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孤獨的口琴聲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原創:倪小英,鄭州八中六八屆初中生,一九六九年元月初下放到河南省固始縣汪棚公社連山大隊院牆生產隊插隊,回城後在鄭州骨科醫院藥劑科工作,自幼喜歡繪畫,如今已退休。 文章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1、牛棚裡的告別

1968年年底,我已辦好插隊的手續,戶口遷到了農村,只等著出發的那一天。那個時期,整個城市都是亂哄哄的,學生插隊,幹部下放,滿大街都是揹著綠挎包行色匆匆的人們。我的姐姐和哥哥都於前一年分別去了黑龍江兵團和河南農村插隊,父母在省直機關鬥批該團參加“鬥、批、改,家中還有兩個十三四歲的妹妹,一家人難得見一次面。

1969年元旦剛過,得知父母他們馬上就要去幹校,我趕在他們走之前去見上一面。父母所在的鬥批改一團在省委黨校,我到了那裡天已黑了。

一進大門,滿院子的大字報大標語鋪天蓋地,那裡面有許多我熟悉的名字,父親的名字被顛倒著寫在大標語上,用紅筆畫著大大的“X”。此時文革已過三年,我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好不容易找到父親住的牛棚,那真是一間名副其實的牛棚:屋內沒有床,地上鋪滿了稻草,一群“牛鬼蛇神”橫七豎八的躺在稻草上。

昏暗的燈光下,他們黑黢黢的臉和滿頭的白髮形成強烈的反差,我幾乎看不出他們都是誰,但我知道,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是國內知名的藝術家、畫家和作家。在這些眾多的白髮中,我沒看到早已滿頭白髮的父親。

那些“牛鬼蛇神”熱情地招呼我進來,並指了指門後,我看到門後有一張破舊的小床,父親躺在上面,他的腰病犯了,大夥把唯一的一張床讓給了他,這深深的“牛鬼”情既讓人感動又令人心酸,他們中的好幾個人都比父親歲數大,卻都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稻草中。

看著眼前的情景,我很傷感,怕父親傷心,我故作輕鬆地向他告別,並說我插隊的地方固始縣是個好地方,種水稻,不用吃雜糧。一位年紀最大的老畫家對我說,那個地方很有文化底蘊,如何如何好,說句老實話,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它的文化底蘊在哪裡,只知那個地方的固始雞又肥又大名滿天下。

說了幾句,父親催我快走:“爸爸的問題非常嚴重,我實在是顧不上管你們了,照顧好自己吧!”

牛棚裡的人不能長時間的和家人會面,我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匆匆離去。

出了牛棚,院子裡的冷風讓我直哆嗦,我的心已經涼到了底,沉重得連腿都邁不開。想起父親剛才的話,我非常害怕:不知父親的問題“嚴重”到什麼程度,更不知道什麼樣的噩運在等著我們。那一刻,我感到生活中一點希望都看不到,只有無盡的苦難向我湧來。

走了幾步,遠處有個步履蹣跚的人影晃動,走進一看,原來是父親機關裡的一位阿姨,我跟她很熟,那是位令人親近的長者。她被打成了叛徒,無論如何我也難以把她和甫志高聯繫起來。聽大人們說,她一直未婚,兄弟姐妹十人中,有三個是將軍,其他大都官居顯位,她本人也是抗大出來的老革命。

我慌忙過去和她打招呼,她依然和藹可親,明顯地老了許多,我清楚地感受到她內心的沉重。她背了一個像農民工那樣用被單包起的巨大的包袱,小小的個子被壓彎了腰,說了兩句話她急匆匆離去。望著她滿頭白髮被冬日的冷風颳得亂糟糟的背影,想起牛棚中的那一幕,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我晃晃悠悠地站立不住,坐在馬路邊的臺階上,掩面而泣。

兩天後,我踏上遠去的列車,開始了我的插隊生活。一年後,兩個妹妹去了內蒙兵團。

這期間,我們家的七口人全部下放:父母在黃泛區的幹校,姐姐在黑龍江兵團,兩個妹妹在內蒙古兵團,我和哥哥插隊,這樣的狀況,恐怕在全國也不多見。

知青故事:孤獨的口琴聲

2、孤獨的口琴聲

這世上還有什麼琴聲能像口琴吹出的旋律那樣的孤獨?

有這樣刻骨銘心感受的人又曾經歷了怎樣的孤獨?我想,那是整整一代人的孤獨,是所有知青的孤獨。

我們成長的青少年時代,大眾的音樂教育遠遠不像現今這樣普及,有根笛子吹就算不錯,誰要有個口琴,那就是件奢侈品。二把刀的笛子演奏者吹出的笛聲,很像五音不全的人在唱歌,遠不及口琴吹出的聲音清脆豐滿。

小時候家中有個口琴,很老的那種,琴格還是木頭的。不知是誰的,父母好像也不曾吹過,我們姊妹幾個沒事就瞎吹一氣,沒什麼章法,吹出的琴聲也讓我們快樂無邊。盼望著有個口琴,是那個年代大多數孩子的夢想,這夢想在插隊前才得以實現。

