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9歲輟學撐起了家,她對我說山上有個狼把我叼走了都沒人知道


妹妹9歲輟學撐起了家,她對我說山上有個狼把我叼走了都沒人知道

妹子在微信上跟我說,姐,我在上學哩!我問她,上什麼學?妹子嘿嘿兩聲說,我在參加縣上免費的電腦培訓。上天可憐我,給我學上哩!

聽著妹子的話,我心裡酸酸的。此時,妹子已年過四十。

我的老家在陝西渭北一個旱塬上。在外人面前我常常這樣解釋我的家鄉:我的家鄉在陝西關中,陝西分三大塊,陝北、陝南、關中,我們家鄉那兒是陝西條件最好的地兒。但實際上,我也說不清我家所處的村莊應該劃分到那個片區,而且打我記事起,整個村莊除過窮還是窮,我家則是莊裡最窮的那一家。也許窮怕了,怕說自己的家鄉窮。

妹子就出生在我們這樣的窮家。她是我們家拼盡全力保留下來的最後一個孩子——她出生時正是計劃生育緊張的時期。

但妹子的出生,仍然像一個意外,讓父母有點措手不及,家裡太窮,多一個孩子多一張嘴。打我記事起,妹子好像一直營養不良,頭髮稀黃稀黃,經常像個小老頭一樣皺著眉。而且三天兩頭地病,一病母親便抱著她滿莊尋人借錢看病。 然後就是父母輪流在醫院照顧她,白天母親在家做飯,我負責送飯到鄉上的醫院。醫院裡那個粗粗的皮膠管裡的藥液一滴一滴流進妹子的血管,妹子像個病貓一樣蜷縮在病床上,無聲無息。

妹妹9歲輟學撐起了家,她對我說山上有個狼把我叼走了都沒人知道

這個像小老頭一樣的妹子總是抱著母親的腿嘰嘰唔唔地哭,然後瞪著圓圓的眼睛把手放在嘴裡吮,看著是那樣弱不經風,以至於多年後她成為家裡的頂樑柱時,我常常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妹子不生病的時候,愛跟在我和弟弟的屁股後面扭,但我和弟弟好像從沒在意過她。

8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知了叫得格外瘋狂,樹影婆娑之處,風裹挾著熱浪狂躁地與驕陽對峙。妹子風風火火地從學校跑回家——那時妹子已經九歲了,我真沒注意她從什麼時候開始再也不病懨懨地了,相反像個女漢子一樣瘋。進了院門,她大聲武氣地對正在院子裡鏟牛糞的父親說:“爸爸,老師要我們交暑假作業的錢。”

聽到妹子的話,父親的眉頭皺成了一團:“不買,沒錢。”隨著鐵鍁的上揚,一團牛糞被父親甩到了糞堆上。

妹子立馬嘟了嘴,低著頭,站在屋簷下揉搓自己的衣襟:“不買老師不讓念見書哩。”

“那就不念了,家裡沒錢!”

妹子不說話,腳一跺,轉身進了屋。

父親的話不是說著玩的,妹子真不再上學了。也許父親是早有考慮,那時已是八十年代初,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一家六口人,母親一直體弱多病不能幹重活,爺爺年事已高,家裡實際上只有父親一個勞動力。父親考慮家裡總要有一個孩子退學,一是節省學費,二是幫助家裡勞動。

當不能唸書的妹子常常坐在院子裡發呆、偷偷地哭時,無知的我正坐在教室裡享受中學生應有的快樂。妹子常常魂不守舍地在村子裡亂轉,妹子的脾性大變,常常無緣無故發脾氣,常常一個人偷偷跑到無人的地方讓家人找不到。有一次,她稀裡糊塗跑到了一個亂墳堆裡,然後不知不覺睡著了,等醒來時,看著滿墳地被野風颳得東倒西歪的荒草時,她才感覺到害怕。

