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蘭芝正在院子裡晾衣服。
院門突然開了，一個鬍子拉碴，渾身黑乎乎的人把門推開，跌跌撞撞走了進來。
蘭芝嚇一跳，手一鬆，溼淋淋的襯衣掉在了地上。
坐在寶寶車裡的兒子也被嚇得哇哇大哭。
蘭芝一把抱起兒子，準備喊人。
怪人開了口，蘭芝，是我啊。
蘭芝沒聽清，一邊拍著兒子，口中嗚嗚哄著，一邊湊近怪人仔細一看，不認識。
怪人伸手把長頭髮向後一扒拉，蘭芝，我是田青啊。
這次他的聲音還算清楚，兒子也停止了哭泣。
院子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蘭芝彎腰把兒子又放回小推車裡，拿出一個撥浪鼓放他手邊。
這才顫抖著走到怪人面前，用手在他臉上輕輕地摩挲著，把灰擦掉一部分，才看清楚他的臉，還真是田青。
2
田青是蘭芝的丈夫。
五年前的春天，田青告訴蘭芝，自己要和好友許鵬一起外出做生意。
蘭芝本來是不同意的。
蘭芝沒有婆婆，女兒那時又剛滿月，如果田青走了，家裡就只剩下蘭芝一個人。
既要照顧孩子，又要做農活，她實在忙不過來。
但田青堅持要走。
他有自己的理由，在家裡做農活能賺幾個錢，出門做生意，一年賺的錢是家裡的好幾倍。有了錢，生活水平才能提得上去。
蘭芝拗不過他，只得同意了。誰知他一走就再沒任何音訊。
5個月後，許鵬回來了，並帶回一個消息。
他和田青外出做生意時，在廣州火車站走散了，從此再沒找到田青。此時距離兩人走散已過了半個月。
他就是回來看看，田青回家了沒有。
3
蘭芝當時正坐在門口喂孩子，聽到這個消息，當場就暈了過去。
一個大老爺們，怎麼會就這樣失蹤了？
許鵬分析，八成是一時走散，以後遇到好心人的幫助，田青應該就可以回來。
讓蘭芝耐心等待一段時間。
蘭芝總算緩過勁來，天天抱著女兒，站在村口大槐樹下等田青。
一等就是三個月，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村裡人分析，田青失蹤這麼久了，沒一點消息，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之前，因為家裡還有些積蓄，蘭芝的生活勉強可以維持得下去。
但現在大半年過去了，錢早已花完，只剩下她和女兒，孤兒寡母的，以後日子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過。
4
蘭芝木木地坐在院子裡，看著院中間那棵棗樹發呆。
風吹過樹梢，葉子嘩啦啦的作響。往日裡青青的棗子，現在已經微微泛紅。
她想起剛剛結婚時，田青興致勃勃地種下這棵棗樹，對她說，等棗子結果了，就可以給咱孩子吃了。
而如今，棗子真的結果了，田青卻不在了。
許鵬就是在這時登的門，他拎著一袋米，幾塊肉，一臉的愧疚，嫂子，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把田哥弄丟了。
蘭芝只得勉強寬慰他，田青是個大老爺們，誰能想到他會丟了呢？這不怪你。
本以為許鵬就登這一次門，沒想到後來他經常來。
不是給蘭芝母女倆帶吃的用的，就是幫她幹農活。
農村的生活苦，有了許鵬的幫襯，蘭芝日子好過多了。
5
蘭芝有些過意不去。
她勸許鵬，你還年輕，不能因為我們娘倆長久呆在村裡，遲早還是要出去賺錢娶媳婦的，我們不能耽擱了你。
許鵬卻搖搖頭，是我對不住你們，這輩子，我都要向你們贖罪，就讓我幫幫你們吧，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說話間，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蘭芝，半天沒挪開。
蘭芝俏臉不禁有些微紅，許鵬的態度她也明白。只是此時，田青下落不明，不知是死是活，她也沒臉再找男人。
轉眼兩年過去了。
女兒變成一個扎著小辮，滿地亂跑的小姑娘了。
