018年初,我決定去珠峰腳下走一走時,還講不出這麼多堂皇的說法。那時我剛看了幾本關於行走的書,有《從大都到上都》,作者是北大歷史學教授羅新,他從北京出發,沿著自己在紙上研究多年的元代古道,走到內蒙古錫林郭勒的金蓮川。有約翰·斯坦貝克的《美國紀行》。1962年,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獨自駕駛一輛房車,帶著一條叫查理的狗,橫穿美國。還有《行路阿富汗》,講一位英國前外交官,在塔利班下臺後短暫的和平時期,徒步橫穿阿富汗中部。他一步不落地走完了全程,有時候因為天黑和暴雪不得不放棄某段路程,他就在第二天坐車返回前一天放棄的起點,重新徒步走完那段路。

和這些或者有完美結果,或者有嚴謹要求的行走相比,我更喜歡《林中行紀》。年過半百的“雜學”美國作家比爾·布萊森,發願要走一遍美國東部最長也最古老的山中步道——阿巴拉契亞山脈步道(AT)。他在一個同樣是“徒步菜鳥”的老友陪伴下開始這趟冒險。他們的AT之旅遠遠算不上成功,只是在這條步道的南北兩端各走了一小段,大約只佔全程的十分之一。但比爾·布萊森很滿意這趟支離破碎的山中冒險,充滿了一個普通人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種種狼狽,極具親切感和零散意趣。

但不管是完美完成還是支離破碎,深思熟慮還是一時起意,所有的行走都有個共同點:它們都起源於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來源於每個人的生活。比如羅新在53歲時踏上古道,因為他疑惑於自己研究的那個遙遠的古代中國,和眼下這個常常令他不解的中國,究竟有什麼關聯?而約翰·斯坦貝克環遊美國時,同樣帶著一個頗具職業使命感的疑問:我瞭解自己書寫的這片土地嗎?我是在靠變形的記憶寫作嗎?比爾·布萊森決定開始徒步阿巴拉契亞山道時,剛從生活了20多年的英國回到祖國。AT之行既是他重新融入祖國的儀式,也是對自己到底身在何處的確認和追尋。

總之,自我認知的渴望和對外部認知的模糊交織在一起,會產生獨屬於個人的問題。問題一旦提出,就必須得到回答。行走是回應疑惑、尋找答案的一種方式。一場長途行走並不一定能發現一個嶄新的世界,但多少能重新認識點自己。

我要走的路線叫珠峰大本營環線(Everest Base Camp,簡稱EBC),是喜馬拉雅最著名的一條徒步線路,也可以算人類關於珠峰的另一個小小遊戲——從盧卡拉出發,以珠峰大本營為目的地,穿過薩加瑪塔國家公園內的浩瀚群山。沿路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可以看到四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其他高度略低但外形秀美的高山則不計其數。山景的雄偉壯闊,據說只有巴基斯坦境內的K2環線可以媲美。

4月底到5月中是適合進入喜馬拉雅山區的季節,氣候溫和,少風少雨。但對城裡人來說,喜馬拉雅季風休息的日子正是城市裡的工作旺季,很難找到可以拋下工作一起進山的同伴。我參加了一個徒步團,共8個人,最低年齡40歲。

徒步聽起來是年輕人的活兒,可在EBC路途中我發現有很多中老年人。除了時間和金錢外,我想大約人到中年以後,生命會因為過去幾十年生活的不斷索取和消耗,出現某種空洞。行走是一種略微填補空洞的方式——類似村上春樹在接近30歲時發現自己的人生被每天做家傳的白菜卷、在酒吧應付客人這樣晨昏顛倒的生活消耗出巨大的空洞,而決定用寫作來填補一樣。

2018年4月,我飛到加德滿都,會合另外7個陌生的同伴,開始了2018年進山季的EBC徒步。

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南池是珠峰地區最大的貿易集散地和中轉站

死亡

盧卡拉機場是個雜亂的地方。與其說是機場,倒不如說是一棟簡陋得像倉庫的石頭房子。沒有行李傳送帶、出口通道這類設施,每趟飛機只有不到10分鐘上下乘客。在發動機一刻不停的轟鳴聲中,機場工作人員從機艙裡抓出各種形狀的包裹扔進石頭房子,遊客和背夫們一擁而上翻揀出自己的行李。一片混亂後,飛機匆匆掉頭,衝下跑道升空。人們則像黏稠的溪水,緩緩從機場入口流出,沿著陡峭的山路蜿蜒向上。徒步就從這裡開始了。

剛開始的路程讓人有些失望。半尺來寬的山路上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牛馬駝隊,背夫,徒步的人,還有急匆匆趕往珠峰腳下的登山者,都擁擠在這條從盧卡拉發源的山路上。4月底已接近春季登山季的半程,對那些想在這段時間完成登頂的登山者來說,時間不多了,山路上充滿了只爭朝夕的雜亂迫切勁兒。

夏爾巴村莊的白塔就在這種道路的一個拐彎處。白塔剛刷過漿,簇新簇新的,在藍天下顯出銳利的白光。塔側刻著一段話:2014年昆布冰川發生雪崩,15人遇難。其中4名來自這個村莊。為了紀念他們,村民們修了這座白塔。

昆布冰川是橫亙在珠峰南線大本營到一號營地之間的一片冰雪地帶,被認為是攀登珠峰最危險的路段之一。據統計數據,在珠峰南坡發生的攀登事故約80起,其中三成發生在昆布冰川,因此在登山界又得到一個諢名:“恐懼冰川”。

和所有的冰川一樣,昆布冰川在不斷地移動,而且頂部移動得比底部快。這種動態的速度差產生了無數陡峭而且深不見底的冰裂縫,有的超過45米深,高聳的冰柱甚至達到9米,它們可能毫無預兆地轟然倒塌。夏爾巴人負責修建和維護從珠峰大本營到上面營地的路線,因此被稱為“冰川醫生”。

