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雞小說新地標:寧可的《羊》

不管你是什麼生靈,只要從秦嶺山上經過,山坡上的草都會告訴你,燈草的犟,是從骨子裡帶來的,你若招惹了,必將萬劫不復。

這不是秘密,山坡上的草也不是第一個知道的,第一個得到這條經驗的是從小在山裡長大的羊。

就像南方人喜歡糖,北方人迷戀辣,羊最痴戀的是山坡上的草。秦嶺深處的草,一年四季青翠、茂密。只不過有的一從土中露出頭,就暴露在陽光下;有的直到進了羊的肚子,也未沐浴過陽光。山裡人把太陽能照得到的山坡,稱為陽坡;一年四季不見太陽的,取名陰坡。不管陽坡陰坡,都長滿了草。小羊跟著燈草一家,晚上住在陽坡,白天吃草的時候,卻習慣性地去陰坡。燈草的爹和娘,都隨著羊的性子,羊去哪兒,人就去哪兒。遠遠看去,倒不像人牽著羊,而是羊牽著人。直到燈草進了學堂,開始花家裡的錢了。星期天不上學的時候,娘破天荒地將牽羊的繩子交到了燈草手裡。牽羊的繩子不長,卻和家裡的柴米油鹽、還有燈草的學費關聯在一起,燈草覺得很神聖。接過繩子的那一刻,太陽已經升起,月亮還未退去,山坡上的綠草頭頂露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星羅棋佈的羊腸小道像大山的毛細血管,曲曲彎彎地連接著陽坡與陰坡。

跟著燈草爹孃的時間長了,小羊還以為自己是兔子,堅守著不吃窩邊草的信念,出了家門,習慣性地向對面山坡走去。小羊走得搖頭晃腦,短短的尾巴不時在空中揮舞一下,提示手牽韁繩的燈草加快腳步。直到繩子勒緊了脖頸,小羊再也走不動的時候,也不知道後面面臨著什麼。

燈草走到陽坡和陰坡的交界處,停住了腳步。

小羊回頭,看見燈草一腳踩在陽光上,一腳踏在陰影裡,站成了山裡的一棵樹。山坡上青草的味道隨風鑽入了鼻孔,提示小羊美味近在咫尺。回過頭的小羊顯得很煩躁,衝著燈草咩咩嚎叫。燈草從小看慣了老羊和小羊母女兩代在爹孃面前的驕縱和蠻橫,一旦脫離了爹孃的眼睛,燈草決定改變目前的現狀,由羊牽人變為人牽羊。

就這樣,燈草和小羊對峙在陰陽交界處。

多年來,羊一直是燈草家的錢串子,比雞和狗的貢獻大,一代又一代,為燈草家的生計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作為燈草家功臣的後代,羊的飲食起居都是很有規律的。一旦規律被打破,即使小羊,也是有脾氣的。早餐到了嘴邊而不入,小羊很生氣,衝著燈草吹鬍子瞪眼。偏偏燈草也是雙目圓睜,抓住繩子不放手。

村長踩著早晨的陽光來到了跟前,停住了好奇的腳步,燈草,為什麼不讓羊吃草?多少年了,山裡的雞毛蒜皮、家長裡短,都是村長管轄的範圍。

燈草仍然瞪著小羊,不回頭,我沒讓小羊不吃草。

這丫頭,都上學了,還說瞎話。村長佯裝生氣了。

正因為我上學了,燈草回過頭,很認真地說,我才不讓她吃陰坡的草。

陰坡的草綠,乾淨,小羊愛吃。村長強調道。

陰坡的草上有露水,羊吃了容易拉肚子,燈草怕沒有說服力,又說了一句,這是我們老師說的。

你們老師瞎說,村長說,拉不拉肚子,羊不知道啊。

燈草用後腦勺說,這不是瞎說,是知識!

村長搖著頭,嘴裡嘀咕著“知識”兩個字走了。一邊走還一邊琢磨,羊愛吃陰坡的草,就像村裡的習俗一樣,流傳多少年了,你個小屁丫頭,才唸了幾天的書,就想改規程了。我看你還能犟過頭上長角的羊?村長在地裡走了一圈,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慢悠悠地轉了回來,驚異地看見燈草家的羊第一次站在陽坡上吃草,而燈草,坐在陽光下,一手牽著繩子,一手拿本書,安靜得像年畫裡面的人。羊吃得認真,人看得聚精會神,以至於人和羊都沒有看見村長。村長撓著腦袋,站在那裡琢磨了半天,才找到了原因:這隻小羊頭上沒有長角,角長到燈草頭上去了。

