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我的“病退”回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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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故事:我的“病退”回城路

從內蒙兵團病退回城已經三十幾年了,當年懷抱手領帶回天津的小兒女也早已為我遮風擋雨,並在各自的工作中擔當起重任。可病退回城前後那一幕幕一樁樁的往事刻骨銘心,卻經常浮現在腦海裡,出現在眼前。

我的回城路一波三折充滿了難忍的心酸,真是心中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痛,什麼時候揭開來看,它都在默默淌血,這血肯定要淌一輩子了。

二師十五團開始辦理病退回城的手續以後,我和華林知道,我們當時的已婚狀況不符合條件,但為了孩子們的將來,為了對一直反對我們結婚的父母有個交待,已經早就在北京、天津附近和唐山地區跑過好幾個地方,想落腳在離家近些的地方,但花錢不少,卻始終無果。

一九七八年底,我已經在偏僻荒涼與世隔絕的十五團後山煤礦呆了將近四年。山下,回城浪潮洶湧澎湃,五花八門,我雖沒有親眼目睹,可山上的十幾個知青都已經走光,我的心裡一天天地焦慮起來。

我家裡更是為我著急。父親跑了知青辦,問了街道辦事處,得到的答覆都是,許可知青回城的政策不包括我這種情況,沒有相關的政策,再問得多些,答覆便是直截了當:說我已經與當地的人結婚,不符合知青回城病退的條件,不予辦理。

我開始暗恨自己鼠目寸光,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在兵團結婚,我開始失眠,無緣無故地流淚。

一天,華林開車從山下送煤回來,走進家門臉色非常難看,一直沒有直視我,我急忙抱著女兒和他搭話。沒想到他突然拿出為我開好的病退證明,鄭重地說:“我已經找過派出所的劉玉娃,乾脆咱倆離婚吧,孩子都判給你,這樣你們娘仨就可以回城了,明天就下山去辦手續吧。”

這突如其來的決定真是迎頭一棒,一下子把我打蒙了,眼淚隨即嘩嘩地流下來,說不出一句話。他接過女兒轉過頭去,也早已淚流滿面。女兒嚇壞了,大哭著掙扎著撲向我。四歲的兒子也覺察到什麼,拽著我的胳膊一直在小聲地哭。一家人就那樣擠在一起都痛哭起來。

那一夜,我和華林點著臘燭一直坐到天亮,望著一對熟睡的小兒女,我們商量著,爭論著,彆扭著,又相互勸慰著。不知又流了多少眼淚。

大概有一個星期,我們沒有達成協議。時而商量,時而爭吵,最後,華林終於用他苦口婆心的勸說,時不時外加現在所說的“冷暴力”,終於動搖了我。

我們下山去團部辦手續,當時派出所所長劉玉娃和民警郭棣是擔了風險的。為了不讓身邊的人知道底細,知道的人範圍越小越好,一直到了晚上很晚,孩子們都睡了,他們才帶著正式空白的離婚手續悄悄走進我們住的招待所。劉玉娃非常嚴肅地和我們談了很久,說了很多,也勸我們,能不能再託託人找找其它的途徑,別用離婚的辦法。華林非常堅決地說:“想回城現在只有這一條路,為了孩子我們不會再改變主意了!”我在一旁,早已泣不成聲。

那個時候還沒有離婚證,離婚手續就只是一張國家統一標準打印好的正式表格,除男女雙方填寫個人情況以外,就是財產分割和子女的撫養歸屬的內容。

記得在當時的情景之下,劉玉娃和郭棣也都為之動容。我們四個人默默坐了好久,劉玉娃低頭吸菸,始終沒讓我們簽字。最後,他掐掉菸頭用顫抖的聲音對我們說:“這些可都是國家的正式手續,是要存檔的,這不是開玩笑,你們只要不簽字不按手印,還什麼都來得及。”然後他又看著郭棣說:“真要辦了手續,我們弟兄倆這責任可就擔起來了。”

我和華林誰也沒說話,還能說什麼?當時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我們先後簽字,並按了手印,然後把屬於自己的那張紙收了起來。劉玉娃和郭棣又說了什麼,是怎麼離開招待所的,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腦袋是空的,身體是飄的,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兒子醒來叫媽媽的聲音彷彿很遠很遠……

第二天,我就帶著兩個孩子迴天津辦病退了。因為已近春節年根,火車上人滿為患,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我領著大的抱著小的,好不容易到家,就馬不停蹄地跑起街道來。誰知雖然我有離婚手續,成了單身,但帶兩個孩子辦病退回城,又是既沒有先例也沒有政策,雖然到處看到同情也收到理解,但那時還是計劃經濟時期,人們的頭腦僵硬教條,膽子也小,誰又願意為一個不相干的普通知青冒什麼的風險呢?