偶爾有人問她，你爸爸是誰呀？
她總是一臉天真地仰頭大喊，你不知道呀，他叫許鵬！
村裡人就會哈哈大笑。
6
都這些年了，許鵬的想法村裡人也都知道了。
有人勸蘭芝，田青八成是回不來了，你倆當年結婚早，連個結婚證都沒有，不如現在改嫁給許鵬算了。
也有當了多年寡婦的姐妹勸蘭芝，千萬要惜取眼前人，不要像我一樣。
蘭芝漸漸動搖了。
終究在第3個年頭和許鵬結了婚。而如今，兒子才5個月，田青居然回來了。
蘭芝連忙燒些熱水，又給他找幾身衣服，都是許鵬的。等她忙完一轉身，才看到田青正在院子裡逗兒子玩。
兒子嘴裡咿咿呀呀的，笑的很開心。
蘭芝有些尷尬，向田青解釋，這是我兒子，和許鵬生的。
田青主動寬慰蘭芝，我畢竟失蹤這麼多年，你能等我三年，已經很難得了。
摸摸孩子的頭，進屋洗澡去了。
7
洗完澡，田青坐在院子裡的竹椅上，把這些年的經歷，竹筒倒豆子般告訴了蘭芝。
當年，他和許鵬在火車站失散後，碰到一個男人。
男人說可以幫他找到許鵬。怪只怪當年的他太蠢，盲目相信了陌生人，結果被騙去一個黑煤礦。
自打進了這個黑煤礦，他就再沒離開過。
煤礦裡的人都不把他們這些被騙來的黑工當人看。每日裡，只提供很少的飯食，還非打即罵的。
好多工人受不了折磨，死掉了，屍體就被隨意扔在了後山。
就在田青以為，自己會默默無聞死在這個黑煤礦時，一個機會來臨了。
一天晚上，風雨特別大，深山裡面爆發了百年難遇的山洪。
大水即將淹沒了煤礦時，那些平時裡鞭打、看守他們的人，嚇得一個個跑得飛快。
只剩下一個好心的老工人，不忍看他們被活活淹死在裡面，臨逃走前，幫他們把鐵門打開了。
8
田青就這樣趁著夜色，冒著被大水沖走的風險，跑到了山上。
他還是怕被逮回去，找了個隱蔽的山洞躲起來。
大水退下後，他又連夜跑到當地的車站。因為身上沒有一分錢，長得還像個野人，差點沒坐上車，最後還是在警察的幫助下才回到了家。
他擼起袖子，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被鞭子抽打過的傷痕。
蘭芝在那些傷痕上輕輕地撫摸著，眼淚就一滴滴落在了上面。
許鵬就是在這時回來的，身後還跟著剛剛放學的女兒。
看到這場景，他眼神裡滿滿的都是震驚，之後是疑惑。
院子裡一時安靜的嚇人。
還是女兒先開的口，媽，這是誰呀？頭髮真長。
田青正準備開口，蘭芝搶先說話了，這是你田叔叔，遠房親戚。快去給田叔叔洗一串葡萄吃。
9
看著小姑娘蹦蹦跳跳進了門，田青才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蘭芝。
蘭芝一臉歉意，我不想給女兒太多的心理負擔，她一直以為許鵬才是她爸爸。
田青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那她叫什麼？
她叫許蘭蘭。這一次是許鵬開的口。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許鵬也感受到了，他咳嗽兩聲，端來凳子坐在田青身邊，問他後來發生的事。
田青又把自己的故事給許鵬講了一遍。
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照進院子，蘭芝不由得抬頭去看，太陽就像一個巨大的柿子掛在樹梢。
她一時有些恍惚，這一切，彷彿一場夢。
直到聞到鄰居家飄來的飯香味，她才意識到，是時候做飯了。
看她起身向廚房走去，田青反應極快，我來幫你。
10
飯後，許鵬拿著兒子的尿布去河邊洗，蘭芝默默跟在他身後。
看著河水裡蘭芝的倒影，許鵬問，你打算咋辦？
蘭芝看著河中浮動的三隻鴨子，其中一隻不停地把嘴在另一隻羽毛上撓著，第三隻鴨子默默蹬腿遊向了一邊。
直到那隻鴨子漸漸遊遠，蘭芝才說，還能咋辦？既然田青都回來了，你帶著兒子離開吧，這裡畢竟是田青的家。
許鵬的手一鬆，尿布掉進了河裡，順著水流越漂越遠。
他震驚地看著蘭芝，你打算繼續和他過下去？
蘭芝點點頭，他畢竟是我丈夫。
許鵬問，那我呢？
蘭芝低頭不語。