那是個最普通的口琴,當時的價格可能是兩三塊錢。琴的結構已有進步,琴格已變成綠色塑料的,我們組的三個女生每人都帶了一個,三個男生則有兩人帶了笛子。

鄉下的農活很重,特別是農忙時,白天插秧,夜裡拔秧,累的叮呤噹啷只想睡覺,口琴常常被扔在一邊,難得吹一回。有時累得躺在床上,渾身痠痛得睡不著覺,看看枕邊的口琴,想起當初憧憬著有了口琴那一天,我一定狂吹不止的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

偶爾有口琴聲響起的時候,那一定是想家的時候,一定是孤獨的時候。

我吹口琴全是瞎吹,凡是我會唱的歌,有沒有譜子都能吹出來。下雨的時候貓在屋裡,那是難得的清閒。這時候,我們幾個會一起吹,吹當年的那些革命歌曲,也吹小時候唱過的那些令人難忘的歌,《讓我們蕩起雙槳》《聽媽媽將那過去的事情》,雖然我們幾個都是二把刀,眾人合吹的時候我們依然樂得一塌糊塗。但琴聲停止後,那亙古的孤獨又會襲來。我知道,那是心靈的孤獨,任何琴聲都不能將它從心中抹去。

那幾個男生笛子吹得比我們好多了,宣傳隊水平。有次他們探親回來,拿著一張歌片大聲唱,完了就開始吹,那悠遠的旋律是蒙古民歌的風格,非常好聽。“站在草原望北京,心中一輪紅日升,草原北京萬里遠,牧民和毛主席心相連。我愛馬場……好幾段,記不起來了。聽了幾遍,我就有些印象,拿著口琴開始吹,不論吹的水平怎樣糟糕。蒙古民歌有些蒼涼悲愴的感覺,我常被自己的琴聲感動,我想,這正是音樂的魅力所在,無論什麼樣的人,在他痛苦的時候,都能在音樂中尋找到慰藉。

心情不好時,我會一個人吹。有時吹著也會走神,那時父親還關在牛棚,一家人天各一方,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生活才能回到從前,對我來說,那是遙不可及的夢。

我從小喜歡芭蕾,對《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的旋律非常熟悉,大部分都能哼唱出來,吹口琴時我常常把那些主旋律吹出來,這時,滿腦子都是跳芭蕾的小人在旋轉,我想起在家中的時候,沒事我就畫跳舞的小人,妹妹也畫,我們倆畫得滿屋子都是。

琴聲中,我還會想起小時候,我們繫著紅領巾,穿著白襯衣花裙子,在耀眼的陽光下奔跑著,無憂無慮……想到這些,我把頭深深地埋在胸前,讓眼淚悄悄地流下來,心中的孤獨又湧了上來。

有時我常想,口琴好像是專為知青而生的,又便宜,又輕巧,有沒有音準擱到嘴邊就能出聲,口琴和知青真是絕配:孤獨的琴聲,孤獨的心靈,孤獨的青春歲月。

回城後,住在集體宿舍,我沒事時還會吹口琴,想起難忘的插隊生活,吹時還會有孤獨感。有次電視上傳出熟悉的口琴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將那過去的事情……”眼睛裡又有淚水在轉動。

孤獨琴聲相伴的歲月和青春早已遠去,唯有口琴吹出旋律中的孤獨,永遠留在了一代人的心中。

3、襪子上的幸福

那天整理襪子時,想起插隊時的一件事。

有天在田裡幹活,中間休息時,隊裡的幾個姑娘媳婦捧著一樣東西,好像很珍貴的樣子,其中一個說:“千萬別弄個壞了,這是從四隊那找來的。”我好奇的湊過去一看,一張破舊的紙上畫著些花草的圖案,大概有無數人照著描過,那些輪廓線都快要穿透,許多地方已不完整,丁零當啷地快要掉了下來。她們準備將這寶貴的花樣描在另一張紙上,然後再用複寫紙印在布上。

看著一團糟的花樣,她們不知從哪下手。我看了看說,“我給你們畫吧!”她們吃驚地望著我,有些不放心,“你可別弄破呀!”隨即把花樣和一張同樣破的複寫紙遞給我。“我不用那些,你準備描在哪,我直接畫上去。”

對方更加疑惑,拿過一小塊藍布來。那藍布就是那種叫做“陰丹士林”的布,她們把它稱之為“橘布”(我不知道是哪個“橘”字)。我小時看的書上經常會有描寫,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時尚的都市女性都會用它做旗袍穿,我們小時候還穿過用它做的揹帶褲。陰丹士林布因其經久耐用不褪色而廣受人們喜愛,只是現在早已見不到它的蹤影。

我拿著筆迅速在布上畫了些纏枝蓮一類的圖案,這樣簡單的花花草草對我來說不算什麼。那些姑娘媳婦看著畫好的花樣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們感到不可思議“咋就畫那麼快呢?”“你怎麼會畫畫呀?你該去當先生啊!”

