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得體退出有多麼難

李嬤嬤:得體退出有多麼難

作者

百合

很多人的少年記憶裡,家中都有一個李嬤嬤這樣的長輩。

嘴碎愛嘮叨,什麼都要管,哪兒都要插一腳,一點都不識趣,怎麼看她怎麼多餘。

在少年人的眼裡,她就像一隻煩人的家養蒼蠅,拍又不能拍,趕又不好趕,只能任由她嗡嗡,心裡煩得不要不要的。

少年會長大成人,偶爾一天回憶起她,間隔的歲月如柔光,往事一夕變作LOMO風格。

她的種種毛病不那麼討厭了,竟然開始念起她的好,她對自己點點滴滴的關懷都是真的,這才反省當初自己對她那麼多的厭棄怠慢,是多麼混蛋。(而這時候,她也許已經不在。)

李嬤嬤:得體退出有多麼難

寶玉一共有李、趙、王、張四個奶媽,其中李嬤嬤身份最特殊,她哺乳過寶玉,其她幾個奶媽都是南方人所謂的 “乾乾”(不哺乳只照料)。

寶玉過生日時按規矩去給奶媽們磕頭以示感恩,李嬤嬤排序第一。

動物界的杜鵑鳥有個習慣,喜歡把自己的蛋下在其它雌鳥窩裡,讓後者替它孵化,孵化出來後,雌鳥對這隻外來的幼鳥一視同仁,不眠不休地悉心照顧。直至一天,翅膀硬了的小杜鵑一飛沖天,頭也不回,只剩雌鳥對天悲憤哀鳴。

李嬤嬤就是這樣的雌鳥。

她覺得有奶便是娘,只要寶玉吃過自己的奶,就是自己的娃。外加賈府對資深傭人無原則的尊崇,更使得她理直氣壯起來,動輒拿賈政嚇唬寶玉:

“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

口氣比親孃王夫人還霸道。

親孃王夫人操心兒子靠遙控:

“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

辦法是安插眼線,風格是抓大放小,只要寶玉不犯原則性錯誤,小節上她倒不見得多幹涉。

李嬤嬤完全相反,朝夕相處事必躬親,給她的分工是管雞毛蒜皮。

階段性任務完成,她完全可以功成身退回家享清福,但仍不肯退出寶玉的世界,什麼都要跑來再管一管。

“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辰睡覺”

“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

生活、作息、衛生,簡直就沒有她不操的心。角色也沒及時轉換過來,好像怡紅院的家還是她當似的:

“只從我出去,不大進來,你們就越發沒個樣兒了。”

和襲人的說“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同聲同氣。 李嬤嬤曾說襲人是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看來不是胡說。弄不好李嬤嬤就是老年版的襲人,從前也和氣過嬌媚過,是歲月把珍珠變成了死魚眼珠子。

第八回,寶玉在薛姨媽處要酒喝,李嬤嬤在一旁三番五次攔阻,奈何薛姨媽是個沒原則的家長,黛玉是個任性的妹子,李嬤嬤孤掌難鳴,只得怏怏作罷。

當時她還是寶玉的監護人,所以是說自家孩子的口氣:

“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

自揭其短,其實是申明主權,標榜自己對寶玉脾性的瞭解無人能及。

李嬤嬤:得體退出有多麼難

奶媽的身份很特殊,主子年幼時,她需要在很大程度上充當母親的角色,一個嬌嫩的小嬰兒全權託付給她,責任心必須得強。

與之相伴的是責任大了權力就大,吃喝拉撒睡樣樣要由她操心,自然樣樣也由她說了算。

天長日久,慣出了一身臭毛病,直把杭州作汴州,誤認他鄉做故鄉,拿主家當了自家,產生角色混亂。

清史曾記載清王室子女的奶媽一手遮天挾制主子的事,格格們想見個駙馬都得經她們批准,有個格格結婚好幾年了,回到皇宮委屈地問父皇:“阿瑪給女兒指了個什麼樣的額駙?”原來是被奶媽攔著,夫妻還從來沒見過面,簡直聳人聽聞。

李嬤嬤不也是嗎?

桌上蓋碗裡的酥酪必須是她的;

怡紅院裡的豆腐皮包子自行打包給孫子,理由是“寶玉未必吃了”;

著名的“楓露茶事件”也因她而起,話說這茶好硬,寶玉泡了整整一天才出色,李嬤嬤說喝就喝了,惹得寶玉衝茜雪大發一火,連茶杯都摔了。

“他是你哪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口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做什麼!”