這是燈草八歲那年的事。

這件事在村子裡傳了很長時間,一直傳到燈草成了村子裡第一個去鎮裡上學的中學生。村子裡的人都說這孩子不一般,長大了準有出息,只有村長不說話,對著燈草的背影不停地撇嘴搖菸袋。

上了中學以後,學費增長了不少,燈草家的光景變得緊張起來。山裡除了青山綠水,再沒有別的活計,只能靠山吃山,燈草家又在屋後開出了一塊地,種上了早玉米。之所以說“早”,是因為反季節種的,所以就和麥子一起成熟了。鄉鎮學校的老師,大多數家裡都有田地,到了麥收時節需要人手的時候,學校裡就有了十天的假期。燈草從學校回到家裡的時候,長在後院的玉米棒已經珠圓玉潤,在玉米杆上雄赳赳氣昂昂了。燈草家雖處秦嶺深處,但在她們家住的山後,有一條高速公路巨蟒一樣趴在山裡。路面是封閉的,像山裡冷酷的風,提醒著山裡人雖然從你這兒經過,但卻與你無關。事實也是如此,一輛輛說不出名字的車輛飛馳而過,山裡人連裡面坐著的人都來不及看清。讓山裡人稍微感到公平一點的是,後來建了一個加油站,活生生把高速公路撕開了一道口子,儘管得翻過一座山,但卻使得這條從山裡通過的公路和山裡人搭上了關係。加油站旁,山裡人就把從雞屁股掏出來的、羊奶子擠出來的、果樹上摘下來的、山地裡刨出來的形形色色的山貨拿出來,掙些油鹽醬醋錢,以及孩子的學費錢。

山裡安靜,燈草睡得很踏實。睡醒以後,看見娘已經把玉米棒從玉米杆上掰下來放在了籃子裡,燈草就清楚自己的使命了。匆匆吃了幾口飯,又拿了幾塊餅,跨著籃子出了門。山裡的早晨,霧氣大、露水重,收麥的人們此刻都在家裡養精蓄銳,準備太陽把露水趕走之後大幹一場。所以,山路上的空氣是為燈草一個人準備的。燈草一邊走,一邊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燈草知道,離山外愈近,空氣的味道愈不純淨。就連地處淺山的鎮上,空氣的味道也已經有些變味了。山裡經常能去鎮裡的,除了上學的燈草,就是常去開會的村長了。所以,當村長迎面走來的時候,燈草不由自主地往路邊靠了靠。在山裡人眼裡,外面的世界就是村長的嘴。

按照村裡的常規,走在山道上的村長從不主動向人打招呼。村長走路,從來不是看著天上的日落日出,就是看著山上的綠草樹木,常常是一句問候傳了過來,村長才知道對面或者是身後來了什麼人,然後再決定是點頭還是搭腔。今天很奇怪,村長明明感覺對面走過來一個人,就要擦肩而過了,也沒有吭一聲。村長只好把目光從天上和山上收回來,掃了一眼來人。村長先看見了籃子裡的玉米棒,然後才看見了燈草。

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我們村的女秀才回來了?

燈草本來已經過去了,聞聲只好停下腳步,村長伯好。

伯不好,村長笑嘻嘻的,旱菸袋在胸前蕩著鞦韆,你把書念得都不認識伯了?

燈草尷尬地臉紅了,幸好村長的目光已經從燈草的臉上移到籃子裡了,去加油站?

燈草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別跑了,得翻一座山呢,村長旱菸袋上下一跳,體恤道,把玉米棒送到我家去吧,真是怪了,我那孫子一大早起來就嚷嚷要吃玉米棒,你嬸在家,會把錢給你。有這時間幫你爹孃去收收麥子。

燈草已經是中學生了,中學生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村子裡其他人這樣說,燈草不相信,村長這樣說,燈草不得不信,幾乎村子裡所有的人家都住的是泥瓦房,只有村長家住的是樓房。住樓房的人家不會少了幾個棒子錢。何況,爹孃年齡大了,地裡的麥子也確實需要人手。燈草感激地衝著村長笑了笑,回村去了。

爹孃看見燈草提著空籃子進來,問道,玉米棒呢?

燈草很得意,賣了。

爹孃相互看了一眼,說,遇見村長了?

燈草說,是的,村長伯讓我送到他家去了。

娘沒有說話,拿起籃子又進了後院的玉米地裡。爹猶豫了一下,問,你伯咋說的?

