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塞北沙妖

“小姐,過了前面這個關口就到了風沙渡了。”馬車上的青衫老者轉過頭來,掀開了身後的簾子。

馬車裡面的白衣女子本來昏昏欲睡,被他這麼一問,立馬強打起精神,從窗口裡探出頭向外望去。

已是黃昏,前面還是漫天的黃沙,隱隱約約能看清不遠處是一塊兒一人高的青石,上面刻著遒勁有力的“風沙渡”三個大字,熾烈的殘陽給這三個大字沐上了一層異樣的血色。

“繼續走吧,前面應該是有客棧的。”女子有氣無力地放下了簾子,又恢復了方才假寐的樣子。老者輕嘆了一口氣,繼續趕起了馬車。

兩人繼續行了不到一刻鐘,便看見前方有一家破舊的客棧,老者打起精神,將馬車停在了客棧門口,又折身將車裡的女子扶了下來。客棧門口也不見有小二迎接,兩人便徑直走了進去。

本是將夜未夜的時刻,昏暗的客棧裡卻連燭火都未捨得掌,老者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關了。老者面色一變,就要轉過身去,卻見屋子裡慢慢亮堂了起來。一個穿著麻布長衫的俊俏男子掌著燈從門邊的櫃檯後走了出來。

“兩位是要住店嗎?”那男子笑道。

老者點了點頭,那女子依舊是一副有氣無力地樣子。這時,樓梯上一前一後走下來了兩人,一蒙面的黑衣老者,一面色蠟黃的婦人。

“如此甚好,幾位一起用完飯再上去休息吧。”男子將燈放在了桌上,折身去了後院,片刻之後,便見他端了飯菜上桌。

幾人都是緘默不語,老者和那女子匆匆吃過,便隨著男子上了樓。男子將他們領到了最深處的兩間屋子,道:“兩位熄了燈之後便不要出來了,這荒漠之中,夜裡怪物可多了去了。”

女子饒有興趣地問道:“那敢問掌櫃的,這裡可有什麼怪物?”

男子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道:“你這姑娘,當真是冒失。我與你說,在這裡,最可怕的不是土匪胡人,而是那神出鬼沒的沙妖。要說這沙妖,遇上了男子,便會變成風華絕代的美人,若是遇上了女子,便會變作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最是會惑人心智,吸人精血。”

女子被嚇得臉色蒼白,男子見狀,也不再多說什麼,笑道:“兩位客官快去歇著吧,免得夜深了看見些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女子喚作琳琅,聽了那掌櫃的話,倒也一夜無事。次日兩人起了一個大早,下樓時才發現掌櫃的,蒙面老者和那婦人都已經在樓下了。在交談中兩人得知,那婦人此行是為了到塞北尋自己遠征多年的夫君,而那黑衣老者,也不與人交談,只是自顧自地喝著茶水。

“那二位又是為何而來呢?”俊秀的掌櫃問道。

“家父幾月前帶了茶葉,要去西域做生意,誰知到了現在也不見有消息,家慈擔心,這才差我到西域去看看父親究竟出了什麼事。”琳琅笑道,“這是我家的老管家,韓老,此行與我同去。”

黑衣老者聽聞此言,突然目露狠戾之色,盯著兩人看了許久,最終還是別過頭去,沒再說些什麼,只是臉色愈發難看。

掌櫃的未曾看到黑衣老者的變化,只是笑了笑,也不再多問,離了眾人自己忙活去了。琳琅和韓老用過早飯後,也是無事,便在客棧周圍晃盪了起來。客棧後面也是沙地,卻不知為何生了幾株花草,碩大的花瓣帶著刺眼的紅色,煞是好看。

“奇怪,奇怪……”韓老連叫了幾聲。就在此時,那不知名字的婦人也走了過來,環視了四周,突然舉起了手道:“兩位看看上面……”

兩人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客棧的牆上,一道兩尺寬的暗紅色沙子痕跡,一直順著牆,延伸進了二樓的窗子裡面。

