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狐狸

■作者∶楷珊

“文革”时,我在西北的农村插队,那里有个治沙林场,我在那个林场当了几年林业工人。当地老乡打黄羊,打野兔,下套子抓獾,挖陷阱逮野骆驼,什么都听说过,就是没听说打着过狐狸的。一来狐狸太狡猾,二来我们那片沙漠林带里只有一对狐狸。

有一年大旱,夏天不落一个雨点,冬天不飘一片雪花,每顿饭都是一碗小米和盐腌的沙葱,没一点儿油水。于是,林场的老职工家家都养起了鸡,时不时煮个鸡蛋解解馋。他们把鸡窝搭在自家的窗户底下,夜里有点什么动静马上就能知道,从来没有发生过丢鸡一类的事情。看着人家总吃鸡蛋,我也眼热起来,然后就在我住的场部办公室院子里垒了个鸡窝。鸡不用喂食,和别人家一样放养。只需每天早起放出,晚上圈回即可。

好不容易自力更生有了蛋吃,却不知一对狐狸冲着我的鸡来了。

一天早上,我看见鸡窝门前散落许多五瓣梅花状的爪印,门开了一道缝,果然少了一只鸡。

这下我便和这对狐狸结了仇,就借护林的名义到林子里寻找它们。

我画了张林子的分布图,将方圆几十里的林区划成几十个小方块,搜索一个划掉一个,不信这样找不到它们。谁知连十分之一的地方都没搜索完,忽然刮起了大风,一夜之间整个沙漠林带变得谁也不认识了,我做的那些标志早被刮得无影无踪。我只好消极防御,把鸡窝门堵得再严实些。

谁知没过几天,母鸡又少了两只。直觉告诉我肯定和那对可恨的狐狸有关。尽管我十分不愿意断掉鸡蛋的来源,但总比都喂了狐狸好,索性把剩下的几只鸡都宰掉,炖了。

炖鸡的滋味回味了好些日子,三只鸡拖拖拉拉吃了很长时间。一天,林场拉水的老驴不知怎么突然死了。沙漠地带水是生命线,驴死以后虽不至于断水,但总会有种种不方便。可大家都像过年一样高兴,剥驴皮,割驴肉,剁驴骨头,忙得兴高采烈,根本没人考虑明天的水该怎么拉回来。

我大约也是个伪君子,心里对老驴的怀念还没过去,就翻箱倒柜地找起了一直珍藏着的从四川老家带来的辣椒酱油,连夜生火炖起了驴肉。

第二天去护林,我挑了块最好的驴肉放到挎包里,走向了林带深处。有了驴肉陪伴,心情比哪天都好。

我来到一座沙丘顶上,头枕着挎包,闻着喷香的驴肉,身下是被晒热了的沙子,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忽然,从对面沙梁上下来一只似狼像狗的活物,步履蹒跚,慢慢地向我接近。我一下反应过来,这一定是那只偷我鸡的狐狸。我腾地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越来越近。狐狸也早看到了我,但并不躲避,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到了我所在的沙丘,它停住不动了。风吹起了它那蓬松细软的狐毛,黄里透着红,一道白鼻梁,两只吊梢眼,露着凶狠的目光,身躯十分强健,是只正当年的雄狐。

我们紧张地对视着,它不时地抽动一下鼻子,伸出舌头舔舔它那又黑又亮的小鼻头。

这样对峙了几分钟,忽见它猛地转过身子,一蹿一蹿飞快地爬上沙丘,其间不时地回头张望。我觉得奇怪,也回身一看,啊!我的黄挎包不見了,那里面有我的驴肉。只见一只稍小的红毛狐狸嘴里叼着我的挎包,侧着身子从沙丘上往下飞快地跑。在离我有三四百米远的更高的一座沙丘上,两只狐狸欢快地撕咬着,分享着我还没舍得吃的驴肉。我干咽了几口唾沫,冲着它们大骂。

我们林场所在地风大,沙子多。大风一刮,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这次的风和以往都不同,连刮了三天,白天风势都不减,像几百头猛兽一齐咆哮。

三天后风终于过去了,空中的沙尘逐渐落下,湛蓝深邃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格外亲切的金黄色的月亮。夜深了,由于思念家乡,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忽然传来爪子挠门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又是几下,我悄悄下了床。打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往远处寻找,见场部大门口有个蹲着的动物影子,由于背光看不清,但是两只尖尖的小耳朵使我马上想到是那只狐狸。它跑来干什么?我这里鸡也没了肉也没了,我没再多想,回屋从门后拎出一个镐把,就冲它走去。

狐狸跑了几步又蹲了下来,两只眼睛发出幽绿的磷光,我心里不禁一阵发毛,这狐狸说不定是个精,半夜三更又想来耍什么花招。

“呜……哇……”突然,从涝池那边传来像婴儿的啼哭声,在这深夜的荒漠中格外刺耳。我把镐握紧了,警觉地走到涝池边上,见里面最下层的土台上来回奔跑着另一只狐狸,是那只母的!它几次跳起来想爬到第二层台上,都是稍差那么一点,只抓得土块哗啦哗啦地往下掉。那只公狐狸在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低头冲池下的母狐叫着。