燈草說,伯讓嬸給錢。

爹急了,你真收他的錢了?

燈草說,嬸說錢都在伯身上,等伯回來了付錢。

說話間,娘又掰了一籃子玉米棒,說道,快去吧,天黑前還能趕回來。

山裡都是坡地,麥子不好割,割完了都靠人往下背。燈草家雖然麥子不多,收完的時候也快要開學了。幸好後院的玉米棒也被燈草一籃子一籃子地賣完了。太陽下山後,一家人坐在院子裡吃飯。風吹散了燈草額前的頭髮,把燈草吹醒了。

娘,燈草說,村長伯欠咱的玉米棒子錢給了沒有。

今年收成不錯,娘心裡很高興,說,啥欠不欠的,幾個棒子,又不值幾個錢?

五十元呢,燈草說,夠我一個月伙食費了。

爹磕了磕菸嘴,笑著說,你伯事多,興許忘了。別再提了。

燈草放下了碗,那不行,村長伯說給錢的,說話就得算數。

犟脾氣又來了,你以為村長是咱家的小羊啊?娘看著燈草說,也就是看著你是咱村第一個中學生,別人想給村長,人家還不要呢。

假期只有十天,別破壞了爹孃的好心情,燈草想。一陣微風吹了過來,全身說不出的舒坦,燈草站起來,美美地伸了個懶腰,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我去門口吹吹風。爹孃還沒有回答,燈草的身影在燈光下一閃,融進了夜色中。山裡的月亮,總是離人近,好像就掛在頭頂,燈籠一樣照亮了山路。燈草正在琢磨著怎麼和村長開口,反正不能當著村人和村長家人的面說,這樣會傷了村長的面子。燈草無所謂,爹孃就不好做人了。

燈草踩著黑夜往前走去,當那在夜色中一閃一滅的火星進入眼簾時,燈草在黑暗中無聲的笑了。村長和她一樣,也在山路上溜達,好像在等待著她。夜風陪著燈草一步步朝著村長的菸袋走去。到了跟前,才發現村長並不是一個人,旁邊還有幾個人圍著村長。燈草側身走過的時候,看見村長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掃了一眼。雖然村長沒有說話,燈草還是心情愉快地回家了。只要村長看見她,今天的目的就達到了。

第二天黎明的山路上,燈草又遇見了村長。村長伯早,燈草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就從村長的身旁閃了過去。村長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著燈草的背影,喊道,女秀才,你嬸把錢給了沒有?燈草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我爹我娘說了,村長伯能看上我家的玉米棒,是給面子呢。說話間,燈草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山路的拐彎處。村長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胸前的菸袋晃得更歡實了。

兩天之中,村長第五次在山路上碰見燈草的時候,終於對此前的判斷產生了疑慮,村長不得不停下了腳步,說道,我問過你嬸了,還欠你的錢呢?村長拿出一百元遠遠地遞了過來,多少就是它了。燈草說,我要拿了,我爹我娘會罵我的。燈草說著就從村長身旁溜走了,村長看著燈草的背影在山路上跳躍,也看見山坡上的羊正在悠閒地吃草,是燈草家的羊。現在,羊不用牽,不用趕,自己就跑到太陽底下吃草去了,夏天也不例外。村長想了想,在鞋底上磕了一下菸嘴,向燈草家走去。

燈草的爹孃正在打掃院子裡的樹葉子和小石子,看見村長走了進來,兩個人都有點不知所措。村長從門口過去無數次了,從來沒有往院子裡瞅過一眼。村長從村子裡每家每戶的門前都走過無數次了,也輕易不往任何一家的院子裡瞅一眼。這是村長多年的習慣。現在,村長的腳步在燈草家門口不但停了下來,而且走了進來。燈草的爹孃驚喜之下,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村長把一百元錢放在窗臺上,笑著說,前幾天拿了你家幾個玉米棒,說好給錢的,燈草這孩子,死活不要,只好給你們送來了。燈草的爹孃一人抓住鈔票的一角,一起往村長的手裡塞,村長一邊高聲喊著說好要給錢的,一邊轉身笑哈哈地走了。村長的笑聲很有魅力、很是大氣,硬是把燈草爹孃懸在嗓子眼上的心笑回到了肚子裡。