難不成那傳說中的沙妖進了客棧裡面?婦人臉色煞白,正要說些什麼,卻見身旁的兩人面色一凝。她望去,只見那蒙面老者的身影在窗子處一閃而過。

琳琅和韓老相視一眼,隨即向客棧正門走去。那婦人只覺得毛骨悚然,便跟上了兩人的步子。待三人進了客棧,卻見那黑衣老者正坐在桌旁飲茶,面無表情地掃了眾人一眼。

“怪哉怪哉,他若是跑下來,應是面紅氣喘才對,怎這般自然?”韓老喃喃自語,琳琅卻是絲毫不懼,徑直走了過去,坐在了老者的面前。

“敢問先生大名?”

“叫老夫蔡夫子便可。”老者面不改色,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琳琅一笑,也不再問些什麼,隨著韓老上了樓。婦人看上去驚恐至極,避開蔡夫子,慌慌張張地跑了上樓。忙活完的掌櫃正好從後院走了出來,略帶疑惑地看了眾人一眼,倒是沒有說些什麼。

“那蔡夫子是常年習武之人。”韓老在琳琅耳邊輕聲道。

“倒也不一定是他。”琳琅沉吟片刻,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還坐在樓下的蔡夫子。

琳琅和韓老此後便待在了樓上,直到用飯的時候才會下樓,只是那婦人似是受到了驚嚇一般,死活都不肯下樓,最後還是掌櫃的將飯菜送了上去。

因為外面黃沙不止,四人都留在了客棧之中,似乎是察覺到了四人之間微妙的關係,掌櫃這一整日說起話來也是小心翼翼的。

次日清晨,那婦人仍舊沒有下來的意思,琳琅便覺得有些怪異,於是叫了韓老,兩人去了婦人住的那間客房。

她敲了許久的門,卻始終不見有人來開門,韓老見狀,便用力撞開了大門,只見屋子裡面亂糟糟的,那婦人半跪在地上,上身趴在自己的床上,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黃沙。

琳琅嚇得失聲尖叫,聽聞動靜的掌櫃和黑衣老者也衝了上來,掌櫃的和韓老都走向了婦人,將她的身子翻了過來。

雙目圓睜,臉色發青,顯然是死去多時了。

“沙妖,肯定是沙妖!”掌櫃的臉色煞白,雙目無神,“你們快走吧,萬一這沙妖再過來,豈不是又一條人命!”

韓老面色陰沉,環視了一週。只見屋子裡的飾物散落了一地,床上的被褥之類也是亂糟糟的,西面的窗戶在晨風中不停地晃動著,啪啪的打在木質窗框上。他在屋子轉了一圈,又走到了窗子旁。韓老探出頭去望了望,眉頭緊皺,慢慢關上了窗子。

在這荒漠之中,縱是想要報官,也無處可去。幾人將婦人的屍首放在了大堂,擺上祭臺。此時倒也無人提出要離去,畢竟出了這等事,誰若是此時離去,定會教人心裡唸叨。

掌櫃的擔心那沙妖再來害人,便勸誡三人快走,可那黑衣老者一直盯著琳琅二人,不曾發表看法。琳琅眼珠一轉,與那掌櫃的說自己不走了,果然,蔡夫子也輕哼一聲,道:“老夫非住下了。”

掌櫃的只能苦笑,客人要住,他豈有趕走客人之理?

是夜。

樓下襬著婦人的屍身,眾人都覺著的慌,因此一入夜,便紛紛上了樓。琳琅和韓老住在最西頭的客房,蔡夫子住在最東頭的客房。韓老囑咐了琳琅幾句,便回了自己的房。琳琅關好了門窗,卻久久不能入眠。

也不知到了夜裡什麼時候,原本炙熱的荒漠已經變得寒氣透骨,琳琅正準備起身添些被褥,卻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她神色一凝,隨即不再動彈,裝作熟睡的模樣。片刻之後,那腳步聲到了她的門口。

“吱呀”……門開了。

琳琅儘量裝作呼吸平穩的樣子,一動也不動。門外之人似乎在猶豫些什麼,最終在門口停了片刻,還是慢慢關了門。

腳步聲越來越遠了。

琳琅立即起了身,躡手躡腳跟了上去,等她到了門口,那人已經到了樓梯口,開始下樓了。

樓下只有那婦人的屍身,此人下樓是為何?