許鵬終於忍不住了，大喊道，你知不知道，當年田青揹著你都幹了些啥？
蘭芝終於抬起了頭，幹了些啥？你說呀。
11
小河邊，許鵬把當年事情的真相說了出來。
蘭芝剛剛生完孩子時，村裡來了一個馬戲團，這群人中，有一個穿著半透明衣服的馬戲女郎。
女郎有著油亮的長辮子，靈活的身子，很受村裡男人的歡迎，其中就屬田青和她關係最曖昧。
女郎臨走時，暗示田青和她一起離開。
田青猶豫再三。
女郎要求，他要帶著一筆錢和她走，供兩人以後生活。田青那時候手裡沒什麼錢。
可把他急壞了。
於是，他就找到了許鵬。
從往日許鵬看蘭芝的眼神裡，他知道許鵬對妻子有意。
他開了5萬的價，包括蘭芝母女，包括房子。
12
看淚水從蘭芝眼眶裡緩緩流出，許鵬有些不忍。
但蘭芝擦乾了眼淚，你接著講。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他告訴你，他要和我出門做生意。但實際上，剛剛離開家，他就帶著那5萬塊錢和女郎一起跑了。
許鵬看著河面，為了讓事情顯得真實一點，我特地在外面做了五個月生意，才回來。是的，我是花了5萬塊錢，但我真的喜歡你，真想和你過一輩子！
是的，你是真想和我過一輩子，所以給田青出了這麼個主意，對吧？
蘭芝的聲音輕飄飄的，被風一吹，散落在了空中，但落在許鵬的耳朵裡，卻不蒂於一顆驚雷。
你看田青為錢發愁，怕他放棄，就給他出了這麼個賣媳婦的好主意，沒錯吧？
許鵬的頭低了下來。
13
早在田青回來時，蘭芝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特別不對勁。
他對蘭芝和許鵬在一起這事，特別能接受，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彷彿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他表現更多的，是對自己後來所遭遇的磨難的抱怨。
蘭芝也就在那時起了疑。
早在許鵬坦白之前，蘭芝在做飯時，也用同樣的方式從田青那裡炸出了一部分真相。
她告訴田青，自己打算和許鵬過一輩子，希望他能離開。
於是，田青告訴她，自己當年是在許鵬的建議下，才把她和房子賣給許鵬。但他現在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
當年，他前腳和女郎離開，後腳就被女郎賣進了黑煤窯。
他這才明白，女郎為何會對他如此情有獨鍾，這不過是一個騙局，而他，就是那頭上當的傻驢。
差點死在黑煤窯之後，田青才明白，自己當初拼命拋棄的這個家，才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
14
他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
他要回來繼續和蘭芝母女生活在一起，把虧欠她們的通通還回來。
至於許鵬的5萬塊錢，他會努力賺錢還給他的！
他拼命搖晃蘭芝，都是許鵬出的鬼主意，才讓我們分離這麼多年。
蘭芝病倒了。
那天從小河邊回來後，她就病了。
村裡人說，她是又驚又喜，得了病。田青在家陪了她幾天。因為地位尷尬，又害得蘭芝生了大病，自己也沒臉，終究還是離開了。
倒是許鵬，不離不棄的。
一邊送女兒上學，一邊照顧著蘭芝和兒子。
忙成了一個陀螺。
蘭芝整日裡不說話，只靜靜地躺著，透過窗子望著外面。
一天下午，許鵬正陪兒子玩，兒子已經會說話了，鬧著要一輛小車。
許鵬哄他，等媽媽病好了，我們就去縣城買一輛玩具車，好不好？
突然，身後有聲音響起，把這棵樹砍了吧，用它做一個有輪子的木頭車。
許鵬循聲回頭，蘭芝居然站在院子裡。
蘭芝沒看他，目光飄渺，只落在棗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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