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叔和元慶嫂的愛情

十三叔和元慶嫂的愛情

十三叔這一輩子最引以為傲的不是他的那幾畝田,而是他娶了元慶嫂這麼好的女人。

他娶元慶嫂的時候,三十已過一歲。因為從小沒爹沒孃,和兄弟幾個相依為命,所以全部的積蓄只有屋前的十棵桃樹和屋後的半畝瓜田。我的老家在陶辛鎮的樓麻村,躲在南方的大山窟窿裡,從前到後一百多戶人家,像是同外界隔絕了一樣。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是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一大家子人就圍著院子住在四面的宅子裡。十三叔成家晚,條件又艱苦,因此也一直同我們住在一起。

十三叔本不叫十三叔,只是自打他娶了比他小十三歲的元慶嫂之後,村裡人便都這麼喊開了。起初,他也知道,這外號多多少少有些愚弄嘲笑的意思在裡面。不過,隨著日頭的拉長,喊的人就忘了原本的意思,而他自己,也欣然接受。

元慶嫂這個女人,一開始總讓人有些難以捉摸。她嫁給十三叔的時候,才剛滿十八歲。十八歲的姑娘,按理說不是在風風火火,就是在唸書習字。可是她偏偏選擇了嫁人。更讓人疑惑的是,她自打進了這個家門,平日裡就很少拋頭路面,儼然一副小媳婦的模樣。旁人到沒覺得她神神秘秘的,只是逢人見了十三叔,就眉眼裡透著羨慕的說:“十三啊,你真是三生修來的好福氣,娶了元慶這麼個好姑娘。”

只有我們一個院子裡的幾口人知道,元慶嫂不出門的原因,其實是因為臉上那塊桃花形狀的雀斑。

這日一大早,十三叔就起來了。

雞剛打鳴,天色還是半黑的,四周靜的除了躲在草叢裡的螞蚱,和遠處田壟裡的蛙鳴,便再毫無動靜。十三叔就著黑在井邊抹了把臉,又在壺裡裝了點水,一切準備妥當了天也未亮,索性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無所事事地抽起了煙。

門前的桃樹一到了盛夏,就和普通的樹看起來形狀無異。十三叔朝樹的影子看著,心裡就思忖著,等今日去鎮上找到買瓜的店,把家裡的西瓜全賣出去了,他就把這桃樹除了,重新種上一年四季都可以有所收穫的玩意兒,就不必愁著沒錢,媳婦臉上的雀斑看不好了。

鳥在桃樹的枝葉間叫著。這麼想著,他就站起身,跺了跺鞋邊的泥巴。鳥群被這跺腳的聲音驚醒了,一陣起落,枝葉發出比鳥鳴更大的聲音。十三叔抬頭瞅了一眼,是幾隻烏鴉。他皺了皺眉,扔掉了手裡的菸頭,也不管天亮沒亮,就拿起水壺,扛著幾個西瓜,朝鎮上走去。臨走還不忘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嘴裡喃喃地念叨著:“真是晦氣,晦氣。”

到了中午,仍不見十三叔回來,元慶嫂就有些急了。她見我在樹蔭底下擇菜,就探頭問我:“媛兒,可看見你十三叔了?”

“早上起來去茅房的時候看見了,”我停下了手裡的活,右手指了指柴房,“十三叔那會兒坐在那裡發呆呢,”說完還笑了笑。

“那你可看見他啥時候出去的?”

“看見了,出來的時候正巧看見他拿著水壺朝西邊路上去了,那時候天還黑著呢,隔壁容家門口的狗叫了兩聲,我絕對沒記錯。”

元慶嫂聽了,就朝西邊路上望了過去,那是樓麻去鎮子上唯一的路,這點她很清楚。想了想,她又問:

“他帶了水壺?他哪有什麼水壺?”

“帶了呀,我見他帶著的。”

“什麼樣兒的?”

“我也沒看清,就看見他把那壺的一邊穿在扁擔上,那壺上有個掛繩,走起路來那繩子搖搖擺擺的。”

這麼一說,元慶嫂就急了,她心下一驚,那哪裡是什麼水壺,那是一整瓶白酒。這要是他在鎮子上遇到個什麼熟人,兩人聊得一高興,一瓶白酒下肚,只怕晚上兩個人拉都拉不回來。

她順勢解下了系在腰間的圍裙,朝我招呼著:

“媛兒,你先隨我來,把你十三叔喊回家裡來。”

“元慶嫂,可你的臉……”我指了指她右臉上那塊形狀怪異的雀斑。

“哎,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叫先拿口罩帶著,總比怕見人不去的強。”

