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尹至》、《尹誥》中“西邑”和“西邑夏”的問題

清华简《尹至》、《尹诰》中“西邑”和“西邑夏”的问题

清華簡《尹誥》曰:“尹念天之敗西邑夏”,其中之“西邑夏”也簡稱“西邑”,清華簡《尹至》言:“湯往徵弗附。摯度,摯德不僭。自西翦西邑,戡其有夏” [1]。《禮記·緇衣》引《尹吉(告)》曰:“惟尹躬天見於西邑夏”,鄭注:“伊尹言:尹之先祖,見夏之先君臣,皆忠信以自終。今天絕桀者,以其自作孽。伊尹始仕於夏,此時就湯矣。夏之邑在亳西。見,或為敗。邑,或為予。”《正義》:“言伊尹告大甲雲:伊尹身之先祖,見西方夏邑之君,謂禹也。夏都在亳西,故云'西邑'也。”《緇衣》所引的這一句被偽古文《尚書》的《太甲上》採用了,作“惟尹躬先見於西邑夏”,現在根據清華簡知道,這句應當作“惟尹念天敗於西邑夏”,“躬”可能有誤。

對於“西邑夏”,古注基本上和鄭玄的解釋相似,偽《孔傳》也說“夏都在亳西”;蔡沉《集傳》曰:“夏都安邑,在亳之西,故曰西邑夏。”

關於夏代的疆域位置,目前學界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西方說,一種是東方說。近代倡西方說最力的傅斯年先生,他的《夷夏東西說》[2]一文影響至巨,認為夏代之時夷人居東,夏人居西;特別是二里頭遺址發掘之後,夏居西方說已成為學界為主流,認為二里頭遺址是夏都斟鄩;首倡東方說者為王國維,他在《殷周制度論》中認為“自上古以來,帝王之都皆在東方… …夏自太康以後以迄後桀,其都邑及他地名之見於經典者,率在東土,與商人錯處河濟間蓋數百歲。” [3]此後持此論最力者為楊向奎先生,他有《夏民族起於東方考》[4]、《夏代地理小記》[5]、《評傅孟真〈夷夏東西說〉》[6]等文,力主夏民族起於東方、居於東方;後更有程德祺先生《夏為東夷說略》一文,直接認為“夏族本為東夷族中的一支。” [7]嗣後亦有不少學者著文贊同之,但終不如西方說影響之大。

現在《尹至》出來了,該篇裡明確地說湯是“自西翦西邑,戡亓(其)又(有)夏”,是說湯自西面來翦伐西邑夏,很明顯,西邑夏應該是在湯都亳之東而非在其西。關於這一點,實際上傳世文獻中也可以找到與之相印證的內容,《呂氏春秋·慎大》裡有這麼一段內容:

“桀為無道,暴戾頑貪,天下顫恐而患之,言者不同,紛紛分分,其情難得。幹辛任威,凌轢諸侯,以及兆民;賢良鬱怨,殺彼龍逢,以服群兇。眾庶泯泯,皆有遠志,莫敢直言,其生若驚。大臣同患,弗周而畔。桀愈自賢, 矜過善非,主道重塞,國人大崩。湯乃惕懼,憂天下之不寧,欲令伊尹往視曠夏,恐其不信,湯由親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報於毫,曰:'桀迷惑於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眾,眾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積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湯謂伊尹曰:'若告我曠夏盡如詩。'湯與伊尹盟,以示必滅夏。伊尹又復往視曠夏,聽於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鬥,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伊尹以告湯。商涸旱,湯猶發師,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體離散,為天下戮,不 正諫。雖後悔之,將可奈何?”

這一段裡的內容,有不少可與《尹誥》和《尹至》相印證,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末嬉所說的:“今昔天子夢西方有日,東方有日,兩日相與鬥,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伊尹把這話告訴了湯,湯立刻就出兵了,說明當時湯在西,桀在東,湯根據桀的這個夢兆認為自己居於西方會得勝。後面一句“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應當斷句為“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其中的“國”即國都、都邑,也就是西邑夏,此二即言湯從商的東方出兵,於西邑夏之西進攻,說明商西夏東。還有一個旁證是《墨子·非攻下》雲:

