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四是大榆树人，我也是大榆树人，而且都是正宗的大榆树人。他家穷我家也穷。再就是他生性嗜酒，我也颇爱怀中之物。若说爱好相同，我想这也就算是吧。至于咋个喝法不必细究，俗话说：“猪朝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路”。好在每日我能酒足饭饱。赴什么宴什么席，西餐？国宴？无须问。难得的是大家同是一醉。
运河镇还叫大榆树时，高四已是五行八作的知名人士了。晃香油、拉黄包车、打零工、丧事替人家孝子摔老盆……。论三教九流虽不在教倒也入流。赚了钱只图买醉。天天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实在是个快乐的“光蛋”。所以至今，他的家财仍保持着四大件：茅屋一间，雨衣一件，小号和大号的瓷茶缸各一只。
高四的府第是那种当地称为“干打雷”的草棚，里边除了一张用绳穿的已坠成网兜似的软床子之外，空空如也。雨衣是高四家富有多功能的物件。昼作衣，夜作被，遮风挡雨，阴晴二用，春夏秋冬，“娶媳妇送老殡”皆派用场。一挨醉酒，他就将雨衣脱下像战旗一般狠劲地挥舞。并且边舞边呼“万——岁——，万——岁——”但谁也弄不明白，他是在呼雨衣万岁呢还是呼他高四自己万岁呢还是在呼别的什么人万岁呢？总之，酒后必呼万岁。那大小两只茶缸，对于高四是件至高无上的东西。小号茶缸是酒具，每天他是缸不离手，手不离缸。每缸四两，唱了再打，打了再唱，人称之“千斤不满”。另一只是大号的大茶缸，那是高四的锅也是高四的碗，还是高四的采办工具。每天饭时一到，高四便将其往大众饭店的案板上一搁。于是，无论稀饭还是杂烩菜，厨师便一勺勺装来，多多益善。故这大茶缸也有雅号，叫“万石不辞”。吃时凉了可热剩了可存，方便至极。
大榆树由街易名镇时，高四年已花甲。虽然酒量依旧，牛皮吹得山响。但凡事已力不从心。此时镇民政发他的15元补助就显得至为重要了。但镇上人对其所享此待遇甚是莫名。这时高四就亮着钞票说：“知道吗？我高四是高大队长才有资格有这……”
只有民政助理清楚高四的来头。高四年轻时被抓过壮丁。在李宗仁部一个车队修车，而且修战车颇有绝活。台儿庄战役虽无赫赫战功，但也曾与日寇刺刀见红，身上也没少溅上小鬼子的血。解放战争枪一响，高四便被解放军解放了而成了解放军。这些每当提及高四就对着我牛皮吹破天：“我操他个奶奶，李宗仁那会可热我了。那会我修的车是炮炮来火。别说是狗日的队长就是那些花公鸡样的姨太太，见我得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后来我在咱部队里还是修车。彭德怀彭老总更喜欢我。他的车我给修得条管俚稀。要不是我一灌‘黄汤’就血骂人，我就把儿当上大队长了……怎么着，不叫咱当咱就不当……怎么着，现在我高四还是高大队长，是一天三酒的高大队长……”
我无数次地听过高四念叨他失去了的不知道何级别的大队长，看起来那个“大队长”很吸引他。否则，他不会“大队长、大队长”叫噢一辈子，也不会逢人自称“我高四高大队长……”对此镇上的人也倒满足他，见他皆是高呼高四大队长。一听着他就乐得手舞足蹈，端着他的那个“千斤不满”东街笑到西街，南头笑到北头。
当然，高大队长也有不乐的事。有一次我坐他的软床。他说：“兄弟，你少坐我那个床，坐散架待明个我咽了气连挺尸的家什都没有了。”我说：“我坐这不图舒服，图干净。这床跟你一样一辈子没沾女人味……”那晓得这玩笑一开，他把脸一下拉下来，连连喝着闷酒，喝了一晚上他那得意的牛皮再也没吹起来。从此我清楚了，高大队长不是什么都不忌讳。他忌讳谈女人。
壬申年的秋天，我侄儿回来探家给我带来了两瓶外地酒。下班后我带一瓶去和高四分享，见酒如命的他自然是乐不可支，酒未喝他便先脱下雨衣舞了一回，口里自然少不了那个千年不变的“万岁！”见状我想：高四难道真的把酒当成命了吗？但，更使我匪夷所思的是，他今个一个劲地让我坐他的软床子，我琢磨，恐怕是因这瓶酒才给我这最高的待遇吧。不过，酒缸一端我又觉得不像。因为他太反常了，一个劲地吹起他最忌讳的字眼“女人”。第二天，上班时一位同事向大家绘声绘色描述高大队长与疯婆之恋的喜剧镜头时，我才恍然大悟：在人行道上，高大队长一手端着“千斤不满”，一手拿着一截牛盘肠，笑嘻嘻地对正在扎小编的疯婆：“哎，你来一口行（读hang）；”“熊样！”“哎，让我疼你行；”“熊样！”“哎，让我疼你行；”“熊样！”一个是情真意切地进攻，一个是用一个又一个温温柔柔的“熊样”“熊样”捍卫一个女人的自尊。直到高大队长带着甜甜蜜蜜讪讪地离开。
听了这一组喜剧镜头介绍。我想我昨晚上了高大队长的当，他当时的亢奋哪里是为了我那瓶酒哟，纯是为了她那甜蜜的“热恋”。为此我也没有少调侃他：“好哇你个高四，昨个那事真把你美死了！”
听我这么一说，高四像被人揭了见不得人的隐私似的脸上飘上红晕。这恐怕是他人生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修赧。他先是脸红，后又用“唧唧”的傻笑掩饰着说：“兄弟来，我高四一辈子不就背时点、脸瓢偏点、黑点、嘴歪点、牙黄点、肚鼓点、腚大点，还有——”
“还有”我抢过话头替他说：“我高大队长从来是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四不欠五不贪六不占七不嫖八不违法不充熊耍赖，谁能抱我爽！”
“唉——对喽，到底兄弟眼真！”
閱讀更多 大洲文苑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