琳琅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踮著腳尖走到了樓梯口。樓下,婦人靈位前的長明燈還在閃爍著,那黑衣色的人影徑直走向了擺放婦人屍首的地方,開始在婦人的身上翻找些什麼。

如此深夜,在一具剛死去不久的屍首上翻找物什,怎能不讓人毛骨悚然!琳琅正欲向前,身後卻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琳琅受驚,險些叫出聲來,身後的人迅速捂住了她的嘴。

她轉過頭去,發現竟是韓老。韓老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她往下看。只見那正在屍體上摸索的人影突然一頓,猛地轉過身去,往後院的地方望了望,隨即不再管那屍體,折身朝樓上走來。

韓老見狀,急忙拉上琳琅往回走,琳琅在轉頭間,瞥見後院的門口,又一個黑漆漆的人影,佇立不動。

一夜無眠。

次日清晨,兩人下樓,卻見蔡夫子和掌櫃的都是面色如常,琳琅心中已經有了幾分數,也便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外面的風沙早就停了,卻沒有一人提出要上路,婦人的屍身,還擺在樓下。整整一日,四人沒有任何的交流。

直至傍晚,掌櫃的才忍不住將琳琅和韓老引到了一邊,問道:“兩位昨夜可曾聽到有什麼聲音?”

“哦?”琳琅裝作什麼都不知的樣子,反問道:“什麼聲音?”

“你也知道,我是住在後院的,昨夜我起夜,正好撞見那蔡夫子在婦人的屍身上摸索著什麼。要我說,那婦人的死,定與這蔡夫子脫不了干係!”

琳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的身後,掌櫃的似乎察覺到了異樣,轉過頭去,正撞見蔡夫子狠戾的目光:“你說是我害死了那婦人?”

“那日我親眼見你從樓上飛步下來,面色不改,定是習武之人,除了你還會有誰!”掌櫃的站在琳琅兩人身後,彷彿膽子也大了不少。

“我是習武之人又如何?我只看那婦人死得不明不白的,所以才想來看看究竟有什麼異樣!”蔡夫子臉色鐵青,顯然是怒極。

琳琅和韓老移步到了蔡夫子身旁,蔡夫子神色一愣,卻是沒有說些什麼。

“兇手確實在我們四人中間,只不過不是蔡夫子,而是你!”琳琅冷冷一笑,芊指指向了掌櫃的。

“你莫要血口噴人!”掌櫃的面色蒼白,噔噔退了一步,單手扶在桌子上。

韓老冷笑一聲:“其一,你一堂堂七尺男兒,面目俊朗,怎會甘心在這荒無人煙的荒漠開一家客棧?也不知多久時日才會有一場生意,要我看,定是你心懷不軌,開著黑店,專門坑那來往的商客,謀財害命!”

掌櫃此時已經緩過勁兒來,毫不客氣道:“我天性不喜官場,隱居在這沙漠又有何不可?再說你看前幾日那枉死的婦人,分明就是為沙妖所害,為何偏要咬定我?”

“沙妖?”琳琅也是冰雪聰明之人,道:“婦人死去那日,塞外黃沙漫天,我等進到客房時,窗子是大開著的,滿屋黃沙也就不難解釋。若真是沙妖害人,又怎會將屋子裡翻得亂糟糟的?難不成沙妖也貪戀人間的財物?此後韓老與我說,他在窗子下看到了未曾動過的飯菜,若是她被沙妖所害,數次上樓給她送飯的你怎會沒有察覺?想必你早就害死了她,但為了迷惑我等,還照常往樓上送飯,但死人終究是不會進食,你只得將飯菜丟在了窗外?我說的可對!”