“遝至乎夏王桀,天有誥命,日月不時,寒暑雜至,五穀焦死,鬼呼國,鸖鳴十夕餘。天乃命湯於鑣宮,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亂,予既卒其命於天矣,往而誅之,必使汝堪之。'湯焉敢奉率其眾,是以鄉(向)有夏之境,帝乃使陰暴毀有夏之城。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於天,天命融隆(降)火於夏之城間西北之隅。'湯奉桀眾以克有[夏],屬諸侯於薄,薦章天命,通於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

《墨子》的這一段論述裡,說湯伐桀以向有夏之境,上帝暗中幫助他,暴毀夏人的城牆,祝融在夏城的西北隅放火為信,很明顯,商師是從西面而來,而攻擊的是夏城的西面城牆。這也印證了《尹至》裡說的“自西翦西邑”的說法,這都說明當時的形勢是商人在西而夏人在東。

《尹至》的本文裡也有夏在商東方的說法,雲:“夏又(有)恙(祥),才(在)西才(在)東,見章於天。亓(其)又(有)民率曰:'隹(惟)我速禍。'鹹曰:'曷今東恙(祥)不章?'”這是說夏有妖祥,所謂的不祥之兆,應當就是《墨子》裡說的“日月不時,寒暑雜至,五穀焦死,鬼呼國,鸖鳴十夕餘”之類,“在西在東”是說東西都有,彰顯得上天都知道了。夏民眾都說“我們馬上要有災禍了。”都說“為什麼到今天東方的妖祥(凶兆)不彰顯?”這句裡的“東恙(祥)”是指東方夏的妖祥,“不彰顯”是指不應驗、不實現。這是伊尹在告訴湯:夏有凶兆,夏民眾都知道這是要有禍事了,他們痛恨夏桀,都希望這些凶兆趕快應驗,盼望著夏桀滅亡,鼓動湯出兵伐夏桀。夏眾自言“東”,說明夏當時的確處於商亳之東方。

關於湯伐夏桀的過程,筆者在《夏國疆域新證》一文中曾做過分析[8],茲重述之如下:

《史記·殷本紀》:“湯始居亳,從先王居。”《正義》:“按亳,偃師城也;商丘,宋州也。湯即位,都南亳,後徙西亳也。 《括地誌》雲:'亳邑故城在洛州偃師縣西十四里,本帝嚳之虛,商湯之都也。'”

《詩·長髮》:“武王(湯)載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孽,莫遂莫達,九有有載。韋顧既伐,昆吾夏桀。”

《左傳·昭公四年》:“夏桀為有仍之會,有緡叛之。”

《左傳·昭公十一年》:“桀克有緡以喪其國。”

《呂氏春秋·簡選》:“殷湯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以戊子戰於郕,遂禽推移、大犠,登自鳴條,乃入巢門,遂有夏。”

《書序·湯誓》:“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

《史記·夏本紀》:“湯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正義》:“《括地誌》雲:'廬州巢縣有巢湖,即《尚書》成湯伐桀,放於南巢者也。'《淮南子》雲:'湯敗桀於歷山,與妹喜同舟浮江,奔南巢之山而死。'《國語》雲'滿於巢湖'。”

《史記·殷本紀》:“桀敗於有娀之虛,桀奔於鳴條,夏師敗績。湯遂伐三鬷,俘厥寶玉。”《集解》:“孔安國曰:三鬷,國名,桀走保之,今定陶也。”

《說苑·權謀》雲:“湯欲伐桀,伊尹曰:'請阻乏貢職,以觀其動。'桀怒,起九夷之師以伐之。伊尹曰:'未可。彼尚猶能起九夷之師,是罪在我也。'湯乃謝罪請服,復入貢職。明年,又不貢職,桀怒,起九夷之師,九夷之師不起。伊尹曰:'可矣。'湯乃興師,伐而殘之,遷桀南巢氏焉。”