山裡到山外的距離很遠,一個寒暑也走不了幾回。幾個寒暑之後,燈草已經成了省城大學的一名大學生了。燈草不但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也是鎮裡第一個。燈草考上省城的大學以後,村子裡開始上學的孩子多了,村長的孫子帶頭,和幾個父母眼光遠的人家的孩子,都已經在鎮裡上學了。前去上學的孩子第一堂課就是:向燈草學習,脫掉布鞋穿皮鞋。學校牆皮上刷的標語也是:以燈草為榜樣,爭做燈草第二。燈草就像山裡的鳳凰一樣,成為了山裡的驕傲與象徵。

這個夏天來臨的時候,大學生燈草回村了。村裡不通公路,也就不通車輛。坐車到了鎮上,燈草踏上了羊腸小道。因為要賺夠下學期的學費,燈草已經幾年沒有回家了。山裡的一切在燈草的眼裡變得陌生起來,除了腳下的路,彷彿一切都變了,變得新鮮、動人。雖然明明知道山還是原來的山,樹還是原來的樹,山坡上的草還是原來的草,這山這樹這草在眼裡竟然變得立體,活潑起來。燈草腳步輕快地行走在小路上,山音樹聲草語灌滿了耳朵,個個都在熱情地向她打著招呼。就這樣,燈草一邊和山、和樹、和草說話聊天,一邊欣賞著滿眼的風景和畫面。直到那朵烏雲突兀地出現在畫面中,好像潔淨的畫布上染上了一滴墨,一下子破壞了畫面的美感。

風雲際會並不全是好事,狂風拉著烏雲的手,瞬間跑遍了天空。雨滴先是在燈草的臉上探頭探腦,燈草還沒有來得及抹掉落在臉上的雨滴,雨滴就變成了雨點,徹天徹地地砸了下來。乾燥的山路剛開始還冒出了幾絲熱氣,很快就被彙集起來的雨水變成了水溝,雨水裹著樹葉、泥土,從山路的高處傾瀉而下。離開山裡的時間久了,燈草已經忘記了大山的脾氣,沒有準備雨傘,雨水把榮歸故里的鳳凰瞬間澆成了落湯雞。烏雲壓頂,一道道閃電暴露著燈草的狼狽。

山裡長大的孩子都知道,雷雨天是不能到樹下躲避的,泥濘的山路上也不能行走,最好的躲避方式就是站在一個雨水衝不到的高處,等待暴雨離去。不遠處的樹被吹得東倒西歪,樹枝上的樹葉隨風飄蕩,有一片樹葉迎面貼在了燈草的臉上,竟像小時候捱了爹的巴掌一樣,臉上火辣辣的。燈草立即想起了家裡的土屋,即使厚厚的土坯圍成的屋牆能抵擋狂風和驟雨,那架在屋頂的樹枝和泥巴肯定經不住風雨的肆虐。燈草彷彿看見屋頂的樹枝一根一根被風颳落,家裡的一切都裸露在雨中,急促的雨線在屋子中織成了網,牢牢地網住了縮在屋角的爹和娘。這樣的場景燈草五歲的時候曾經經歷過,那是燈草第一次見識風雨的另一面,他緊緊地縮在爹和孃的懷中,和他一起縮在爹孃懷中的還有家裡的雞和羊。在燈草的記憶中,那次的風雨過後,全村房屋唯一沒有遭到破壞的除了村人集資修建的山神廟,只有村長家的磚瓦房。如今,山神廟還是原來的山神廟,村長家早就變成了樓板房,全家都被鋼筋混凝土保護著。自己家還是十幾年前重修的泥土房。燈草對著大山暗暗發誓,還有一年,最多兩年,一定要把父母親從大山裡接出去。

風小了,雨卻沒有停歇的意思。燈草站在山包上,腳下的泥流更洶湧了,透過雨霧,燈草模模糊糊地看見泥水中翻滾著幾個孩子的身影。每次暴雨,山裡都有人被洪水沖走。腳下的土包搖搖欲墜,燈草不敢看腳下了,她抬起頭,極力地向山中望去,雨幕阻擋了她的視線,大山深處混沌渺茫,黑白不定,好像遠在另一個世界……

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大山和夜色融為了一體,一片漆黑。山裡的夜晚燈草很熟悉,沒有月亮沒有星星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山和樹只能在記憶中呈現,更何況蜿蜒在山腰上的小路。今天很奇怪,走在夜色中的燈草,驚奇的發現,山色、樹影、山路,清楚得就像手掌上的紋路。山路拐了幾個彎,路上有幾個凹,全都一目瞭然。只有微風看不見,好在微風不是看的,而是感覺的,燈草感覺到微風融在了夜色中,一下一下熨帖著臉頰,舒坦得燈草感覺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飄,騰雲駕霧般飄蕩在回家的山路上。