昆布冰川發生雪崩冰塌不是什麼新鮮事,但2014年的山難是近年來珠峰地區的最大災難。4月18日清晨6時,還在大本營沉睡的人們被山谷中一長串像爆米花的爆裂聲驚醒——昆布冰川的中心地帶發生大規模冰崩,遇難的15人都是夏爾巴協作。他們凌晨1點多就先行出發,為登山者鋪設路繩。冰崩發生時,他們大多正走到昆布冰川的中心位置。

遇到第一個珠峰的死亡紀念物,感覺沸騰的山間突然安靜下來。白塔旁邊就是失去親人的夏爾巴村莊,屋舍和白塔一樣簇新幹淨,但看不到一個人,靜得有些古怪。來之前看資料,說夏爾巴人是珠峰的最大受益者,通過參與珠峰地區的商業登山產業鏈,他們已經成為尼泊爾境內最富有的種族。很多夏爾巴人的後代已經不再擔任高山向導這樣危險辛勞的職業,而是離開山間,去城市接受更好的教育。

但進步是用死亡換來的,整個珠峰地區就是一塊巨大的墓地。據統計,從1896年開始,陸續有1584名登山者對珠峰發起衝擊,395位遇難,死亡率約為14%,其中最著名的死亡故事是關於英國人馬洛裡的——他在第三次衝頂珠峰時失蹤,遺體幾十年後被後來的登山者發現。作為人類早期衝擊珠峰的代表人物,馬洛裡在珠峰挑戰史上幾乎和埃德蒙·希拉里有同等地位。加德滿都的書店裡有相當多的關於馬洛裡的書,記載著他三次珠峰探險的各種細節:狂風呼嘯的夜晚,他和同伴在帳篷中高聲朗誦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和《李爾王》的片段。他洇渡一條河流前脫光衣服的側身裸照,他失蹤前在頂峰下的最後一個坡度上奮力攀爬的身影,以及多年後被發現的遺體——如白色大理石般的石化身體,在喜馬拉雅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們甚至知道他登珠峰時穿什麼衣服,吃什麼東西,在最後一次出發前,因為沒有調試好氧氣瓶耽擱了出發時間,還發了通脾氣。

據說死亡的夏爾巴人超過攀登珠峰死亡人數的三分之一。但在文明世界書寫的珠峰史上,夏爾巴人的死亡沒有記憶,沒有細節,僅僅是個人選擇的結果和單個家庭的災難。就像眼前這尊白塔紀念的四個夏爾巴人,我們不知道他們生前做過什麼,雪崩那天早上又是如何開始的,塔座上只簡單留下了他們的名字。

離開安靜的死亡白塔,重回山路,依然擁擠不堪。隨著地勢上升,樹木遮擋了天空。陰暗狹窄的樹林裡,沉重喘息的牛馬,從旁邊山上抄近道、突然從天而降的背夫,還有疾步越身而過的徒步者,在林中小徑騰起陣陣灰塵。我用頭巾捂住口鼻,有些沮喪地走在宛若鄉間集市的路上。

這是徒步的第一天,我們要去南池。

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2003年5月24日,準備去往珠峰大本營的人們

南池

南池被稱為珠峰地區的“首府”,是那裡最大的貿易集散地和中轉站,一個有鄉間繁華氣息的山中城鎮。

離開暗沉的樹林,從灰塵和牛馬人群的喧囂中脫身出來,一抬眼能看到半山腰一座城市,房子宛若梯田,在山間次第展開。喜馬拉雅山間特有的明黃、亮藍、鮮紅、翠綠,塗抹在每棟建築物上。忽然想起黑澤明的電影《夢》,山神站在半山腰上對小男孩展示魔法——灰禿禿的山坡上,一樹樹鮮花次第綻開,明豔耀眼。

穿過狹窄的山門,就進入這個山中王國。一股清泉沿著水槽從山上流下,彩色水車如法輪在水流中緩緩旋轉,像山間的一道道彩虹。嘩啦啦的水聲伴隨跳動的水流瀰漫山中,村民在水流邊絡繹往來,打水、洗衣、洗菜,讓南池充滿了人間的活力感。

順著水流往上,臺階兩邊全是店鋪。正宗Northface專賣店,各種雜貨鋪,售賣護唇膏、維C泡騰片,還有耳機、治療高山病的藥品……幾乎所有和徒步登山有關的裝備都可以在這裡買到。群山近在咫尺,卻因為這些密密麻麻來自俗世的物品減輕了冰冷和威壓感。

所有的商品都是靠人力徒步背上來的。這是珠峰地區有意思的地方:這裡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最特別的冰川,可它不生產任何“實用”的東西。甚至沿路穿過的樹林也不具備多少使用價值——因為海拔太高,樹都很瘦小,無法做建材。這裡只盛產神聖的美,如果想過得舒服點,就得從外面把世俗的東西運進來。

珠峰地區的運輸工具有兩種:一種是直升機。沿途的山頂或者谷底,常常能看到一塊圓形平地,上面用紅漆刷出一個圓圈,那是直升機起降的“車站”。它就像山裡昂貴的公交車,在群山上空頻繁穿行,負責大宗和貴重物品的運輸——比如登山物資,有生命危險的徒步和登山者。最神氣的是往來珠峰大本營的直升機,懸掛著物資的長長繩索,在狹窄的山谷上空劃出一道驕傲的弧線。

背夫則要低調得多。這是喜馬拉雅山道上最常見的當地人。自從丹增·諾蓋陪伴希拉里首次登頂珠峰後,夏爾巴人就成為了喜馬拉雅原住民的代名詞。實際上,尼泊爾2000萬人口中包括50多個民族,夏爾巴人的數量不超過2萬。在因珠峰衍生的龐大商業網絡中,夏爾巴人大多擔任高山向導——這是商業鏈頂端的角色。據說一個高山向導的報酬是一個登山季5000多美元,在年人均收入只有700美元的尼泊爾算相當高的。我們隊伍中一個年輕的背夫是在加德滿都學會計的大學生,但他很堅決地逃學出來做背夫,希望以後能晉級到高山向導,那樣“自己的收入就會高過城裡的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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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峰腳下的犛牛馱隊

