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酒恩物——田鼠干

下酒恩物——田鼠干

高高的梯田

后山的旱梯田,因为秋里雨水少,大部分用来种黄豆、花生、番薯类旱作。梯田大都有高高的田坎,田坎上长满丝茅草和野蔗子。丝茅草在还嫩的时候,我们放学后提了镰刀畚箕割回家喂牛,或是送到鱼塘喂鱼。丝茅草有点像猫儿草,不过叶子很锋利。

读小学时候,记得有篇课文讲的是鲁班的故事,一次他在深山里伐木头,不经意给茅草割破了手指,灵感触发,于是发明了带齿的锯子。学了课文后,印象很深,大家遗憾着,自己被茅草割破了那么多次手指,怎么就没有想到锯子上来,真是白割了。不知城里的孩子,学这课文的时候是怎么去体会的,他们没有见过茅草,更没割过茅草,当然更没有被茅草割破手指时那深切的疼痛感受了。

丝茅草秋里开一穗一穗的绒花,干净的秋阳下,微风起来,无数的白色绒絮漫野飞舞。割草累了,我们常常斜趟在枯黄的草丛里,嘴里咬根野蔗子,迷离着眼看这些飞絮飘向瓦蓝的远空。他们去了哪里,来春的雨水自会揭示秘密。

夹杂在丝茅草里有一蓬蓬的野蔗子,野蔗子只有筷子粗细,一米来高,茎皮青色,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粉状物,叶子狭长,叶缘细齿状,异常锋利,一不小心就划破手,留下一条赫然紫红的血痕,几天不消失。但正因这点疼痛,却把野蔗子那点微微的甜味放大了许多倍,就像有时痛苦反而能把细小的幸福凸显。

下酒恩物——田鼠干

用自制竹筒捕田鼠的农人

野蔗子的茎太小,实在没有多少水分,吃的时候,我们男孩子不剥皮,直接把完整的数节蔗子塞进嘴里大嚼,女孩子很斯文,拿起一节,用牙齿轻轻地剥了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吃,我们就要笑了,说你以为吃大甘蔗呢。

田坎上丝茅丛里有许多纵横交错,七弯八拐的田鼠路,有的光溜溜的,很平滑,这是田鼠常走的;有的被茅草遮蔽,微微的显示出溜爬过的痕迹,不太明晰,这是田鼠遇到紧急情况时偶尔走的路。沿着光滑的路一直寻过去,就会发现尽头有一个拳头大的洞口,洞口周围堆了一堆细土。若是土色看起来是新鲜的,表明这是田鼠的新家所在,若是土色陈旧,可能是这家田鼠在这里生活有点久了,或者是搬家了,是个空窝。

春夏雨水多,田鼠大多搬到山上去了,一到秋天,就又回来了。九月末,村里人正忙着收割晚稻,后山地里熟了的黄豆、花生,只能延后采收。田鼠趁着这个时节,开始了冬储。农人无法顾及后山的田地,田鼠变得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大白天都在往家里搬运花生红薯。番薯垄上或是花生蔸边,许多新土掘到了面上,有的番薯露了出来,啃吃了半边,花生蔸下一地的咬碎的花生壳。有时路上经过,看到田鼠糟蹋过的田地,忍不住要骂几句,不过村里人并不急于追究,心想吃吧吃吧,等你们吃肥了正好来捕捉你们。

下酒恩物——田鼠干

肥胖的冬茅老鼠

我在想,田鼠也许有它们自己的一套理论:谁规定这些田地是你们村里的,它们在没有你们这些人之前,老早就是我们的地盘了,说我们偷,我们还说你们强占呢。再说现在你们得的是大头,我们不过是老虎口里抢点食,充腹而已,还要赶尽杀绝,就太过分了吧。想到这,我不禁笑了。

收割完晚稻,大家开始割黄豆,挖番薯,拔花生了。田鼠仍在陆续往洞里搬运,不过此时搬的是农人采收后遗落下的黄豆、花生、番薯,等到地里再也找不到食物时,冬天就来了。

我和伙伴“瘌痢头”(瘌痢头是伙伴的绰号,他的头其实并没长癞痢,只是小时候生过很多疖子,难看,大家就叫他瘌痢头了)搬出去年捕田鼠用的竹筒。这种竹筒村里的小孩大都会做,把整根毛竹锯成一头空一头带节巴的单个竹筒,在竹筒中间锯二三寸宽的口子,口子不能锯深了,到竹筒一半就行,再在离节巴远的口子一端锯一个浅浅的槽,把一根细麻绳绑在槽上,犹如弓箭的弦,绷紧。做好这些,再找一只比刚才做好的竹筒小一点的竹筒,刚好能套进去又能灵活拉动最好。小竹筒两头都不留节巴,一头削成楔形,用来套橡皮带,一头保持不变,用来装诱饵。再去找一段废旧单车内胎,剪成一指来宽的皮筋,这样的皮筋伸缩性非常好。先把小竹筒没有削的一头,塞上一段跟口径大小差不多的番薯,截面切平,套进大竹筒,抵住细麻绳。最后用皮筋把大竹筒节巴一端和小竹筒楔形一头用皮筋连起,皮筋处于绷紧状态。当田鼠为了吃小竹筒里面塞的番薯,把那根细麻绳弦子咬断时,嘭的一声,小竹筒飞速往前撞击,把田鼠来不及抽离的头,紧紧压在了大竹筒节巴底部,田鼠最终被打晕或致死都有可能。

