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 男 人


陝北民歌裡有這樣的唱詞:“……山坡柳樹一排排,砍下一排做棺材。他頭黑裡死了我半夜裡埋,趕天明做下一雙上轎的鞋。”乍一聽,這女人好狠毒,細一想,這女人好可憐。

無奈啊!或因父母包辦,或因強取豪奪,甚或繩捆索綁,總而,她是被逼迫嫁給了自己不喜愛的人,乃或是自己憎恨的人。婚後,那男人吃喝嫖賭,好逸惡勞,及至一說二罵三打,讓女人遍體鱗傷,備遭欺凌。可有什麼辦法呢?女人只有忍受。但忍受總是有限度的。受不了,又掙不脫,便只能在心中憧憬,祈求上蒼憐憫。實在無望的時候,就只有在心裡咒罵了。

陝南民歌裡也有此類唱詞,聽來比陝北民歌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郎在對面薅黃秧,姐在房中打嫁妝。我不要你櫃子和錢箱,我到婆屋不久長。前腿進門公公死,後腿進門婆婆亡;小叔子放羊滾坡死,小姑子擔水滾長江。一家大小都死淨,我原舊轉來配我的郎。後院裡有棵苦李子樹啊,未曾開花你先嚐。”可憐啊,心愛的人兒就在對面山上薅草,可她明日就要出嫁了,她只有用歌聲告訴他,等著吧,我去了那個虎穴狼窩是不會長久的,待一家老小死淨,我就會回來嫁你的。哦,對了,我的貞操還在,初夜權為你留著……

多麼悲切而傷慘的歌唱呀,聽罷這樣的陳述,還有誰會痛恨那樣的女人?

當然,這都是發生在舊社會的事。那時社會黑暗,婦女們的咒罵,任何作用也不起。

近期下鄉採風,瞭解了世界工藝美術大師、民間剪紙藝術家庫淑蘭的生平事蹟。庫淑蘭有句引人注目的話:我一輩子讓老漢打紮了。她將老漢稱作“老害貨”,但她卻硬是忍受了近70年而沒有離散。她除了忍受,便是將心中的美好追求,以“鉸花花”的形式呈現出來,生活的無奈與苦焦,被轉化成了藝術。

舊社會不好,新社會好。前不久的一次飯局上,我唱了咒男人的歌,有朋友問,有沒有男人咒女人的歌?我說,過去可能沒有。因為那是男權社會,對娶來的女人不滿意,或者休了,或者另娶一房,男人即便可以殺害女人,也沒有必要通過咒罵去盼望著女人死。而現今社會,倒是有男女間在心中相互咒罵而盼望對方早死的可能。在座的另一朋友就立即舉例說:某局長,老婆患絕症。局長仍以工作忙而淡然置之。人們嘆曰,那是盼著老婆早死哩,死了換新的。我想,婚姻的不滿,哪個社會都會有,不全是喜新厭舊。如今雖然婚姻自由,但究竟能自由到什麼程度呢?新的婚姻,可能都是自由戀愛,自由選擇的。問題是選擇也有失誤,也有後悔的時候。於是,即便在現代社會,許多人也都會像庫淑蘭一樣,活著,也忍受著。

咒罵,也不過是一種希望而已。很奇怪,中國人在十分喜歡的時候也會用咒罵的方式表達。比如,“郎在對面唱山歌,姐在房中織綾羅,我把你個發瘟死的、挨刀死的、早不死的唱得這樣的好吔,唱得奴家腳跛腿軟腿軟腳跛踩不動雲板聽山歌……”“打是親,罵是愛。”以恨示愛,愛得咬牙切齒,也是愛的一種?所以說,中國的文化很複雜,外國人常常弄不懂。

(《冬月流水》西安出版社2016年出版 何丹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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