在鄉下,我幾乎很少畫畫,既沒紙又沒筆,每天累得只想睡覺,偶爾畫兩下也是在破紙上瞎塗兩下,她們很少看到。一位年長的婦女說到:“她性子靈巧的很。”

知青故事:孤獨的口琴聲

後來我才知道,這塊畫有花樣的布,是要補在新買來襪子的後跟和腳尖處,那圖案要用白色的線勾勒出輪廓,像國畫的白描一樣。然後把襪子底部剪開,縫在納好的鞋墊上。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襪子經久耐穿,當然,也為了好看,姑娘們則要把這襪子送給心上人。這樣經過一番喬裝打扮的襪子,早已面目全非,看上去更像是一雙小靴子。

以後只要有人需要畫什麼,她們都會來找我,我很樂意給她們畫,舉手之勞換來的是她們無盡的歡樂,何樂而不為呢?

田間休息時,那些婦女們都會拿出花樣來繡,我坐在田埂上望著灰頭土臉滿腿是泥的她們,那平靜安詳中透出的幸福感常常令我感動。

一張小小的花樣,就會令她們如此的快樂滿足。我想,生在鄉下的她們,不知心中可曾有過抱怨,抱怨上天不公,讓她們註定一生都要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在這裡。若是讓我一生一世都在這遠離現代文明的鄉下度過,又會怎麼樣呢?

坐在田埂上繡花的鄉下女子形象,好多年後我還會想起。她讓我知道,無論生活多麼清貧困苦,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追求,永遠不會改變。

4、回城之路

1971年的春天,我還在農村插隊。那時經常有城裡單位來招工,有些同學已經回城。我因為父親尚未解放,這些好事不敢多想。

那時我們青年組三個男生全都去當了兵,另一位年齡最小的女生也去了父母下放的地方。我和另一女生默默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沒過多久,城裡的一家單位來縣裡招工,我們都興奮地去報名、填表、體檢,一切都很順利,只等通知下來。幾天後,聽說有一個同學沒通過,我們都認為一定是那個有些輕度殘疾的女生被刷了下來。

又過了幾天,公社讓我們去縣裡拿通知,我們組那個女生興沖沖地跑去了,我在家裡焦急地等著她。她回來時,從她陰沉的臉上,我已猜到八九不離十:那位沒通過的人就是我。

兩天後,我送走了最後一個夥伴。我們同學多年,下鄉兩年朝夕相處,分別時都很難過。她可謂用心良苦,臨走前帶我在縣裡認識了她的熟人,讓我進城時可有個落腳的地方。

我獨自一人回到村裡,天色已晚,我連燈都懶得點,坐在床邊愣神。一會兒,村裡的一位叫小遊的農婦抱著孩子進了門。在鄉下,她算是長相標緻的女人,有著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起來楚楚動人,薅秧時節在田裡喊幾句山歌,清涼的嗓音令所有男人心旌搖盪,至今我還清楚的記得她的容貌。她已知道我的處境,說些話來安慰我,說著說著還流下了眼淚。當時我並沒太難過,反倒還安慰她。

送走了農婦,回到屋裡,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慌忙把燈點上。柴油燈呼呼地冒著黑煙,發出淡淡的光,屋子裡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三張土坯和竹子搭成的破床,一張破桌子,還有我的一個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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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間屋子裡,處處都有同學們留下的痕跡,日子雖苦也擋不住我們嬉笑打鬧,畢竟我們都還年輕。看著那兩張空床,我想起插秧時節,我們累得滿腿爛泥都懶得洗,耷拉著兩腿在床邊就睡著了。昨天還有最後一位同學和我作伴,如今她們都走了,剩我一人坐在這黑屋子裡,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感朝我襲來,平日裡很少落淚的我爬在床上大哭了起來。

就這樣哭著哭著睡著了,也不知是什麼時辰,突然有人敲門,我迷迷糊糊跑到門前,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小英啊!別害怕,我是大隊長,你被招工了,快給我開門!”原來是我們大隊的大隊長。我迷迷糊糊的趕快開門,大隊長說:“快收拾東西,天亮就進城,都等著你呢,我去找人送你。”他慌忙離去。

“我被招工了?”是真的嗎?我趕快收拾東西,一個破箱子裝進了我所有的家當。收拾完畢,我坐在床邊,腦子恍恍惚惚:一切發生得這麼快,我幾乎反應不過來,恍若在夢中。

一會兒,大隊長帶著一個農民過來幫我挑東西。他到廚房看了看,把剩下的一點大米和一些有用的東西給了農民,讓農民給了我兩塊錢當盤纏,再讓我進城給他買盒煙,請他吃頓飯,難得他想得這麼周到。

天還沒亮,我們就要上路了。我扭頭看了看身後那三間茅草房,我們在那裡生活了了兩年多,那是我們曾經的家呀!想想多少次盼著回家的那一天,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竟沒有了憧憬時的快樂。

就這樣,我踏上了回城的路,這條路走得稀裡糊塗又充滿艱辛,我都不敢想,若是那天我沒招走,以後的日子該是怎樣......令我永遠難忘的是我們的大隊長,他的名字叫劉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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