沿著西邊一路尋到鎮上,果不其然,在鋪子口的飯店裡找到了他。

十三叔仰身躺在兩條合併起來的長條板凳上,褂子一直摞到肚皮上方,臉燻得微紅,整個人躺在那裡,打著呼嚕,醉的不省人事。身旁的桌子上,水壺裡的白酒已經喝得見了底,壺歪倒在一邊,花生米也零零散散幾粒剩在碟子裡。對面同他一起喝酒的人,此時也已經有些醉了。

我們隔著兩個桌子,都聞到了他們身上濃濃的酒味。元慶嫂二話不說,走到桌子前,拍了拍凳子上的十三叔,見他沒有反應,又拍了兩下,仍是毫無反應。

十三叔這頭呢,今天確實是喝多了。

他一大早趕到鎮上聯繫需要瓜的店,跑了一圈下來,可沒少受氣。有人猜他的瓜是不是品種不好,被水泡壞了,才會這麼急急忙忙的要賣出去。也有人看他穿的衣服縫縫補補的,以為是叫花子沒錢上門騙人來了,直接扔給他十塊錢就把他打發走了。碰了一鼻子灰,瓜還沒賣出去,就想著吃了午飯再去試試,萬一有誰同意買了,錢賺到了,就可以給媳婦看臉了,多受些氣又何妨呢。

嗨,這萬一還真就給他碰上了!這飯店的老闆,正是以前年輕的時候一起上山放牛的王二麻子。這王二麻子前幾年娶得老婆在集鎮上給別人車子撞死了,對方賠了十幾萬塊錢,就在這鎮上開了家小飯店,賺些錢養家餬口。十三叔同他說明了情況,他當下就點頭答應了,不僅當場付清了瓜錢,還同十三叔說,吃了飯,就派人開著車去把瓜運過來。

十三叔畢竟受了一上午氣,這會兒遇見老朋友,如此講義氣,兩人一聊二去,就喝上了,這一喝,就醉了。也就出現了我同元慶嫂開頭看到的那一幕。

這男人本身體型就大,醉了酒更是拖都拖不動。元慶嫂拽了好半天,盛夏的午後格外燥熱,又戴了口罩,額頭上已經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喊了半天也不見他有什麼反應,倒是把對面一同喝酒的王二麻子給喊醒了。

那人一抬頭看見元慶嫂,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立馬站起身,點頭哈腰笑呵呵地直喊:“嫂子好。”

元慶嫂點點頭,沒說話,低頭朝躺在那裡的十三叔看了一眼。

王二麻子到底是個精明人,開飯店幾年,遇的事多了,腦袋也變靈活了。他眼見著老十三的媳婦見他們喝了酒,不說話,一看就是不高興了。就趕忙上前解釋:

“嫂子,”他撓撓頭,“你也彆氣了,這老十三喝多了全怨我。我們這都好幾年沒見了,今天正巧碰上了,聊得投機了才喝成這樣。”

“我沒生氣,我生氣幹嘛。”元慶嫂拿起桌上的水壺,兩三下就擰緊了瓶蓋。

王二麻子也知道,這女人吶,口是心非的佔大多數。嘴裡說不要的,心裡卻想著。像元慶嫂這樣,嘴裡說不生氣的,就怕早就一肚子火憋在心裡了。他也識趣,自會找著臺階給自己下,就說:“這老十三跑一上午,就為了賣掉家裡的西瓜,剛好我店裡需要,就把全部訂下了,錢也全部付清了,下午就準備叫車給全部運過來,嫂子你也彆氣了,他跑來跑去也夠他累的。”

這句話說得妙啊,既說出了元慶嫂心疼丈夫的心裡話,又一語道出了十三叔的辛苦奔波,還給自己頭上戴了個‘好人’的帽子。元慶嫂聽了,自然高興,畢竟,西瓜全部賣出去了,加上春天買桃子攢下來的錢,今年過個好年想來是沒有問題了。

“那事真要謝謝你。”

“哎呦,嫂子,這說的哪裡的話。我看老十三也喝多了,不如我讓人開車把你們送回去,順便把瓜給運過來。”元慶嫂說好,他就跑到門外,叫了一輛運貨的車子,讓人把我們幾個送回去。雖然喝了酒走起路來歪歪咧咧,倒是細心得很,走前不忘再三拜託開車的師傅,路上注意安全。

誰知道,這酒卻喝出了大事。等我進房間喊十三叔起來吃完飯的時候,他卻早已起來,人不知去向。

我趕忙轉身跑到院子裡,元慶嫂正在擺吃飯的碗筷,見我一個人跑了出來,就問:“你十三叔呢?醉倒現在都喊不醒嗎?”