寶玉不是小氣人,是煩透了李嬤嬤,正好借酒蓋臉,發洩對李嬤嬤積存許久的不滿。

李嬤嬤:得體退出有多麼難

楓露茶事件之後,兩個人離開了怡紅院。一個是茜雪,從此銷聲匿跡;一個就是李嬤嬤,她“告老解事”了。

李嬤嬤一夕老去。再出現時,拄上柺棍了。

驟然的清閒會加速衰老。照管寶玉曾經是她一生引以為榮的事業,當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撐被拿掉,她需要一點形式上的支撐才能站得穩。

此時的李嬤嬤變得越發不可理喻:敏感易怒易激惹,特別能作。又是汙言穢語地大罵襲人,又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控訴寶玉。

寶釵勸寶玉讓一步,襲人則是百般忍耐,王熙鳳乾脆連哄帶騙。對她,大家都是息事寧人的態度,認為她老糊塗了。

她哪裡是老糊塗,不過是患了“退休綜合症”。乍然被退休,無法適應新常態,對現狀充滿了無力感,覺得全世界都開始欺負自己,導致負面情緒爆棚。人這一生,有多少難過還不都因沒有理順自己和自己之間的關係?

李嬤嬤沒有向內的智慧,只會遷怒於外,連打牌輸了點錢都要找茬發飆,而且總是劍指襲人——只能是襲人。

滿腔的仇恨,是她取代了她的位置。於是襲人成了心機婊,“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

一趟趟地往怡紅院跑,是慣性使然,對於往日那點蠅頭蝸角權利的留戀使她停不下來。

她還讓自己的親兒子李貴接了班,留在寶玉身邊伺候,現實點說在賈府的奴僕裡算是謀了一份美差。站遠點看,也是“獻了青春獻兒孫”。

她對寶玉的掛心也沒有停下來,但正值青春期的寶玉開始叛逆,有了自己的主見,討厭她沒完沒了的束縛。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死心,自己巴心巴肺奶大的孩子會這麼沒良心。

她執意要吃掉寶玉給襲人留的那一碗酥酪,就是一種孩子氣的挑釁,是對寶玉這個小白眼狼“有了媳婦忘了娘”的氣不忿。

她恨寶玉的涼薄。

李嬤嬤:得體退出有多麼難

李嬤嬤最可愛的一次,是在第二十六回。

小紅在沁芳亭畔遇到她,上前問候,她將手一拍,很興奮地“訴苦”,說寶玉逼著她去找賈芸來。小紅問:“你老人家當真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嬤嬤的回答很有意思:“可怎麼樣呢?”語氣寵溺。

是的,可怎麼樣呢?她對這個奶兒子一點辦法都沒有,能被他需要已經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拄著柺杖替他跑腿她也願意。

曹雪芹寫李嬤嬤先抑後揚,最後乾脆來了個翻轉。到了第五十七回,寶玉得了癔病。大家先去請的不是親孃王夫人,而是奶母李嬤嬤。

李嬤嬤來了摸了脈門掐人中,見寶玉沒反應, “呀”的一聲便摟著寶玉放聲大哭,捶床搗枕說自己“白操了一世心了!”

這一聲大哭盡顯母子情深,讓她的種種可厭全被覆蓋,曹雪芹真是寫實通透,讀者當下就諒解了李嬤嬤:關心則亂才姿態難看,之前的煩人不過是因付出沒有換來預期回報,上趕著的不是買賣。

寶玉少年不識愛滋味,看不到她渣渣哄哄外表下那一顆柔軟的慈母心。

照看寶玉的責任再一次落到了李嬤嬤身上,她帶領著幾個老嬤嬤用心看守,辛苦著,也幸福著,日子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張愛玲在以自己為原型的《小團圓》裡寫過這樣一個細節:每天早起奶媽都像老牛一樣,用舌頭舔她的眼睛,因為口水有“清氣”,可以明目。頗不衛生,但這種舐犢情深,是至親之間才會有的動作。

從前的李嬤嬤對寶玉一定也如此疼愛過,只是一個等閒變卻,一個刻舟求劍,他們被生生分隔在了親情兩岸。

眼下這場病“正當其時”,讓黛玉和寶玉情比金堅的同時,也讓一對形如冤家的母子盡釋前嫌。

李嬤嬤:得體退出有多麼難

他們再在一起時,畫面變得溫暖起來,寶玉過生日,用感恩的姿態上門給李嬤嬤磕了頭。

當寶玉恭恭敬敬一個頭磕下去,那一刻的李嬤嬤,應是滿心的欣慰和成就感,有再大的不甘失衡也該煙消雲散了。老的對小的總是特別心軟,記不起仇來。

這真是再好不過的收梢了。

這一對特殊母子的相愛相殺,映射了人與人之間的諸多關係,每一種關係其實都是有有效期的,要永遠保持一種珍惜而超然的態度。

當一段關係到了轉折,哪怕心中有千般不捨,也要忍痛放手,留一點餘地給彼此。

實在不必苦苦相逼到圖窮匕見,露出人性深處的醜陋。其實峰迴路轉之後,焉得沒有另一種柳暗花明?

李嬤嬤就此從書中淡出,不再折騰。寧願她是心結從此解開,找到了新的人生定位,安享晚年含飴弄孫就好。

寶玉既已長大,就該從他的生活中得體退出,正應了龍應臺那段著名的話: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母子女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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