但他一開始只能當背夫,這是登山商業鏈中最基層的角色。從背夫到廚師,再到助理、領隊,體力、語言、攀登技巧各方面都很優秀的人可以沿著這個鏈條慢慢爬升,但絕大多數人只能留在產業鏈的底端,常年揹負重物走在山路上。僅盧卡拉到南池這一段,海拔從2840米到3440米,幾乎全程上升。一般徒步者大概走兩天,很多勤力的背夫則一天完成,每公斤能賺40盧比,不到0.4美元。

背夫們大多來自尼泊爾低地的小族群。他們把揹負發展成一門讓人瞠目結舌的藝術。一大扇比山路還寬的木門、龐大的冰箱電機、大箱的煤油、一根超過45公斤的木材,更多的是食物:方便麵、餅乾、飲料箱……用繩子捆成一個幾乎與山路同寬,上大下小的梯形。背夫身子接近90度蜷縮在貨物下面,彎腰垂手,拄著一根比膝蓋高不了多少的T形手杖。這種粗圓木製成的短手杖就像是他們的另一條腿,停在山路上休息時,就把木杖支在屁股下,權作凳子。

很難看清背夫的面容,它們大部分時候都隱藏在龐大貨物的陰影下,偶爾能從側面看到他們的臉,黝黑的麵皮乾巴巴敷在臉骨上,再被身上的重量擠壓出一簇簇皺紋。但他們臉上少有悲苦的神情,步伐也不如想象中那麼沉重。在EBC,徒步者為背夫讓路是不成文的規定。每當聽到身後有輕微的吁吁聲,行人會趕緊停步側身,背夫則穩妥麻利地從崖壁邊的山路上超過。

世界上不乏各種各樣憑人的意願在荒野中建立起來的城市,有的堆砌在沙漠中,有的生長在海洋上。它們大多是機械力和資本的結合,金碧輝煌,閃爍著人類慾望不加剋制的強硬和距離感。但南池這座山間小城因為純粹人力的艱苦,顯出溫暖樸實的面貌,在群山圍合下給人親近感。

到達南池不久,暮色低沉,太陽最後的餘光驅散雲霧,映照著這塊人類用體力從群山中爭奪來的最後領地。山間的燈火次第亮起,環抱城鎮的雪山在夕陽下顯露出巍峨。從這裡開始,我們就要真正進入山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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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24日,一名登山客在珠峰大本營診所內接受身體檢查

獨自走入山間

從南池開始,去往珠峰大本營至少有三條路線。最常見的是從南池往東北,直接去到大本營。或者走“小環線”:先往西翻一個埡口,再轉往大本營方向。我們走的是第三條路線——“EBC大環線”,需要翻三個埡口,最高海拔5400米,耗時大概18天,是EBC徒步系列中耗時最長、難度最高的線路,路上每年都有因為“高山病”或其他意外導致的傷亡發生。

因此,我們隊伍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對這次徒步報以相對嚴肅的態度。Jack是年齡最大的團員,他從三個月前就開始洗冷水澡鍛鍊身體的耐受力;飛翔和小芳制訂了嚴格的行前訓練計劃,隔天跑步,隔天鍛鍊身體核心;千潯一到週末就去北京郊外登山拉練。我在出發前也小心照顧自己不要感冒。在高海拔山區,感冒就像是呼吸系統的一條裂縫,不知道會在高壓力和寒冷的夾擊下衍生出什麼危險。只有Dan,淌著鼻水就來了。她在出發的前一天得了重感冒,一路扯衛生紙擤鼻涕,鼻子被揪得紅腫,還是阻擋不了鼻涕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樣滴答滴落。她索性卷兩條紙巾插進鼻孔,就這樣走上了通往珠峰腳下的山路。

從南池開始,大部分遊客已經被第一條和第二條徒步路線分流,山道沒了昨天的擁擠喧鬧。4月的喜馬拉雅正是杜鵑花季,山谷裡花影扶疏,如片片深紅淺白的雲霞,點綴在成片刺柏和青蔥的松林間。走在這段路上,恍如漫步在中國江南的山水畫卷裡,張生、崔鶯鶯、杜麗娘的故事就發生在其間。

但幾個轉角後,山勢逐漸上升,喜馬拉雅在沉靜中顯出龐大凜然的氣勢。身邊的村莊也逐漸褪去人間氣息。山路邊一處房舍裡冒出嫋嫋煙霧,看不到人,屋裡隱隱傳出含混厚重的唸經聲。幾年前在加德滿都書店裡買了本攝影集《喜馬拉雅村莊的節奏》,本來想看喜馬拉雅山民的世俗生活,卻發現通篇都是樹風馬旗、唸經、跳面具舞等宗教儀軌。與平地村莊的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樣,這些儀軌就是喜馬拉雅村子的日常。有時候用來和虛空的神交流,有時候用來對付麻煩。實際上,所有的麻煩事都像一個生命體,有自己發生、成長和滅亡的軌道。很多時候麻煩結束,與其說是被解決了,倒不如說是到了它該結束的期限。山裡人或許更明瞭這種等待的智慧。

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Gokyo山谷

再往前走,山勢愈加陡峭。房子也消失了,群山披著幽藍的煙霧,重重疊疊,像千軍萬馬層出不窮。幾個轉角後,杜鵑花、小溪流、奼紫嫣紅的山谷、冒煙的村莊、唸經的房子統統消失了。霧靄升起,稀釋了日光,下午4點光景,卻像夜幕低垂,周圍頃刻暗沉恍惚下來。一個人宛如身處荒野,巨大的岩石透過越來越稀疏的植被,散發出肅然冰冷的氣息。