根據這些記載可知,商湯在伐夏之前是都於偃師的西亳,地在今河南偃師,他伐夏的路線是一路東進的,先伐了韋、顧、昆吾,韋即豕韋,在今河南滑縣,顧在河南範縣東南,昆吾在今河南濮陽,都在偃師之東。然後他命令伊尹當間諜,到夏去和被桀拋棄的元妃妹喜交往,探聽虛實。妹喜告訴他夏桀做了個夢:兩日相鬥,西方日勝,東方日不勝,結果湯就出兵了。因為什麼?因為從方位上講,當時商應該是在西,而夏在東,西方日代表商,東方日代表夏,這個夢就預示著商能勝夏,所以湯才出兵。他是“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就是從商國的東方出兵於夏國的西境開始進攻,有人把這句話標點為“故令師從東方出於國,西以進”,解釋說是從東方出兵,然後繞了個180度大彎子掉頭向西面的夏進攻,不僅不符合常理,而且那樣商就成了東方日,而夏是西方日了,所以這個標點和解釋是不對的,那個“國”是指夏國。

《殷本紀》說的“桀敗於有娀之虛”,顧頡剛先生認為有娀即有戎,亦即有仍、任,其地在山東濟寧[9],《書序》言商湯“升自陑”,這個陑其實就是仍,即“桀為有仍之會”的有仍,也就是有仍在《韓非子·十過》裡是寫作“有戎”,娀即從戎聲,陑、仍古音同(如乘切),與戎乃雙聲(日母),故有仍又作有戎,而戎、娀古音同冬部,音近而假也。此後或言戰於郕,或言戰於鳴條,或言敗桀於歴山,郕古有二,一為魯孟氏邑,在山東寧陽東北;一為古國名,在山東汶上縣西北的郕城,二地都在魯西,相去不遠。鳴條或以為在山西,非是,《孟子·離婁下》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趙歧注:“諸馮、負夏、鳴條皆地名,負海也,在東方夷服之地,故曰東夷之人也。”可知鳴條之地固在東夷。歴山當時舜所耕之歴山,在河南範縣和山東鄄城間。以上地名,除了鳴條不詳具體地點外,其他地方都在今山東西部。湯敗桀之後,回師的路上又伐滅了三鬷,在山東定陶,也在魯西,可見湯伐桀的主要戰場就是在今天的魯西一帶。根據《墨子·非攻下》的記載,除去其神怪的表面,可知湯在夏城裡有內應,為了幫助湯攻城,他們破壞了夏邑的西北城牆,並放火給商軍信號,讓他們從此進攻,因為商軍從西攻來,要攻打的正好是夏邑的西城。

在桀這方面,根據《竹書紀年》,本來桀的都邑是在斟鄩,在今山東的濰坊,而《左傳》說他跑到魯西的有仍大會諸侯,在今天山東的濟寧;會上有緡叛了,他征伐了有緡,之後喪失了國家。有緡在山東菏澤的金鄉,也是在魯西。這說明桀為有仍之會後,一直沒有回到東方的斟鄩,而是在魯西的某個城邑,這個城邑應當就是“西邑夏”,蓋桀時有兩個都邑,一個在斟鄩,還有一個在魯西,在魯西的都邑相對於斟鄩來說是在西,故曰“西邑”也,然其具體地點不詳,頗疑就是在有仍(有娀),即今山東濟寧附近。

桀沒有回到東方的原因,可能和他伐岷山得岷山之女有關。《韓非子·難四》說:“桀索岷山之女而天下離”,這個“岷山”,《楚辭·天問》作“蒙山”,岷、蒙雙聲音近而假,也就是今天山東的蒙山,當時有個岷山國,其故地當即春秋時為魯邑的蒙,在今山東蒙陰縣西南,也在魯西南地區。根據《韓非子》的說法是桀索要了岷山之女導致了天下人心離散而亡國,這個在《竹書紀年》裡也有明確記載:“後桀伐岷山,岷山女於桀二人,曰琬、曰琰。桀受二女,無子,刻其名於苕華之玉,苕是琬,華是琰。而棄其元妃於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與伊尹交,遂以間夏。”這是說桀沉迷於琬、琰二女,也就是清華簡《尹至》裡說的“龍(寵)二玉”,拋棄了元妃妹喜,滿懷憤恨的妹喜才和伊尹串通,毀滅了夏。正因為夏桀迷惑琬、琰二女,所以長時間地居留於位於魯西的西邑夏,所以商湯才抓住機會向夏桀發動進攻,在今濟寧一帶的有娀之虛一番激戰,夏桀措手不及,被打得大敗而走,都城西邑夏被攻克,夏朝隨即滅亡。