我顺着涝池东北角上的抽水铁管慢慢往下溜。心想,这次看你还能往哪跑,逮着了非扒了皮卖钱不说,还得炖锅狐狸肉吃。

谁知,还没等我哧溜到最下一层,只听“嗖”的一声,两只爪子搭在了我的后脖颈上,没等我做出反应,两只后爪在我腰上一蹬,那只母狐已经跃上了第二层土台,它又猛蹿了几次,想跃上第三层,那样就可以逃脱了。

可是母狐一次比一次跳得低,最后实在蹦不动了,呼呼地喘着气,无力地趴了下来。

我慢慢蹭过去,猛地一跳抓住了母狐的一只爪子,然后把它举过头顶。这只狐狸肯定明白了我的打算,挣扎了几下无效,便哀嚎起来。

由于举高了,月光正照着它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乞怜,而是一种宁死不屈。我的手忽然感到了它的肚子一阵蠕动,我不觉一惊,这是一只怀了胎的母狐。它是为了肚子里的小狐狸才来找水喝而陷入了绝境的。

我心生怜悯起来,把狐狸绕在了脖子上,它老老实实地蜷曲起来,我顺着抽水铁管往上爬。到了涝池顶上,它轻轻地跳了下来,那只公狐狸忙跑过来围着它转了几圈,不时地冲我龇龇牙。

过了一会儿,母狐狸恢复了体力,浑身一抖,与公狐狸一起往沙漠深处去了。

在我看不到希望又充满希望的日子,传来了大学招生考试的消息。

考完最后一门,县招生办的人告诉我,过几天上面有人来县里面试,通知由邮局寄给我,并鼓励我说,只要面试时留个好印象,上大学的希望还是蛮大的。

我回到林场耐心地等候面试通知,谁知过了县招办告诉我的日子,乡邮递员才满头大汗地把通知送来。从县城到林场有八九十里,这信在路上竟走了5天,幸亏这通知发得早,让我第二天早上8点半到县招办和录取学校的招生老师见面。

事关我的前途,我决定连夜出发,步行到县上。我拿上些干粮,挑了根合手的镐把,借着星光怀着几分雄心出发了。

夜晚在沙漠行走,绝对是难得的一行,我一会儿爬上一座沙丘,一会儿又迈进两座沙丘之间的谷底,由于要照顾方向,有时走在人们踩出的路上,有时只好重新开路。

沙漠里常有当地人挖下陷黄羊、野骆驼的陷阱,有的陷阱两三年也陷不住个猎物,而防止人误入陷阱的标志早被大风刮没了,像我这样深更半夜瞎走其实很危险。

想到这,我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走了近两个小时,已走到这片沙漠中部,再走一半,就能走出沙漠了。于是我加快速度,也懒得拿镐把探路了。正走着,只觉身子往后一仰,“咕咚”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一屁股坐在了摸不到四边的陷阱里。

陷阱一丈多深,阱口依稀可以望见天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等回过神来,我开始害怕了。上大学的事早被我扔在了脑后,只想着得赶快设法从陷阱里爬出去,否则真要刮三天三夜的风,那还不把我活埋了?

我向陷阱的四壁摸去,四壁是柳条编的护墙,柳条有拇指粗细,根本抓挠不动。我试着往上跳,想跳起来伸手抓住洞边的枝条爬出来,直到跳出一身大汗还是没有成功,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思考着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忽然,洞口映出一对尖尖翘起的小耳朵,啊!是那对狐狸来了!公狐低声地吠起来,在和我打招呼,我站起身向它們招手,公狐伸进头闻了闻,估计是从气味上分辨出了我,腰一躬,跳到了我的肩上。我忙把它抱到了怀里,它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轻轻舔着,我的眼泪早已成串地流了下来……

好一阵子,我摸黑从书包里取出纸笔,在纸上写了“救命”两个大大的字,签上我的名字。我把写好的纸条塞进帽子里,示意公狐把帽子叼起来,然后把它托出洞口。

迷迷糊糊,我在陷阱里睡着了。一阵狗叫声把我从昏睡中吵醒,天已大亮。上面有人问:“坑里有人吗?”我一听是老巩头的声音,忙答道:“有!有!老巩大哥,是我呀!”老巩头笑了:“我说,咱大学生怎么到这陷阱来上大学了?”随着话音,一根粗麻绳从洞口溜了下来。

原来县招办的老师看到九点了我还没去,就给林场打电话找我,场长叫护林的老巩叫我,老巩见我宿舍门前地上扔着我的帽子,他捡起来翻出了我写的纸条,忙告诉场长我出事了。不久他们就寻到我走向沙漠的脚印,又通知县招办我已遇险,帮我请了假。

我终于被那所大学录取。在临行前一天,我来到沙漠里,书包里放着一盒打开的“午餐肉”,那年月全国都缺肉,都以这“午餐肉”为上等食品。我坐在曾经丢驴肉的沙丘上,一直等着那对狐狸出现,好把午餐肉送给它们吃。但直等到太阳落山繁星点点了,它们也没有露面。我用报纸把罐头包起来,怕沙子刮进去,放在了沙丘顶上,转而一想觉得不妥,又把它挪到了一丛红柳上,并用柳条缠结实,我担心让其他动物给吃了。收拾好这些,月亮已升上半山腰,我一步几回头地回去了……

〔原载《民间传奇故事》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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