坐在一塊山石上等後面的同伴。身後高處是一叢岩石,從山頂拔地而起,邊緣銳利。這是年輕的喜馬拉雅和年邁群山的不同之處。那些年代久遠的山,在自然力量經年累月的鈍化下,頂上大多光禿禿的,像圓滑的饅頭,顯出垂老的平淡。但喜馬拉雅的山稜角分明,是還在勃勃生長的生命體。

一個身影從霧靄中出現,是嚮導助理Terri,他已經在登山的商業鏈條上做到助理位置,言談間對自己的履歷頗為自得,說自己會講日語、意大利語、法語。雖然從英語水平大概可以知道,只是勉強交流的水平,但自我滿意讓他矮胖的身材帶著份煞有介事的喜感。這會兒,他邁著不慌不忙的腳步走過來。

“它們都屬於喜馬拉雅山脈嗎?”我指著身後那排隨著暗淡的日光擠壓過來的山峰,它們像巨大的石筍,在空中劃出一條淺淺的弧線。

“不是。”Terri緩緩搖頭,像喜馬拉雅代言人那樣莊嚴倨傲地否認。

“為什麼?”

“它們只能算石頭。在喜馬拉雅,稱得上山的,必須在雲霧中,頂上要被雲霧蓋住才行。”

Terri指向山谷對面,濃霧填滿了我們和山峰之間的凹陷。濃霧上空,是若隱若現、看不清輪廓的龐然大物們,稀疏的植被像一層薄薄的外衣繃在山體上。在它們背後看不見的某處,就是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這一路能看到它的時候很少,卻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它的存在。它在沉默中定義著這裡:當地人可以用什麼方式生活?什麼方式死亡?什麼是山,什麼是石頭?

埡口

呼吸越來越困難,喉嚨像被堵住一樣,我大口喘著粗氣,看著腳下白茫茫的積雪。黑色的山石像海中的礁石一樣,點點滴滴從積雪中露出頭來。這是EBC路上的第一個埡口:Renjo pass,海拔5360米,比早上出發時上升約1000米。

早上知道要翻這趟旅程的第一個埡口,我特意去廚房,給每個背夫分了一點牛肉乾和巧克力。我想象這些身材瘦弱的年輕人衣衫單薄,沒有冰爪,馱著高過頭頂的揹包,穿著軟塌塌的單層運動鞋,翻越一個又滑又陡的山口會多麼痛苦危險。可剛上路不久,背夫們就敏捷快速地消失在山路上,只剩下我們在陡峭的黑色石崖間,絕望又憤怒地喘著粗氣。

來的路上看到不少雪山,幾乎每座嚮導Chili都能說出來歷:這座是Ama Dablam,當地人叫它“媽媽的項鍊”,外形秀美,卻是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裡攀登技術性最高的一座。那座是普莫里峰,海拔7161米,積雪豐厚,山峰圓潤可愛,像一支插向天空的雪白竹筍。不遠處那塊看起來像一塊巨大岩石的叫巧拉色,據說正面攀登難度極大,只有兩個日本人從這面完成登頂……聽著Chili的解說,看著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陡峭山體,開始對披冰掛雪的參差岩石生出天真的嚮往,幻想如果離開山腳向上,走進山峰的黑色褶皺裡會是什麼感受。

翻越埡口可能算一段徒步裡最接近登山的體驗。Renjo pass外形凌厲,黑色的山石犬牙交錯,最接近山頂那一段幾乎呈直角,遠看就給人威壓和驚駭。我之前到過的最高海拔是5600米,岡仁波欽的卓瑪拉山口。雖然絕對海拔高過Renjo pass,但卓瑪拉山勢平緩,山口自還算寬敞的平地上隆起,曲線柔和,日光覆蓋著整個山口,上升的路看上去枯燥卻溫和。我當時一邊緩步向上,一邊默唸“一,二,三,四”,每四拍是一個行走單位。這種“節拍計數法”可以讓身體保持最節省體力的勻速狀態,以一種半催眠的機械運動翻過山頂。

可EBC的埡口不一樣,山勢陡峭且綿延不絕。每翻過一個轉角,眼前又是一片直立的黑色石頭。節拍計數法已經不管用了,不管怎麼默唸“一,二,三,四”,都無法阻擋疲憊感,像一群惡犬撞擊過來,和源源不斷直立陡峭的巖壁一起擊潰了我。

嚮導Chili一直跟在身後,每當我停下時,總能感覺身後約半步的地方有一個沉默的陰影,既像是保護,又像是督促。Chili身材矮小壯實,話不多,最常說的就是“慢慢來,慢慢來”。他走路的樣子看起來並不精神,慢慢悠悠,搖搖擺擺,但呼吸非常平穩。出發前中方領隊一再提醒我們模仿Chili走路的樣子,說那是長距離行走最有用的步態。

“你爬過最難的山是哪一座?”又一次停下來時,我喘著粗氣問Chili。

“都一樣,都一樣。”Chili依然是漫不經心的口吻。

“怎麼可能?!海拔8000米的雪山和一個海拔5000米的埡口,會一樣嗎?!”我提盡所剩不多的氣力,迸出一個驚歎。

“嗯,難的感覺是一樣的。”

越接近埡口,積雪越厚,風也越大,步速已經減少到每兩三步就要停下來。我縮起脖子,埋頭盯著腳下的方寸雪地。積雪遮住了路面,每踩下一步都能看到腳印邊緣閃出冰藍色的幽光。和劈頭蓋臉的風雪比起來,雪地如此安詳,甚至有一種催眠的美感。

