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今天我們來讀杜甫生平寫的最後一首詩。順帶整理一下杜甫晚年的行程與生活情景。

前一篇我們說了,杜甫在雖然身多疾病(瘧疾,肺病,風痺,糖尿病不斷地纏繞著他),但他的生活總算是少有的安定,他有幾位僕人,也種了一大片土地,還有一大片柑林,雖然談不上小康,生活總是可以維持了。

但不久,就是767年,他的弟弟杜觀經江陵到夔州來見他,然後又去藍田成了婚,結婚後又回到荊州附近的當陽,這一段時期,他不停地寫信給杜甫,勸他出峽。杜甫一方面因為夔州氣候惡劣,再加上朋友稀少,久住不宜且無趣;另一方面,他心心念念地想著回到北方(他到江湘當然是為了繞道回到故鄉去),人越老越想回故鄉。於是到了768年正月中旬,他把自己的土地和果園都贈給了朋友,從白帝城放船,出瞿墉峽而出。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奉節)

荊州此時已十分繁華,它是地理位置上的交通樞紐,向北可經襄陽回到洛陽、長安,向南可以到達潭州、桂林,沿著長江上下更上橫貫東西。在760年,他成了人文意義上的“南都”。但繁華留不住杜甫,他沒有打算久住,他有兩個行程方向:1、北歸長安;他心裡想的,還是故鄉的明月,家中的老屋;2、沿江東下,投奔他的親人們(江東有姑母和弟弟杜豐),更何況,江東是他曾經在青年時期漫遊過的地方,總歸還有一大撂舊地重遊的念想。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荊州古城)

北歸行不通了。因為768年二月商州兵馬使劉洽殺死防禦使殷仲卿叛變。商於地區陷入戰亂,交通阻隔。只能等著,結果到了八月,吐蕃又進攻鳳翔,長安又受到兵亂威脅,歸不得也。

東下也未成行,因為江東的姑母和弟弟杜豐長久沒有消息,去了又能投奔誰呢,於是他只能在荊州待著。好在,荊南節度使衛伯玉關係還行,杜甫曾寫詩稱讚過他。而他的從弟杜位正在節度使行行營裡任行軍司馬;鄭虔的弟弟鄭審現在是江陵少尹。這是老邁的杜甫在江陵的社會關係。杜甫得依靠他們生活下去。

但顯然並不容易,這些關係給他的幫助十分有限,而他也一天比一天更為衰老,身體一天比一天病弱。他耳聾到與人談話需要別人把話寫在紙上,他的右臂偏枯了,寫信都要靠兒子代書。一文不名之身家,醜陋而衰老的容顏,換來的只能是現實無盡的冷淡,他想去拜訪朋友,步行拄拐,門子不肯通報,想乘轎子,又沒有錢去僱,他在青年時在長安過的日子,又重演在他的面前,只不過,這時的他,已接近花甲之年,再不是那個有未來的青年人了。於是他說:“苦搖求食尾,常曝報恩腮”(《秋日荊南抒懷》,下同),他的生活是“飢藉家家米,愁徵處處杯。”他不斷地向人乞憐,以獲得米糧和酒食。

這樣的日子,杜甫實在過不下去,到秋天,他遷居到了江陵以南的公安縣,臨走時,他寫詩給杜審:“社稷纏妖氣,干戈送老儒。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病弱衰年的杜甫走到了他的窮途末路了,他無路可走了。

他在公安也沒有住多久,因為公安很快就發生了變亂。他又乘船到了嶽州(就是岳陽),769年正月,他乘船從嶽州經潭州去衡州(衡陽),因為衡州刺史韋之晉是他的朋友。不料他還沒到衡州,韋之晉已調任潭州刺史。無枝可依的杜甫只好上船重回潭州。