終究,妹子接受了不能上學的現實。她安靜了下來,安安靜靜地幫父母幹活,她屈服於家庭貧困的現實。由於母親長年臥病在床,為給母親看病,家裡確實已經欠了太多的外債,不但借了鄰里鄉親很多錢,還在信用社貸了不少款,常常有討債人上門討債。為了逃避討債人令人心焦的折磨,每當有人上門討債,我們便躲在屋裡不出來,只聽到父親母親一邊邊地向討債的人告艱難,央求寬限時日。

妹妹9歲輟學撐起了家,她對我說山上有個狼把我叼走了都沒人知道

隔了兩年,父母心中愧疚,又想讓妹子再回學校,但妹子堅決不回學校了,她的同學們到家裡來前拉後推也不能讓妹子回心轉意。妹子似乎用心中的苦支撐著一種原始的倔強,她嘴上說長大了再和小她的同學一起上學不好意思,實際上內心似乎放棄了求學的慾望,她接受了現實,她得和父親一起撐起家。但妹子想學習的慾望在心底瘋狂地膨脹!她常常把我和弟弟學過的課本帶在身上,利用做農活休息的時間學習,她還打算把《新華字典》上所有的字背下來。她沒有奢望以後再考學,沒有奢望跳出農門,她只是想自己不成為“文盲”。後來,沒讀完三年級的妹子不但信寫得流暢,而且生活中的賬目算得頂呱呱,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她是個初中生。

從十歲開始,妹子便和孫家溝的這座山為伴。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不光原上的地分了,家家戶戶在山上也分了地。山高地廣,山上的人家分散在各個旮旯,猶如幾滴水融入了大海,悄無聲息。妹子不得不和父親一起在山上勞作。有農活的季節,父親清晨早早地出門耕田播種,妹子迎著晨曦,出門到溝底挑水。十歲的妹子個子太矮小,水擔的鉤子太長,她便把水擔鉤子在水擔上纏繞一兩圈。早飯做好了,妹子用水擔一頭擔著米湯罐子,一頭擔著菜和饅頭,穿過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和茫茫的大霧,給耕地的父親送飯。大霧中看不到父親的身影,妹子扯著嗓子“爸爸——爸爸——”地大叫幾聲,隨著父親的應答聲,妹子便能找到父親。

有活的季節,主要是熱天,在山上最難熬的是晚上睡覺,鋪天蓋地的蚊子讓人懼怕。十幾平米的屋子裡必須煨上煙火,要不然人可以被蚊子吃掉!而煨了煙火,蚊子跑了,煙子卻燻得人難受。另一件讓人難受的事情是下雨的夜晚,牛兒和人得同住一間屋子。牛槽就在人的頭邊,牛兒嚼草的聲響、呼出的草味清晰可辨,要是再拉幾泡牛糞,滿屋的臭氣燻得人只能大睜著眼睛等天明。

妹子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懵懂而簡單地挑水做飯,放牛打柴,在這種懵懂的勞作中,她似乎漸漸忘記退學的痛苦記憶。妹子長到到十四五歲時,收割播種,除草擔糞,樣樣活路做得精細,真正成了一個農民“把式”。她割起麥子比父親都快;她背起柴來能背牛腰壯的一大捆;她挖起藥材比誰都挖得多……她的能幹已經在方圓幾個村都出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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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妹子獨守一座山的時候,她的孤獨應該是到了極致,母親一直體弱多病幹不了重活,父親得兩頭跑,原上的農活來了,他得下山做,山上的農活來了,他就上山做。父親下山了,妹子卻不能一起下山,她要放牛放羊。山上人煙稀少,很多時候她只能與牛羊為伴。她喜歡聽牛羊的叫聲,牛羊一叫,她覺得山不再那麼靜得可怕。妹子常常把小羊抱在懷裡喂草,與小羊小牛玩耍。但我想妹子所忍受的孤獨是任何人無法體會到的,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說:“山上有個狼把我叼走了都沒人知道。”雖然說這話時帶著玩笑的口吻,但我知道這也是她最真實的內心表達。妹子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淚不由得掉了下來了,心裡跟著一陣痛,我能深切地感受到她的孤獨甚至恐懼!記得有一次,只有我和妹子在山上,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聽到一陳敲門聲!我和妹子同時驚醒了,恐懼地緊緊抓著彼此的手,瞪大眼睛望著黑暗,大氣都不敢出。直到門外傳來說話聲,說他們是我們村拉東西下山的,拖拉機陷在路上了,想找我們借斧頭用一用。我和妹子辨別著說話人的聲音,終於確認是我們村的人,才放鬆了下來。我不知道妹子一個人在山上時,她在半夜裡聽到過多少次不明真相的各種聲音,她是怎樣熬過一個又一個孤獨的夜晚!