來EBC之前,我看了幾遍《走入空氣稀薄地帶》。這是美國作家喬恩·克拉考爾記錄1996年珠峰山難事件的書。四支商業登山隊在登頂下撤過程中遇到了突然而且極其暴烈的大風雪,12名登山者遇難,包括兩支登山隊的領隊——他們曾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優秀,也是收費最高的商業領隊。喬恩·克拉考爾是死亡人數最多的那支登山隊的成員,他幸運地活了下來。在以他的視角講述的這個悲劇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女登山者難波康子之死。

難波康子是日本知名的女性登山家。如果這次能從珠峰成功下撤,她將是日本第一個完成登頂七大洲最高峰“大滿貫”的女性。暴風雪來臨時,她正在下撤路上。氧氣用盡,手套也掉了一隻。嚮導拉扯著她離開了最難下撤的陡峭頁岩,到達一片相對平緩的雪坡後,康子坐了下來,她就這樣永遠留在了雪地裡。“右手裸露著,手指緊緊蜷縮在一起,無法展開,看起來她的骨頭已經被凍在一起。”當風雪消失後,人們發現她的遺體距離最近的營地只有不到300米。

在Renjo pass的風雪中,我似乎可以理解一點那些精疲力竭的登山者凍斃在雪地裡的選擇。當身邊的風雪越嚴厲,眼前鬆軟潔白的雪地就越誘人。放棄有時候是一種強烈的意志——倒下去,就可以離開風雪交加的疲累世界。

在Chili的拉扯下,我剋制住躺進雪地的願望,一步步向上挪動。快到山頂時居然塞車了,同樣精疲力竭的各國揹包客們連成一線,在極大的疲憊中支撐著身體,低頭一步一步踏著石階,等待看到山口另一邊天空的那一刻。

高山病

夕陽的微光從骯髒破爛的窗戶紙縫隙透進房間,房間半掩在地下,冷得像冰窖一樣。屋外更是如此。黑乎乎的走廊盡頭,衛生間裡只剩半截的馬桶邊緣結出冰凌,地下的積水也凍成黑色碎冰,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室友Dan躺在床上,不時將頭伸向床前的大錫盆嘔吐著。我坐在床沿,又冷又累,無法動彈。

翻越Renjo pass這一天都是充滿怨氣的。沒想到一個年輕山脈海拔5300多米的埡口如此艱難,遠遠難過5600米的山口。沒想到山口如此狹小,幾乎沒有休整的地方,待幾分鐘就開始下撤。更沒有想到,下撤的路要走三個多小時。

Renjo pass的另一邊是像乾裂的水泥漿那樣的碎石堆,看不到路的痕跡,也看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隊友們各自尋路下山,很快消失在灰茫茫的石礪中。雪霧瀰漫的山崖從不遠處圍合過來,大塊巨雪懸掛在崖頂,搖搖欲墜,似乎一丁點微風就能讓它垮塌,炸裂進山谷,吞噬我們腳下的這片碎石。

石礪堆的盡頭是Gokyo山谷。這裡延續了下山路上的荒涼,幾乎寸草不生,除了一灣綠藍的湖水,還有湖畔一堆黃色或者藍色屋頂的客棧,其餘就是光禿禿的暗灰色。Gokyo山谷也被叫作“死亡山谷”。一方面因為它毫無生機的荒涼外貌,另一方面因為這裡是“高山病”的高發區。4800米的海拔,加上到達這裡之前艱苦的長途行走,很容易誘發身體的不良反應。1966年,喜馬拉雅Trust基金會在這裡特設了一個醫療點,負責為臨近村莊的當地人接診,也治療那些有嚴重高山反應的徒步客,並把需要立刻下撤的病人送上直升機。山谷中有一塊起降坪,每天直升機引擎的隆隆聲不絕於耳,載著無力前行的客人離開山谷,下撤到加德滿都。

去Renjo pass的路上,Dan就有了高山反應,吃下去的所有東西都很快吐了出來。她被嘔吐感驅趕著,一路疾走,比我早一個多小時到達客棧。她的胃已經承受不了任何食物,一口熱水也能讓她狂吐不止。背夫拿來一個大錫盆,她趴在床沿吐光了所有食物、水、胃液,胃仍然止不住一陣陣抽搐。

對於“高山病”,珠峰地區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度。醫學的觀點認為它是“危險的敵人”。Gokyo醫療站的醫生給我展示了一張簡要說明,上面羅列了“高山病”的幾種典型症狀:嘔吐、頭痛、呼吸困難、劇烈咳嗽等等。如果身體出現這些反應,表明平時保存在細胞中的液體由於高海拔的壓力作用開始偏離,可能滲進腦部,或者填充進肺部,導致致命的腦水腫或者肺水腫。最有效的治療辦法就是下撤,讓自己的身體離開高海拔環境。

但對那些執意要去往高處的人來說,“高山病”只是他們離自己目標更近的信號,是和極寒、暴風雪、致命的冰裂縫一樣,必須要忍耐並與之共處的事物。離珠峰山頂越近,高山病的症狀就會越嚴重,甚至會出現胸部感染、無數次腹瀉、雪盲症、大腦運轉降速等等更危險麻煩的病症,還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磨難。霍華德·薩默維爾(Howard Somerville)是1924年英國人衝擊珠峰的探險隊成員,他和隊友諾頓(Norton)到達了距離山頂僅275米的地方。這個紀錄保持了29年。霍華德·薩默維爾後來回憶那次功敗垂成的衝頂,自己如何在一種致命的窒息感中咬牙往上:“我的喉嚨非常痛,而且感覺被堵住了,我既不能呼吸也無法把那東西弄出去。我跌坐在雪地裡,無法再往前走。諾頓走在前面,絲毫不知道他的同伴正在身後幾碼遠的地方等死。我努力再試著喘氣,但仍然無法呼吸。最後我用兩隻手輪流拍打按壓胸部,喉嚨裡的障礙物終於咳出來了。謝天謝地!是一塊帶血的被凍壞的喉肉!”