再次回到潭州,已經是夏天了。讓杜甫無奈的是,韋之晉在四月就死在了任上。長期水上漂泊的老杜仍然無處可去,他在陸地上再也找不到安身的處所,此後的餘生時光,大約有一年半的歲月,他都是在船上度過的(其間偶爾至江閣療病)。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長沙杜甫江閣)

第二年,也就是770年的四月,湖南兵馬使臧玠殺死了潭州刺史崔瓘,潭州大亂,就算船上,他也不能安然過日子了,於是他只好再次乘船南下去衡州。江海飄零間,他嘆息“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緩。……”這艱難的時世,總也不願給杜甫一絲喘息的機會。

杜甫到了衡州之後,打算南下郴州,因為他的舅父崔偉在郴州任錄事參軍。走到耒陽縣時,江水大漲,無法行船,他只好把船泊在方田驛,連續五天得不到食物。天幸杜甫還有點名聲,耒陽縣令聽說之後,立即寫信派人送來了豐富的酒肉。杜甫收下這些雪中送碳的贈品之後,還寫詩感謝聶縣令。但洪水總也不退,他只能掉轉船頭,又回衡州。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岳陽杜甫墓)

故事來了,大水退去,聶縣令派人來尋杜甫,卻再也見不到杜甫的蹤跡,他以為杜甫肯定是在漲水時淹死了,於是他在耒陽縣北給杜甫立了一座空墳。後來傳說中杜甫在餓了幾天後暴食而死的傳說就是這樣來的。

其實杜甫此時並沒有死,他打算北上漢陽,預備沿著漢水回長安去,大概是知道來日無多,他計劃著能在生前再回一趟長安,但計劃只是計劃,他再也沒有能力走出湘江了。這一年的秋天到冬天,他的船就只能在湘江上漂浮著,水上潮溼,老杜的病情加重,他倒下了,病臥舟中,寫下了他最後一首詩,詩題《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如題所說,三十六韻,七十二句,詩很長,想了一下,決定找出其中若干句子來讀。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馬王堆出土的十二律管)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開篇前四句,這是詩意一個自然段。《漢書·律曆志上》記載,傳說黃帝使伶倫取嶰谷之竹以制樂器,制十二律,人間始有音樂;《禮記·樂記》記載:“昔者舜作五絃之琴以歌《南風》之詩。《七發》裡有:“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死半生。”桐又是制琴的材料,老杜以琴來比喻自己。老杜自己有風疾之病,以聖賢起興,如果不是聖賢們的律管有誤,傷了琴心,我怎麼會像現在這樣半死半生呢。這當然是無端的指責,難道黃帝虞舜制律彈琴還有錯了?他要盤點自己的一生,有點埋怨命運的不公,於是把責任推到軒轅黃帝,推到虞舜這些先賢。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軒轅黃帝像)

當然,他很快說“聖賢名古邈”,不怪他們,他把目光收回到當下的船中,回到自己臥病舟中的眼中所見。小船常常倚伴著晚霞靠岸停泊在湖的東北角;湖水遼遠平闊,每天早上很早就能見到明亮的參宿之星。風疾發作的時候,耳鳴聲像馬融的笛聲;顫抖的樣子,像是王粲登樓賦裡寫的在北風中敞開衣襟。這是老杜當下的狀態。空闊人世間,寒水浮孤船,晨星寥落下,衰病一老殘。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參宿示意圖)

《悲歌》說:“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郁累累。”老杜思念自己回不去的故鄉,他在寒風中悲傷遠望,那慘淡迷濛的雲霧,在年末歲尾之際顯得如此的陰冷。遠處水鄉霧霾中的茅屋若隱若現;楓林蕭索掩映著一脈遠遠的青山。冬季的瘴氣濃郁溼熱,濛濛細雨下個不停,遙遙傳來的祭祀鼓聲就像貓頭鷹的哀鳴。這是老杜病臥舟中的所見所聞,說不盡的淒涼冷清。