太陽掛在頭頂的時候,燈草到家了。

白天的山裡和晚上不一樣,一片翠綠,每片樹葉上都跳躍著一個太陽,亮晶晶的,酷似大山的眼睛,新奇地看著她。燈草熱辣的目光一邊在樹葉上逡巡,一邊大聲喊道,不認識了嗎?我是燈草,我回來了。大山的眼睛仍然忽閃著,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山頂上白雲悠悠,好像在深藍的天空信步一般,把燈草帶回了魂牽夢縈的小山村。

僅僅兩年多沒有回來,才兩年啊,燈草感覺到一切都變了:村子裡蓋起了好幾座樓房,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也鋪滿了石子,路面也寬闊了許多。小羊已經長成大羊了,頜下掛上了鬍鬚。只是,不知道是因為沒有了自己的管教,還是長大後有了自己的主意,又跑到陰坡吃草去了。讓你欺負老人?燈草在心裡哼了一聲,慢慢地向山羊走了過去。山羊似乎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沒有看,只是扭了扭脖子,又若無其事地低下了頭,把嘴埋在了草地中。燈草像一陣風,都到山羊身邊了,山羊仍然一副目中無人的表情。燈草有些失望,以前的小羊,一看見她都是一副楚楚可憐、緊張的樣子。不來點硬的看樣子不行,燈草抬腳就在山羊的屁股上踢了一下,山羊沒有感覺似的,頭也沒有抬。燈草有點生氣了,她想抓住山羊脖子上的繩子,卻發現山羊脖子上的羊毛很光滑、順溜,一點兒也沒有繩子勒過的痕跡。難怪,看來它不服管教已經很久了。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燈草回過頭,臉色發燙了。她看見村長順著山路走了過來。幾年不見,村長似乎老了許多,走路沒有原來威嚴、有力了。臉上多了幾道皺紋,下巴上的鬍子已經花白了,茅草一樣橫七豎八。唯一沒有變的是,叼在嘴裡的煙鍋以及在胸前左右搖晃的菸袋。村長也不再看天看山看樹了,低著頭,目光盯在自己的腳面上,一邊走,一邊狠勁地吸著菸嘴。隨著兩個臉頰的一凸一凹,一股煙霧白雲一般飄向了身後。

燈草是在村長走到跟前的時候發出聲音的,村長伯,燈草說,您從地裡回來了?村長沒有聽見似的,頭也沒有抬一下,就從燈草身邊走了過去。村長伯肯定生氣了,一年前,村長伯的孫子到了去鎮裡上學的年齡,曾經讓燈草的父母轉來過一封信,希望燈草畢業以後能回村辦個學校,這樣,村裡的孩子就不用往鎮上跑了。好不容易從山裡走了出來,燈草還打算參加工作以後把父母也接出大山,燈草沒有回信,這也是燈草兩年沒有回家的原因之一,她不知道回去瞭如何面對村長。兩年過去了,燈草也快畢業了,工作也有了意向,原以為時間長了,這件事就過去了,從村長剛才的態度看,這件事還是留在了村長的心裡。

燈草不管山羊在哪裡吃草了,她急匆匆地往家走去。村長能對自己不理不睬,對父母就更可想而知了。山路在燈草的腳下變短了,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叔叔嬸嬸見她過來,也跟沒有看見一樣,繼續站在家門口有說有笑,燈草已經顧不上分析原因了,家裡肯定出事了,燈草的腳步愈發急促,她既想馬上回到家中,又怕回到家中。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燈草不敢想。

兩次從家門口走過又退了回來,燈草才確認沒有走錯地方。她停住腳步,四下環顧了一週,沒錯,這確確實實是自己的家。家裡果然變了,變得燈草不認識了:原來的茅草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一磚到底的平房,氣派得就像菩薩廟。更讓燈草驚奇地是,在平房的旁邊,矗立著一個二層小樓房,不但一磚到底,牆壁上還貼滿了瓷片,潔淨得如同天上的雲彩,在這個滿是泥瓦房的山村,顯得是那麼的鶴立雞群。打眼看去,竟然比村長家的樓房還要氣派。要不是父親正好從平房中走了出來,燈草還真地猶豫要不要進去。父親也變了,變得臉上的皺紋更多了,每個皺紋中都爬滿了笑容。父女連心,是不是父親知道自己今天回來。燈草興奮地喊了一聲,爸。就向父親跑了過去。還沒有跑到跟前,父親已經轉身進了屋子。燈草委屈極了,村長可以裝作聽不見,鄰居也可以故意看不見,自己的父親不應該聽不見女兒的叫聲啊。