忙假和暑假,我和妹子一起在山上做農活時,應該是妹子最快樂的時光,我們一起放牛,一起割麥子,一起拔豆子......有時候,我們就坐在山坡上,什麼也不做,看青青的野草在微風中顫抖,看白雲在藍藍的天上漫遊,也會說長大了想做什麼的話題。偶而,會說起家裡的情況,說起妹子自己。才提起話題,妹子好象說得不經意,不在乎,似乎還帶著戲謔的口吻,漸漸地,她會突然沉默,然後把目光投向遠處,等回過頭來,眼裡已經盈滿淚水。然後妹子放下所有的堅強,和我抱頭痛哭。她說她常常夢到又回到學校讀書了,夢到老師學生圍著她說這說那,夢到自己考了班上第一名。妹子的學習成績是非常好的。

哭過之後,妹子又會恢復快樂的天性,露出笑,嘴角帶著倔強向上揚著。她說不相信我們家總是這麼窮,她說等我們都長大了,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看著臉上掛著淚水笑著的妹子,我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愧疚,卻茫然無助。

妹妹9歲輟學撐起了家,她對我說山上有個狼把我叼走了都沒人知道

妹子在山上除做農活外,養羊餵雞,挖草藥摘野果,凡是能掙錢的門道她都嘗試,她的目的很單純,掙錢還債,讓家裡的日子好起來。但也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發生,讓她幼小的心靈承受巨大的打擊。有一年,她喂的一隻羊因為吃了毒草發病,當時父親不在山上,她心急火燎地跑了幾里地找來獸醫給羊看病。醫生給羊餵了幾顆藥,卻回天乏術。妹子眼睜睜地看著發病的羊死去,心疼地坐在地上痛哭。年幼的她不知怎麼辦,捨不得丟掉死去的羊,她用自行車把死去的羊馱下山,一路走一路哭。後來羊兒埋在了我家後院的果樹下,她想起了就去樹下看看,總是說:“可惜了,可惜了。”

這件事過了兩年後,妹子又遭受了一次更沉重的打擊。那年,家裡餵了一頭黑牛,健壯無比,皮毛黑油油地發亮,拉車犁地是一把好手。妹子常常趕它到山上放牧。放牛的同時,妹子並不閒著,不是割草割麥就是砍柴挖藥。這次她也沒閒著,一邊割草一邊放牛,一不留神,黑牛跟著別人家的牛鑽進了苜蓿地。牛吃草是沒有分寸的,特別是遇到好吃的苜蓿或者莊稼,就會放開肚皮吃。這次黑牛吃多了,然後又跑到溝底喝了水,肚子一下子就脹起來了,兩邊鼓得高高的。妹子嚇壞了,帶著哭腔喊父親,在山上鋤地的父親聽到妹子的叫喊,趕緊拿了一根椿木棍子趕了過來,父親把棍子插入黑牛的胃裡,攪動著,黑牛的嘴角流出了很多白色的泡沫,但鼓脹的肚子並不消減。眼看黑牛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父親只得採取最後一招,他拿起割草的鐮刀,從黑牛肚子的一側插了進去,血迅速冒了出來,同時草料和一些氣體也跟著冒了出來。但黑牛最終沒有活過來,脹死了!妹妹早已嚇呆了,傻愣愣地看著父親所做的一切。牛死了,妹子醒悟了過來,坐在黑牛旁又痛哭了一場,最後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殺牛客”80元拉走了黑牛。