兩人身後的蔡夫子若有所思,向前一步,拔出了挎在腰上的長劍。

“就這些,爾等便認定我是謀財害命的兇人?難不成爾等想著天高皇帝遠,將我斬殺此地也無人知道!”掌櫃看樣子已是心虛至極,額頭上的汗涔涔的直往下流,但還是憑著一股兇勁兒硬撐著。

“這裡本是荒漠之地,若不是地下埋有屍首,你這房後怎會生出素有‘鬼花’之稱的曼珠沙華!”琳琅怒道,從身後拿出了一朵豔麗異常的花,正是那客棧房後的紅花!

“客棧房後的牆上有一道暗紅色的沙跡,應是你之前殺人拋屍,將屍體從樓上滑至沙地,鮮血染在了牆上,再遇上漫天飛沙,這才造就了那暗紅色的沙跡。也不知,你那客棧後面,埋了多少冤死之骨!”

韓老向前一步,厲聲喝道:“你可敢回頭看看,有多少冤魂想要你性命!”

掌櫃渾身戰慄,嚥了一口唾沫,慢慢地轉過了自己的頭,只見客棧的門口,數架森森白骨正顫顫巍巍地向他走來,從衣飾看來,為首的白骨,正是他前些日子殺死的那去往西域的茶商!

看到門口處白骨的蔡夫子卻是雙眼一紅,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些什麼。

他肝膽欲裂,扭過頭來,卻正看見擺在靈堂的那婦人屍首也立了起來,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

掌櫃的再也撐不住。慘叫一聲便是昏了過去。

黑衣老者咬牙切齒道:“我定要親手了結了這人!”韓老沒來得及攔他,就見他將手中的長劍狠狠地扎進了掌櫃的胸口。

琳琅和韓老均是嘆了一口氣,卻終究還是沒有說些什麼。

蔡夫子了結了他之後,這才見琳琅長袖一揮,婦人的屍首和門旁的白骨便紛紛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這……兩位真乃神人也。”蔡夫子驚異道。

“無他,會一些馭屍之術罷了,正好拿來嚇嚇他。”琳琅笑道。

蔡夫子撲通一聲跪在了兩人面前:“多謝兩位恩人。若不是兩位明察秋毫,定會讓這害死我家老爺的兇手瞞天過海。”

“你家老爺?”琳琅一頓,問道,“可是那前些月去往西域的茶商?”

“正是,所以那日姑娘說是來尋自己去往西域的茶商父親時,我才會懷疑兩位是兇手,動了殺機。”蔡夫子揩了一把汗道。但直至此時,他還是不明白這兩人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家老爺的事的。

“無妨。我和小姐只是找個藉口住在這客棧,好弄清最近的人命案罷了。”韓老哈哈一笑,“你且在這裡待一晚吧,明日便可回去了。我家小姐還有事,不再久留了。”

“塞北的荒漠之中真是有沙妖的,兩位……”蔡夫子有些遲疑。

“你有所不知,這沙妖並非殺人的怪物,而是會懲惡揚善的靈。”韓老大笑,也不等他回過神來,便和琳琅一前一後出了門。

蔡夫子還跪在地上,怔了許久,待他回過神來,卻見方才兩人站的地方,落了一層細細的沙子,他彷彿瞬間明白了什麼—怪不得這兩位知道自家老爺的事。

唸到這裡,他急忙起身追了出去。

只見如玉的月色下,蔓延至天際的沙漠彷彿是一汪金黃的大海,琳琅的馬車,就慢步走在起伏的沙丘之上。

馬車越走越遠,蔡夫子努力睜大自己的眼睛,卻只是隱隱約約間看到,那破舊的馬車,慢慢化作了一堆沙子,融入了無垠的沙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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