“不是,嫂子,十三叔他,十三叔他,他不見了。”匆忙間我的話語也變得不知所措了起來。

“他不在屋裡?”元慶嫂詫異。

“不在?也沒見他什麼時候出去呀。”父親聽到我們說話的聲音,走了過來,問:“十三弟不在家嗎?他不是喝多了睡著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元慶嫂似乎想起了什麼,就說:“我大概知道他去哪裡了,真怕他鬧大事。”說著,就跑了出去,我和父親跟在後頭。

元慶嫂一路跑到了東頭路尾的小門診裡。門口玻璃門已經碎了一邊,她也顧不上喘口氣,就衝了進去。冷醫生坐在地上,半邊身子靠在桌角,額頭上淤青了好大一塊,流了些血。她轉過身,十三叔正躺在倒下的半邊玻璃門旁,碎玻璃散了一地,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可把元慶嫂嚇壞了,一急,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流了出來。她撲通一聲跪到在十三叔身邊,也不管玻璃紮在腿上,就哭著喊:“十三,你給我醒醒,你快醒醒啊,你這是怎麼了!”

父親在一旁慌了神,也什麼都沒看,跟在她後面喊著:“老十三,你快醒醒啊,你不能這麼拋下元慶和我們就走了啊!”

冷醫生從他們身後扶著桌子站了起來,或許是眼前有些暈眩,他閉著眼適應了幾秒,隨後睜開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元慶嫂和父親。然後,他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呢?”

元慶嫂聽到背後的聲音,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走到冷醫生面前,眼角還掛著淚,就說:“你說,你到底把十三怎麼了?”

“我還想問他把我怎麼了呢。”冷醫生沒好氣地回答道。

“是不是他找你幫忙,你不幫反而出手害了他!”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有趕過來的村民聽了,嚇得掉頭就打了派出所的電話。

可是鎮上的派出所離這裡遠之又遠,等到他們過來,天估計都黑了。元慶嫂管不了那麼多了,她衝著冷醫生喊道:“你今天拿了我們十三的命,我也要取了你的命,一命抵一命,我也不怕了,大不了,我們同歸於盡!”說完,就從地上撿起一大塊玻璃碎片,抵在冷醫生的喉嚨上。

“同歸於盡做什麼啊。”

千鈞一髮之際,人群這邊突然響起了人說話的聲音。只淡淡一句,卻把元慶嫂手裡的玻璃片都嚇得掉在了地上。

她轉過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十三叔,爬了起來!而且,還同正在僵持著的兩人說話了。

“你們在幹什麼啊,好端端的,尋死幹什麼?”十三叔坐在那裡,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的兩人,那神情,和剛睡醒無異。

元慶嫂走過去,搖了搖他的肩膀,又捏捏自己的胳膊,確定這不是夢之後,氣得直跺腳:“我就說你酒喝多了要出事,”說著把十三叔從地上扶了起來,“我,我剛剛以為你死了,拋下我不管了!”然後眼淚又像先前那樣不停地流了下來。

冷醫生見誤會解除了,走上前來,對父親看了一眼說:“你們家十三今天酒喝過頭了,跑到我這裡來,硬是要我替他媳婦看臉上的雀斑,我說不看,他就耍起了酒瘋,砸壞了我的玻璃門,還把我推到了,額頭都蹭破了”說著指了指額頭上破了皮的地方。

父親聽了,趕忙過去賠禮道歉,那冷醫生也不賣面子,接著說:“我並非不幫她看病,只是她臉上的雀斑長成桃花一樣,我真沒見過。再說,你們砸壞了我的東西,又砸傷了我,豈是一兩句道歉就可以的。”

“那你要怎樣?”元慶嫂問。

“我也不想怎樣,你們賠些錢,就了事吧,我也不想警察來了鬧大了,還影響我門診的生意。”

“那要賠多少?”

“不多,三千塊錢。”

“什麼?三千!”我聽完嚇了一跳,“我們到哪裡搞這麼多錢!”

元慶嫂也嚇得不輕,半響,她想起中午在鎮上,王二麻子曾經告訴她,賣瓜的錢已經全部結給十三了。就轉過頭,看著十三叔說:“我們就把賣瓜的錢賠給他吧。”

“這怎麼行,”十三叔一聽就急了,酒也醒了一大半,他直襬手,“不行不行,那是留給你看臉上的病的,給他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元慶嫂聽了,沉默了片刻。她握著十三叔的手說:“沒事,弄壞了別人的東西,賠是理所應當的。這雀斑又不是什麼病,死不了人,醜就醜些,我嫁給你了,就打算跟你一輩子,還怕別人笑話我不成。”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又像沒事人一樣,甚至比往常更加恩愛了。十三叔前前後後忙活起了稻子的收割,元慶嫂也破天荒的沒有帶口罩,露出她臉頰上形狀怪異的雀斑。

趁著午飯休息的檔口,我問十三叔:“你不會嫌棄元慶嫂臉上的雀斑,而不愛她嗎?”

永遠不會。他這麼想著。

“因為她臉上的雀斑,同相知相心一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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