一時間,我父親愁得吃不下飯,母親急得滿嘴起泡。我還要在晚上十點鐘長途電話開始計半價的時候,騎自行車跑到很遠的電報大樓和華林通話商量,他在內蒙的後山煤礦等待消息,肯定比我們還著急啊!

那年春節病退的事情一籌莫展,哪還有心思過年?家裡的日子也都快亂套了。

春節後,長征隊的同學幫我打聽到一個同校高中學兄部隊轉業後,在區委擔任領導,又打聽到一個同學愛人的哥哥正好在我所在的街道辦事處,繞來繞去又找到幾個關係,然後又幾經周折,打聽到各家的住址。

那年的雪下得好大。還在工作的母親,每天晚上都要陪著我拎著大包小包,深一腳淺一腳地到一家家登門送禮求助,好話不知說了多少,就差給人家磕頭了。

工夫不負有心人,人心也確實都是肉長的。我這種情況雖然沒有相關政策,可離婚證是真的,孩子判給我寫得清清楚楚,我又是正經八百的下鄉知青。既沒有不能接收的規定,也沒有隻給媽媽落戶不給孩子落戶的道理啊!世上到底好人多,最後街道還是理解同情網開一面,將我的材料接收下來,報了上去,讓我回內蒙等通知。

剛過完正月十五,我們母子三人又返回了十五團的後山煤礦。

又過了將近一個月,終於接到病退批准的通知,開始辦手續,骨肉分離的時刻真的到了。

當時我父母在城市住的房子只有十二平米,弟弟妹妹又都沒有成家,我們娘仨回去根本住不下。正好煤礦那邊又有好幾家人看上我們的傢俱,華林執意非要賣掉傢俱,住進集體宿舍。

拉傢俱那天下午,兒子說什麼也不出去玩,悄悄靠在門邊不礙事的地方,看著一件件傢俱被別人抬走,一直在嚶嚶地小聲哭著,哭得買傢俱的人都放下傢俱難過起來:“這孩子太懂事了,還真不如大哭大鬧讓人心裡好受些”。那情那景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會歷歷在目,令我傷心不已。

賣完傢俱的第二天,我就帶著兩個孩子踏上了回城之路。一路全家無言,孩子也覺察出什麼,顯得特別乖。

下午到了五原火車站。進站臺不長時間,華林給孩子買在路上吃的東西剛回來,火車就進站了。我抱著孩子揹著提著大包小包不敢回頭急忙上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安頓行李。懂事的兒子立刻低聲地哭起來,女兒趴在窗戶上使勁地喊著:“爸爸快上來呀!爸爸快上來呀!”華林在站臺只揮了一下手,便急忙把臉背了過去。

火車開動了,還不懂事的女兒看到爸爸沒上車,放聲大哭,兒子也大哭起來,我也失聲痛哭,娘仨哭成了一團。哭聲引來好多人圍觀,人們嘴裡一直說著:真可憐,真可憐。寫到這裡,我已淚流滿面,那妻離子散的一幕重又出現在眼前……

一九七九年四月正式辦好落戶天津的手續。我用離婚的代價結束了整整十年的兵團生活,病退回城。

後記:我帶著兩個孩子辦好手續正式回城後,華林就在當地找個人冒名頂替我,重新辦理了結婚登記,幸虧當時結婚證不要照片。三個月後,他調入廊坊一箇中央直屬單位,我又把孩子戶口留在天津,對調過去到廊坊落戶。全家才團圓了。

去年華林去世了。

今年(2013)六月二十八日,我結束了三十多年的廊坊戶籍,遷入天津落葉歸根。

2013.08.14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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