一年又一年,妹子在山上像其他老農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我上大學。我上大學的時候,已是九十年代初,家裡已不在山上種地了,於是妹子又隨打工潮到西安打工。

妹子坐著火車來西安,是一次驚險的歷程。她是跟著老鄉投奔職高畢業在西安上班的弟弟來的。兩個從沒坐過火車的人上了火車已不辨東南西北。車到中途靠站,兩人便下了火車找廁所,結果廁所沒找著,火車卻開走了,兩個人的行李也被火車帶走了。一無所有的二人等到下一列火車經過時稀裡糊塗上了火車,最終到達西安。

妹子對丟在火車上的行李耿耿於懷,那裡邊有母親讓她帶給我和弟弟的鍋盔。小小年紀的妹子,竟然對西安這樣的大城市無畏無懼,每天弟弟上班了,她就出門找工作。去過勞務市場,去過各條街的小吃攤,妹子常常無功而返,但她並不氣餒。

終於,妹子有了第一份工作,幫一個小攤賣麵皮。

那一天,趁週末我去找妹子,我想看看妹子的工作。在文藝路一家麵皮攤子前,我看到了妹子。我很久沒見到妹子了,妹子見到我只有高興。她給我調製了一碗麵皮,便又招呼客人去了。17歲的妹子圍著圍腰,露著甜甜的笑,一有人路過便迎上去問,吃麵皮不。多年後,我有時做夢還夢到妹子那時的模樣。

因為生意難做,妹子的工作也不穩定,在各個小吃店輾轉征戰,直到進入一家國營紡織廠。紡織廠的工作穩定,但也辛苦,三班倒的工作時間讓妹子的生物鐘徹底紊亂。我去看她時,她不是在睡覺,就是在上班。宿舍裡窄窄的桌子上,她的搪瓷碗,要麼裝著半個饅頭,要麼剩著一碗底素菜。妹子說,買一頓飯可以吃兩頓甚至三頓。她的生活從此囿在了工廠裡,十七歲的年華,在流水線上頑強地成長。

拿著幾十元的工資,妹子工作卻是十分地賣力——其實妹子做啥事都是十分地賣力。妹子在大西安的大工廠裡,是出了風頭的,她不但拿下了技能大賽的第一名,還被廠裡評為了優秀員工。這對於一個打工妹來說,是莫大的榮譽。

如今, 妹子已年過四十,她以她那一慣樂觀好強的性格和妹夫一起勤扒苦做 ,家裡不但蓋起了二層小洋樓,而且屋裡自來水、太陽能熱水器、電視、冰箱樣樣俱全。她有時自豪地揚著頭說:“怎麼樣?姐,不比你們城裡人的生活差吧?”

正在上電腦培訓班的妹子十分開心,她說她是他們班上學得最好的一個。並自嘲地說:“我發現我還是很聰明的嘛!”她愛學習的天性什麼時候也不會泯滅。

生活中,像妹子一樣勤勤懇懇向著好日子奔的人還有許許多多,也許他們經歷著生活給予他們的種種意想不到的磨難,但他們從不放棄,不放棄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不放棄對未來的希望。也許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夢想,但他們一直活在夢想裡,他們用語言無法表達的質樸甚至苦難,譜寫心中最宏大的夢想。

妹妹9歲輟學撐起了家,她對我說山上有個狼把我叼走了都沒人知道

作者簡介:倪紅豔,女,漢族,祖籍陝西寶雞,畢業於西北大學新聞系,目前供職於重慶某新聞媒體。重慶市散文學會會員,2007年重拾文學愛好,作品散見《重慶文學》《重慶晚報》《秦嶺文學》等各級報刊雜誌,多篇徵文獲獎,其中散文《麥客》獲第二十四屆“東麗杯”孫犁散文優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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