可注意的是上引《說苑》中的說法,桀伐湯的主力軍隊是東方“九夷之師”,他還能調動九夷之師的時候,湯不敢動;桀為有仍之會、滅有緡、伐蒙山之後,東夷反叛了,九夷之師不再聽他調遣,湯趁機起兵伐之,獲得勝利。這個記載和程德祺先生所言“夏族本為東夷族中的一支”正相符合,蓋夏本東夷方國,因為勢力強大稱為諸夷之盟主,並建立了方國部落聯盟式的國家,商也曾經是這個聯盟的成員之一。唐蘭先生認為商人稱“國”為“方”,周人稱“方”為“國” [10],而筆者認為夏人稱方國為“夷”,也就是人,“夷”是夏人的自稱[11]。

《說苑》雖然為劉向編定,為後出之書,但其所據資料多先秦古書,如桀曾伐湯,在《歸藏》中也有記載,言“昔者桀筮伐唐(湯),而枚佔熒惑曰:'不吉。不利出征,惟利安處。彼為狸,我為鼠,勿用作事,恐傷其父。'”(《玉函山房輯佚書》輯) ,可見這段記載也確有所本。

《呂氏春秋·慎大》說桀失敗後被“逐之至大沙”,這個大沙應該就是古說的流沙,恆見於《山海經》中,乃是一條河川,何幼琦先生認為:“流沙是一條河川,決不是沙漠瀚海,它只能是現在的泗水” [12],說良是也。是桀失敗後沿著泗水乘舟難逃,逾淮至江,浮江溯流乃可至於巢湖的南巢氏也。如果桀都在山西,或在二里頭,桀戰敗之後怎麼能跨越商人控制的河南地區浮江至南巢?豈不妄哉?

以上的傳世典籍之記載,均可與清華簡《尹至》所言湯是“自西翦西邑,戡其有夏”相印證,所以當時商西夏東當是不爭之事實,亦可證當時偃師是湯都西亳而非桀都斟鄩;桀都不得在亳西之安邑,斟鄩亦斷然不會在偃師二里頭,鄭玄等人“夏之邑在亳西”的看法屬於望文生義,不足為據。

根據《尹至》和傳世典籍來看,當時夏桀有兩個都邑,一個是斟鄩,在今山東濰坊,當為東邑;一個在今天的魯西一帶,稱為“西邑”或“西邑夏”,夏桀末年,從其為有仍之會、伐岷山開始,就一直居住在西邑夏,這裡已經成了夏朝末期的都城。商湯自西來進攻西邑夏,在魯西的郕或有娀之虛將夏師擊敗,夏桀順泗水(大沙)難逃至南巢;另一部分夏人主力逃往西北,成為戎狄諸國,終商之世都在與商為敵,此其明證也。

要之,清華簡《尹至》的出土,對我們正確認識夏、商的疆域位置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確定“西邑夏”的相對於商亳的位置,可能成為解決夏代東、西之爭一個突破口。

註釋:

[1]本文引用的清華簡《尹至》、《尹誥》,均據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尹至〉、〈尹誥〉研讀札記》所附釋文。引文用寬式。原文見覆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1-1-5。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52

[2]傅斯年《夷夏東西說》,《傅斯年選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第247~292頁。

[3]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見《觀堂集林》卷十,中華書局1959年,第451-452頁。

[4]楊向奎《夏民族起於東方考》,《禹貢半月刊》第七卷第六七合期,P61-P79;

[5]楊向奎《夏代地理小記》,《禹貢半月刊》第三卷第十二期(總數第三十六期)第14-18頁。

[6]楊向奎《評傅孟真〈夷夏東西說〉》,中國先秦史學會編《夏史論叢》,齊魯書社1985年

[7]程德祺《夏為東夷說略》,《中國古代史論叢》1981年第三輯。

[8]王寕《夏國疆域新證》,《棗莊師專學報》1993年第1期。

[9]顧頡剛《有仍國考》,《古史辯》第七冊下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P324-329。

[10]唐蘭《四國考》,《禹貢半月刊》第一卷第十期,第6頁。

[11]王寧《夷夏關係新論》,《東嶽論叢》1994年第6期

[12]何幼琦《〈海經〉新探》,《歷史研究》1985年第2期。

清华简《尹至》、《尹诰》中“西邑”和“西邑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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