從醫學的角度看,攀登珠峰甚至在高海拔地區的長途行走,都是違背醫學常識的非理性行為。就如喬恩·克拉考爾在書中所說:“珠峰一直以來都像磁鐵一般吸引著瘋子,愛出風頭的人,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和那些對現實舉棋不定的人。”

Dan的嘔吐越來越嚴重。胃酸灼傷了食管,她開始吐血,血氧含量也只有30多克,只是正常標準的一半。我們決定去請醫生。醫療站就在半山腰一棟外牆畫著紅十字的簡陋房子裡,外間是當地年輕人喧囂玩鬧的地方,裡間則是醫生的診療室。

醫生的診費是50美元,如果來客棧還要加50美元的上門費,這是對外的價格。要是當地人就便宜得多,他們看一次病只需要付10盧比,不到0.1美元——這或許算是文明世界對當地山民的小小善意。醫生們不僅負責提供治療,還有判斷徒步者是否能乘坐直升機緊急下撤的權利。如果沒有醫生的證明幫助保險審核,一趟直升機下撤大約得自付8000美元。

醫療站的三位醫生都來了客棧,一位尼泊爾人,兩位美國志願者,都很年輕,英俊高大,又矮又黑的小房間被擠得滿滿當當。他們圍著Dan問了各種鉅細無遺的問題:早上幾點出發?從哪裡開始?走了多久?吃了些什麼東西?什麼時候開始嘔吐?吐了多少次?有過什麼病史?後來看資料,醫療站的醫務人員主要由各國志願者擔當。從他們略有些笨拙的手腳和過於謹慎的態度來看,一位貨真價實的高山病患者給這些新手們帶來了職業興奮感。差不多將Dan的所有病史透透徹徹問了一遍,醫生們退到黑漆漆的走廊,低聲私語好一陣子,然後進屋宣佈,先給Dan兩粒止吐藥,觀察一個晚上再決定是否下撤。

山民

當醫生們在Dan的病床前認真又很愉悅地履行職責時,Chili在旁邊一言不發,臉上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無意識的淺笑。

對Dan的高山反應,Chili遠沒有他在山路上做嚮導那麼盡心。一開始在我們的催促下,他用當地人的土辦法應對一番:先是衝了杯葡萄糖熱水,再從廚房端出一碗硬邦邦、能看清米粒數量和形狀的粥,最後找來一罐沒有面罩的氧氣瓶。做這些事時,他依然像行走時那樣不慌不忙,甚至還多了點漫不經心。顯然在他看來,咳嗽、嘔吐、頭痛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熱水、睡覺還有忍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實際上,Chili一路上都在咳嗽。他11歲就進入這條珠峰產業鏈,從最底層的背夫做起,小小年紀就常年揹負重物在高海拔山路上行走,不僅限制了他的骨骼生長——身高不到1.6米,氣喘吁吁時不斷吸入的寒冷空氣還傷害了他的肺,他有很嚴重的乾咳症。

可這並不妨礙他履行嚮導的職責。他每年要在這些山路上行走無數個來回,陪不同的客人反覆登上同樣的埡口和觀景點,一遍遍觀看洛子峰、馬卡魯峰、珠穆朗瑪。有一天從觀景點返回客棧時已經接近晚上10點,汗水浸溼了Chili的頭髮和衣裳,他聲音喑啞,幾乎沒有說話的氣力。但第二天早上3點多,他又得起床,陪另一撥想要拍日出的客人上山。

他有驚人的耐損能力,就像某種廉價但耐用的消耗品,被貪戀山光的客人們反覆使用。他對此也處之泰然,認為這就是自己的職責,沒有任何怨言。但除了陪伴客人外,他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這似乎是喜馬拉雅山民的共同特點。每到一家歇腳客棧,總會自然分出徒步者和嚮導的聚集地。客人大多佔據了視線最好的觀景窗臺和溫暖的火爐周邊,而山民則聚集在離廚房最近的一角,那裡方便他們幫客人從廚房取用熱茶和飯菜。安頓客人的吃喝之餘,他們就待在自己的角落,用語調短促的當地話低聲聊天,有時會笑,但從不大笑。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有意剋制的結果,但從Chili陪著我們在山路上來回往復,汗溼全身卻剋制喘息的身影裡,我隱約覺得,這些山和山加諸他們的疲累是與外來者不同的。對我們而言,這些山是平淡生活中讓人興奮的奇遇,但對他們來說,這些山則是重複出現、需要忍耐的生活。

Chili的家在加德滿都河谷的一個村子裡,他靠每年登山季在山路上的來回奔波,養活著妻子和女兒,還有自己的夢想——登上珠峰。他說自己幾年前試過一次,但因為登山許可證的問題,沒能成功,他想明年再試一次。

Chili在薩加瑪塔國家公園的登山履歷上,就缺一座珠穆朗瑪。如果能順利登上珠峰,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名頂級高山向導,不僅登山季可以獲得更多收入,還有機會在登山季結束後,去加德滿都的登山學校任職。這或許是尼泊爾高山向導最體面的生活。但登珠峰的費用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僅尼泊爾登山許可證的價格就已經一漲再漲。

1991年,商業登山剛興起,攀登珠峰的許可證每個售價是2300美元,不限定登山隊的規模。但到了1992年,每個許可證的價格上漲至1萬美元,而且登山隊的人數不得超過9人,每增加一人再付1200美元。即便這樣,也阻擋不了人們對珠峰的熱情。1993年,共有294人從尼泊爾南坡登上了珠峰,這個人數史無前例。那一年秋季,尼泊爾旅遊局將許可證費用提高到5萬美元,並且規定每支隊伍不得超過5人,每增加一人再交1萬美元。