委屈歸委屈,燈草還是站在了屋門口。母親的身影一下子撲進了眼簾。知女莫若母,燈草的眼淚差點湧了出來。母親正在做飯,做的正是燈草最愛吃的攪團。白色的麵糊糊正在鍋裡吹著氣泡,顯然,母親往苞谷面裡放了不少麥面。火苗從灶火口冒了出來,把母親黝黑的臉龐映得紅彤彤的,也把母親臉上的笑意暴露無遺。媽,燈草含著眼淚喊道。母親的心思全在柴火上,沒有回頭,只是把一根又一根乾枯的樹枝煨進了灶火中。撲出來的火苗更大了,也更豔了,比太陽光還要強烈。父親站在風箱旁,正拿著木叉子不停地在鍋裡攪動。鍋裡的麵糊糊一會兒變得涼粉一樣光滑。燈草看見汗珠一滴一滴從父親的臉上滾落,父親的臉色和母親一樣,滿臉慈祥的喜悅。

昨晚我夢見燈草回來了,父親對母親說。

母親的眼睛紅了,娃也有難處,不回來也好。母親說。

父親依然興沖沖地,燈草給我說了,畢業就回來。要不,也不會一大早讓你做攪團。

母親一邊拉風箱,一邊說,真要那樣,也就給村裡人有個交代了。母親抬頭環顧了屋子一圈,要不,這樣的屋子咱住著也不踏實。

燈草有點糊塗了,她又喊了一聲,爸,媽,我回來了。

父親沒有回頭,母親沒有抬頭。灶火口火苗正旺,攪團在鍋裡翻滾的聲音掩蓋了燈草的叫聲,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聽見。燈草不再叫了,她轉過身,目光落在了對面的樓房上。燈草慢慢地走了過去,透過窗戶上的玻璃,她看見裡面全是嶄新的課桌,裡面沒有一個學生,桌面上卻連一絲灰塵也沒有。燈草又看了看其它的房間,全都擺滿了課桌,油漆的味道很濃。不同的是,每個房間的門口,都掛著一個木牌,依次寫著初一、初二、初三,剩下的幾間,都掛著老師辦公室的牌子。教室的門大開著,燈草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手在課桌上依次劃過,她一直走到了講臺上。轉過身的時候,突然發現下面坐了一個男孩。

男孩長得虎頭虎腦的,眼睛很大,眼神裡充滿了驚喜和渴望,老師,你回來了?

燈草尷尬地說,我不是老師。

男孩的目光很堅定,我爺爺說了,只有你才能當我們老師。

燈草看著男孩,突然想了起來,這是村長的孫子,曾經吃過自己

的苞谷棒。

燈草笑了,村長伯騙你呢。

爺爺還說了,如果連你也不願回來,就不會有人來教我們了。男孩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沮喪。

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燈草打心眼裡不願意再回來,看著男孩失望的目光,燈草內疚地說,你要願意,我給你上堂課吧。

好啊好啊,男孩馬上坐得筆直,雙手背在後面,兩隻大大的眼睛裡面堆滿了渴求。燈草第一次站在講臺上,朝下望去,一張張課桌變成了連綿起伏的群山,山上樹木蔥蘢,無數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歡唱。樹下青草翠綠,一隻小羊低頭吃草。燈草驚奇地發現那就是自己家的小羊,這隻小羊就像自己一樣,放著家門口的草不吃,非要貪戀遠處的草。燈草還看到,雲朵像空氣一樣,在教室裡面流淌,她的話語也像雲朵一樣,塞滿了整個空間。

燈草正講得津津有味,突然看見教室外站滿了人、幾乎全村的人,村長站在中間,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站在村長兩邊,所有的人肅立著,虔誠地看著教室,看著站在講臺上的自己。

燈草脫口而出,村長伯,爸、媽。

教室外的人沒有任何變化,坐在講臺下的小男孩卻笑了,老師,他們看不見咱們的,也聽不見你說的話,咱們講咱們的。

燈草目光回到小男孩身上,發現小男孩和自己一樣,輕飄飄的,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只有教室固定不動,課桌實實在在。燈草走出教室,從村長、爸媽、村人眼前走過,飄向了村外。

村外的陰坡上,小羊正在吃草。

(——原載於2019年《延河》上半月第1期小說榜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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