他寫自己的生活狀態: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剛剛有點高興的事情,各種愁事就迅速襲來,沉重的生活讓人沉淪,眼前景物讓人傷感。他寫自己的人生艱難,世路險惡讓他杯弓蛇影;種種際遇讓他只能長期羈留他鄉。他梳理自己的一生困頓,他寫眼下的貧窮,他終日以以藜羹度日,“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從成都帶來的烏皮幾早已經被他靠爛又用繩子重重捆紮,身上穿的衣服是補丁摞補丁,每一寸都是針腳。

他的心情如庾信一樣憂國傷時,在這樣的淹留憂苦之中,實在做不出陳琳那樣的好文章。他總結自己的人生:巴蜀十年,他常常穿著岷山當地人的粗葛布衫;後來的楚地三載,更是連家人的衣裳都無以為繼了。受朋友的照顧勉強追隨陪侍於錦帳;但最終還是做不下去,只能做一個久久獨自吟詠放歌的白頭老人。他嘆息自己再也回不到自己本真的狀態,他悲嘆自己只能搖尾乞食。他覺得自己連榮辱都不去計較了,這樣下去就更易沉淪下去了(讓人不禁想起郁達夫的《沉倫》。

詩人慶幸自己有自己的底線,生活貧困到了每頓飯要數著米粒計劃吃食的地步,仍然不曾接受闇昧的財物。他坦然向人乞食,但卻從不違背良心。他說“得近四知金”,所謂的“四知金”是指後漢王暗自給楊震黃金,對他說:“暮夜無知者”。楊震說:“天知、地知、子知、我知。何謂無知“於是不肯接受。這是杜甫對自己的清醒認知,生活艱難至此,他仍堅守道德底線,他真的是一個極端純粹的人。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潼關楊震四知坊)

他說自己北歸之路已經斷絕,這讓人心生痛恨;他想找桃花源以安身立命,但實在無處可尋。於是只能像蓬草一樣隨風飄轉;他寫自己吃下藥去就汗水涔涔;他知道自己死期將要臨近了,北歸已成為遙不可及的夢,但他仍然想起追日的夸父,仍然想起合縱連橫的蘇秦張儀。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國家,忘記這個多災多難的邦國。即便生命即將終了,他也相信海納百川,終成浩瀚;泰山不讓土壤,始得高大,他時時有自己博大的心胸,他高聲唱出: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戰場上的鮮血仍在漂流,軍隊的號角仍然嘹亮!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杜甫像)

回首往事,盤點一生,詩人老病窮困,客居飄舟,他覺得自己衰病如此,定將像晉朝的葛洪尸解那樣,必死無疑了;自己已經無力像漢末許靖那樣拖家帶口遠走安全之地了;一家八口的家事將像空有丹砂訣而煉不成金那樣難以維持。想起來怎不叫人淚下如雨啊!最後這幾句顯然是詩人是希望親友在自己死後,能夠伸出援助之手,給他的家小以生活上的照顧。這飽含深情的臨終哀鳴,讀來讓潸然淚下。人之將死,詩由淚成。

大曆五年的某個冬天的夜晚,杜甫寫完了他一生最後的七十二句詩,向人間發出了最後的吶喊之後,溘然長逝,一代詩聖,就此星殞,如流星劃過暗夜,他詩歌的星光在一千多年之後,仍然閃耀在中國詩歌的天空。元稹給杜甫寫過墓銘《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並序》稱:“苟以為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自從有詩人以來,沒有像杜甫這樣偉大的。

杜甫生平的最後一首詩

(杜甫墓)

他死後,家人無力安葬他,把他的靈柩厝在嶽州,直到四十三年之後,他的孫子杜嗣業才藉助乞討將杜甫的遺體搬運到偃師,移葬在首陽山下,緊挨著杜審言的墓,不遠處,是杜預的墓。

嗚呼,一聲長嘆!

(【唐詩閒讀】之152,部分圖片引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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