Chili的職業生涯就在這樣一個悖論裡——商業登山既帶來更多的客源和收入,也一再提高了嚮導職業升級的經濟成本。即便他有足夠好運突破這個悖論,攢夠買登山證的錢和其他必需的費用,事情也沒有就此結束,他不過是如願進入下一個悖論——頂級的高山向導可以賺更多的錢,更有職業榮光,但也更艱苦,更危險。當我們第一天站在紀念四位夏爾巴協作的白塔前,感嘆那場奪去他們生命的雪崩時,Chili在一旁淡淡地說:“我認識他們,是我的朋友。”

珠峰大本營行記:在山的陰影下

珠峰大本營

冰川

“快跑!快跑!有石頭垮下來了!!”後面突然傳來幾聲驚叫。我抬頭看,一股細細的碎石流,從山路一側的高處窸窸窣窣淌下來,幾塊更大的石頭跟在後面往下滾。

如果說EBC路上除了“高山病”,還有什麼其他的危險,可能滾石要算一個。我遇到兩次,一次是在樹林裡,突然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從高處衝入林間,在樹與樹的縫隙間有力地跳動著,像小鬼一樣,線路飄忽不定。還好有樹木做遮掩,不用怕被它們砸中腦袋。

但這裡不同,這裡是冰川。除了碎石混合沙礫覆蓋的冰面,前後空無一物。深深淺淺的灰白色,猶如連綿八百里的流沙河,從山腳鋪展開去,看不到盡頭。這片如礦場廢墟般的景象,就是一次又一次山石滾覆到冰面後的結果。

這片冰川名叫Nogazumpa,是尼泊爾最長的冰川,也被稱為“世界上最醜”的冰川。離開Gokyo山谷,翻過客棧背後的山麓,就是它的領地。大部分冰面被灰燼、粗糙的礪石和花崗石覆蓋著,被寒冷稀薄的空氣籠罩著,毫無生機且乏味無聊。只有走到深處,才能偶爾看見冰川的斷面,半透明的白色冰面泛著縞瑪瑙狀的微弱光澤。冰塊時不時地在陽光下毫無預兆地垮塌,發出噼裡啪啦的悶響,是這片死寂荒蕪地方唯一的動靜,卻讓人感覺不祥,只想趕快離開這裡。

Nogazumpa冰川不符合一個旅行者對冰川的所有想象。冰川應該充滿生命力,它總是在緩慢而持續地運動,生成無數條深不可測的裂縫。冰川是乾淨的,或者是純粹的潔白,或者是倒映著藍天的冰藍。它有獨特的形狀,有的地方像結冰的河流,有的地方像三稜冰塔,總之,絕不應該是眼前這灰禿禿的石頭和礦渣模樣。

完美的冰川大多存在於巨大的山峰腳下。山峰給予它持久的生命力,而它則是一條通往山頂的引線。1921年,當馬洛裡第一次來到喜馬拉雅,尋找通往珠峰北面的路時,勘探了克勒青河谷和嘎瑪溝,都沒有發現如何通往巨人的腳下,直到發現了一條冰河(後來被稱為東絨布冰河),與絨布冰川連接,它上面的部分來自珠峰北坳。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主席弗朗西斯·榮赫鵬稱它是“巨人盔甲上的一道小裂縫,經由它,就能將巨人一箭射穿”。

而珠峰的南坡路線,也是由一條綿延19公里的冰河開始。冰河一頭連接著昆布冰川,一頭在珠峰南側山腳形成一個急劇的南向彎曲,並延續9.6公里到海拔4900米處。2018年5月,我們就是沿著這條冰河,一直往上,來到此行的目的地珠峰大本營。

一開始看到的仍然是一條灰色溝渠,在低於山路約十幾米的山谷中,和灰礪石塊混為一體。珠峰腳下的冰川也正在失去生命力。根據加德滿都山區研究所的數據,昆布冰川正在融化,在1962至2002年之間,冰川減少了大約17米的厚度,長度縮小了約15米。珠峰大本營的海拔也因此有所降低:1953年希拉里和丹增首登珠峰時,大本營海拔約5320米,而今天的大本營海拔是5280米。

我們在高處的河沿上,逆著這條奄奄一息的灰色冰河前進。越往上走,溝渠的顏色從灰暗慢慢變成灰白。直到遠遠看到一簇簇雪白透亮的稜形雪堆,出現在一個山坳的拐角處,像一片茂密的冰雪樹林,從山與山的隘口間流淌出來。在冰雪林的對面,立著一些高高低低的橙黃色和藍色帳篷。

這就是珠峰大本營,登山者們稱它為“村子”。“村子”坐落在由險峻的山壁環繞而成的碎石堆中,向南敞開著。晴朗無風的下午,天氣暖和得在帳篷外可以只穿T恤。但太陽落到普莫里峰後面時,氣溫會直落十幾攝氏度。和對面宏大偉岸的珠峰比起來,大本營看起來相當侷促寒磣。在攀登珠峰的計劃完成前,登山者們要在這裡待好幾個星期,有的甚至待上兩個月。

我們到達大本營的時候是中午,陽光直曬,冰川正在坍塌,從巖壁上倒進山谷中的冰雪林中,激起大片雪霧。營地很安靜,只有幾個夏爾巴協作在冰川入口的窟窿邊打水,看不見登山者——他們天不亮就出發了,這樣才好在太陽昇起來之前通過那片“恐怖冰川”。

穿過大本營,走進冰川的入口,並沒有想象中的寒氣逼人,天空蔚藍,空氣隨著正午陽光無形地燃燒。這是危險的天氣。半小時後,暴露在外的皮膚就會發紅,然後起泡。但我並不想趕快離開,站在冰與冰的空隙間,像身處溫暖的冰雪宮殿。潔白的寒冰反射著陽光,發出暖烘烘的熱量,滿眼都是燃燒冰塊炫目的晶瑩。