下酒恩物——田鼠干

我和瘌痢头把所有竹筒都检修了一遍,皮筋松了的换皮筋,竹筒裂了的换新的,上面有田鼠血迹的,用小刀削刨干净,有些田鼠看到血迹是不吃诱饵的。

等到日头落到山背,檐老鼠(蝙蝠)出洞的时候,我和瘌痢头背着装了十几把竹筒的蛇皮袋来到后山地里,顺着一条条田坎安放捕捉器。怎么放呢,我们轻轻扒开枯黄的丝茅草,找光滑的田鼠路,在离洞口一两米处安置一把竹筒,并在旁边插一根荆条作为标记。根据鼠洞大小,可以判断田鼠大小,洞口开得大的田鼠肯定也大,洞口小的自然田鼠身子就小了。太小的洞口我们不放,洞里的田鼠捕到了,因为很瘦小,我们一般也丢掉。

第二天清早,天还朦朦亮,瘌痢头就站在我睡的房间的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叫“没牙子,快起床哦,收竹筒去啰”。许多年过去了,那熟悉亲切的叫声还时常响起在我耳边。很小时候,据妈妈讲,我的牙口不好,全都是石灰质牙子,一口牙十个缺了有九个,村里人都叫我没牙子。现在,我的牙也长得不好,有时牙痛,想起那些叫过我“没牙子”的乡亲,总让我心头一热。

禁不住瘌痢头的叫唤,我迷离着眼,僵硬地往身上套衣裤。乡村的大清早很静谧,偶尔一声鸡鸣或是牛哞,吵醒了整个村庄。路上落了浅浅的白霜,泥路变得又硬又滑,枯萎的草叶镀上了银边。木桥下的河水声很大,哗啦啦地响,大白天却似乎听不到水声。我们循着标记,一把一把收过去,大多没有咬线,有的让人气愤,诱饵吃了大半,线还完好。瘌痢头正骂骂咧咧扒开丝茅草,突然惊喜地叫道,夹到了一个,很大哩!拿出来一看,身子还在不停地扭动,是只肥硕的田鼠,怕有一斤来重。原来只夹住了前脚,还唧唧地叫,我们把田鼠掼在地上摔死了。这一天我们只收到了两只肥大的田鼠。可能是初冬天气尚暖,洞里储藏的粮食也还够田鼠吃一阵子,所有来咬线的不多。

下酒恩物——田鼠干

回到家,我们把田鼠的皮剥了,剖腹剜去内脏,串在竹片上,然后舀一瓢稻糠,点着了,放在上面烟熏。熏田鼠有点讲究,用其他柴草熏出来的大都黑不溜秋,难看,没有什么香味,只有用稻草和稻糠熏出来的才金黄明亮,香味四溢。熏好的田鼠挂到日头下晾晒,晒干了,才好吃。炒田鼠的时候,火要旺,多加辣椒,一定要淬酒娘去腥(米酒酿好时刚出的酒液还没加水稀释,叫酒娘)。田鼠干味道很香,有嚼头,跟野兔肉有点像,大人喜欢用来下酒,小孩子吃了喂肚子里养得很大的荤食馋虫。镇子上有几个酒店,专门在这个季节收熏好的田鼠干,论只买,很便宜,一只三四两的田鼠干才一毛钱,可以炒好大一盘呢。我有个伙伴叫清吉,和他哥哥做了四五十把竹筒,捕到的田鼠多得吃不完,他们就提了到镇子上卖,小时候,很羡慕他们,他们还很会捉泥鳅黄鳝,捉蛇、捉大田蛙。

故乡走过几座山就是福建宁化县了,宁化县也是客家人聚集地,宁化的田鼠干,是闽西八大干菜之一,很有名,成了当地的特产,在淘宝上都有卖。许多人听到田鼠就怕,很难理解怎么这样的东西成了有名的菜品。其实,这也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已,吃过了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下酒恩物——田鼠干

田鼠干炒辣椒,下酒极好

现在村里没有人捕田鼠了,许多田地撂荒,长满了草。田鼠也许可以安宁了,他们或许此刻正在草丛里欢快地追逐玩乐,哈哈大笑着说,谁说田地永远是他们人类的呢,现在不是又回到我们手上了吗。不知玩累了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怀念有花生、番薯吃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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