在山頂

EBC一共走了18天。18天的每分每秒,構成了屬於這條山路的時間池。即便已經快到2019年的春天,仍然有些畫面會清晰地浮現出來,就像是水面的浮標,循著它們就能再回到一年前的喜馬拉雅。

2018年5月7日下午3點:在盧卡拉等待返程,坐在鎮子邊的一塊巨石上,順坡而下,就是山澗。雲霧如水波填滿山谷,對面的青山遙遙相對,又是另一片海洋。我腳踏巨石,面對群山,身後是一個夏爾巴人的村莊。一位老婦人從低矮的房子裡走出來,端著木盆晾曬衣服。村莊中央有一塊難得的平地,小孩們騎著腳踏車,一圈一圈地在地上轉圈。牛在吃草,晾衣服的老婦人在說話,孩子們在腳踏車上尖叫,飛機的轟鳴聲在山谷間隱隱響起。

5月4日下午4點:下撤進一條山谷,像牧場一樣寬闊平坦。陽光時有時無,山谷裡忽而白色大霧瀰漫,忽而青色群山畢現。喜馬拉雅山民用石頭精心壘成的房子散落在變幻不定的山谷中,分割田地的石柵欄像城牆一樣整齊,一塊一塊翻耕過的黑色土地裡,冒出點點早春的綠色禾苗。整齊修葺的田地,沒有外來者打擾的安靜房舍,顯露出獨立於珠峰的自足,是另一個山裡的王國。

5月5日傍晚6點:住進一家懸崖邊的客棧,房子前面有一小片松林。夕陽照進林中,一位山民抱著一捆草料,將一匹瘦馬引下林邊的山坡。看著他們穿林而過的沉靜身影,忽然又感受到中國山水畫的古風。這裡海拔已經降到3000多米,村莊、杜鵑、樹木都重新出現,山間顯出溫和的秀美。但到傍晚,站在懸崖邊,對面的山似乎動起來。每條山稜都是皺紋,每根草木都是須發,在逐漸暗淡的天光中緩慢地翻轉逼近,巨大山體活動的陰影給人帶來驚懼感。我上次有相同的感受,是在傍晚大風呼嘯的貝加爾湖畔。

飛機場邊的山裡村莊,獨立王國一樣的山谷,還有在傍晚鬚髮皆張的群山……都是EBC的記憶點。一段旅程可以有無數個記憶點,但終點只有一個,在Kalapather山頂。

Kalapather距離珠峰大本營10公里,海拔5550米,是EBC環線的最高點,也是一路上最能清楚看到珠峰的地方。

凌晨3點,定好的手機鈴聲響了,我在黑暗中鑽出睡袋。這裡是最高的住宿點,也是最冷的地方。摸索著穿上所有的厚衣服,第一次套上了羽絨褲,把室友Dan的薄羽絨服也裹在自己的羽絨服裡,像一隻鼓鼓囊囊的氣囊,擺動著笨重的身體出了客棧。

Kalapather就在客棧對面,一片寬闊的平地盡頭,是夜色中另一道更黑暗的剪影。看起來不高,也談不上什麼氣勢。夜色中的平地像一片巨大的白色沙灘,一盞盞早起徒步者們戴的頭燈,猶如出海的漁火,從沙灘各個黑暗的角落冒出來,向Kalapather腳下彙集。除了鞋子踏在沙地上的刷刷聲,四下一片安靜。

我們也這樣加入夜行的隊伍,一步步走向山頂。山路並不陡峭,只是一片又一片平坦微隆的山坡,但隨著海拔的升高,卻走得異常艱難。多餘的羽絨服和羽絨褲緊緊拽住我,每抬一步都覺得扯著千鈞重量。

兩個多小時後,身邊的空氣慢慢從黑色變成青灰色,四周群山露出更清晰的曲線。前面傳來隱隱的歡呼聲。我仰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微凸但綿長的昏黃草皮,像一波緩緩但厚實的浪濤遮住了山頂,只能看到前方更淺色的天空上,閃爍著微黃和淡粉色的亮光——到達山頂的人已經從黑暗走進黎明,迎來日出。我想象著在含霜的空氣裡,珠峰襯著西天的深寶藍色顯出金字塔的形狀。太陽從它的尖峰上灑下第一道光芒,先以粉紅激盪雪白,然後又漸漸將它變為橘色。

大概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我才爬上Kalapather。陽光已經離開了山頂,最高處一塊突出懸崖的巨石上仍然擠滿了人。我站在巨石下,看向對面的珠穆朗瑪,依然只露出小塊黑色尖峰,沒有白雪覆頂、側面結冰、緩坡起伏的標準雪山外形,也不是狀似破損、怪石嶙峋、嚴峻陡峭的山峰。它只是一塊巨大的黑色石頭,一層薄薄的白粉不時被吹散飛揚在它的頭部周圍。努子峰像一面7000多米高的巨牆,擋在它面前。

巨礪給山頂平添了一份堅固的感覺,但身後懸崖下滾動的碎石卻打破了這種錯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這麼純粹的碎石,從環圍Kalapather的群山上一瀉而下,填進山谷,卻又似乎永遠也填不滿。它們代表著形成喜馬拉雅的時間。時間裡包含著剝奪、損傷、不可復原,就像這些石頭從巨大的山峰上剝落下來的那一秒。我突然有點理解Terri為什麼對喜馬拉雅的山和石頭做出分別,但它們的差別不是雲霧上還是雲霧下,而是時間。

站在Kalapather的懸崖邊,所有能看到的、能感覺到的和能聽到的,就是石頭。沒有流水,沒有生命,只有簡單的死亡或是不朽。看到真正的石頭,才能理解真正的高山,那也是我的EBC的終點。畢竟寫過《關於高山之美》的英國作家約翰·拉斯金這麼說過:“高山是所有自然風光的開始,也是結束。”

(感謝隊友洋、我心飛翔對報道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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