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舅爺(二)

被太姥爺他們這些人趟起的一路煙塵消失之後,太姥爺的小轎便輕快地進了蘇半仙家的小院。說是院子,沒有院牆,就是用七星河邊上的紅柳條在馬架子房門前面圍起來的一塊空地。院門也是用柳條編制的。說到馬架子房,這種在房山開門,開窗戶,屋裡地面低於外面地面的房子,現在的年輕人恐怕連看都沒看見過,因為這種房子在半個多世紀前就已經消失了。住這種馬架子的人,多半是很窮很窮的人。因為蓋一個馬架子的成本很低,屋地挖進地下一部分,不用砌高牆,因為窮人是蓋不起正房的,所以,只能蓋這種低矮的馬架子。蘇家馬架子門前的小院打掃的倒是挺乾淨的,黃黃的沙土地上,見不到一片樹葉和一根草棍,可見這家的女主人倒是滿勤快的。

太姥爺的轎子穩穩地落在了黃黃的沙土地上,三個背槍的家丁被管家劉買臣吩咐把守著院門。劉買臣弓著腰推開了馬架子低矮的房門,太姥爺低著頭彎著腰在劉買臣的攙扶下,艱難地走下臺階,進了屋裡。太姥爺一進門第一句沙啞的聲音是:怎麼這麼黑呀!

七舅爺(二)

馬架子裡面光線昏暗,從桐油油過的窗戶紙上面透進的陽光模模糊糊。挨近窗戶的地方,才能看見有些灰塵在空中上下地飄舞著。太姥爺坐在炕沿上,雙手撫在文明棍的龍頭上,歪著頭,眼睛盯著坐在炕頭上低著頭,盤著腿,一聲不響地納著鞋底的蘇奎娥。太姥爺的眼光如溫潤的溪水,從小奎娥白淨的瓜子臉上流到好看的脖子上,稍有停留,便又來到了鼓鼓的胸前,過一會兒,又流到了那雙拉著麻繩的肉呼呼白淨的小手上。太姥爺感覺這雙白淨且又肉乎的小手,不是在拉著納鞋底的麻線繩,而是在彈撥著他的心絃,癢癢的不能自制,有一種幻覺產生,好像他已經摟住了小奎娥的瘦腰... ...屋子裡沒有人言語,只聽見小奎娥納鞋底拉麻線繩子呲呲的聲音。

蘇半仙這年三十七八歲,已是人過三十天過午的時節,清瘦的中等身材,白淨的刀條臉,好像長期貧血的樣子,不過整個人倒是顯得很年輕。因為他常年不在莊稼地裡幹活,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日曬不著,只穿梭在各個村子和鎮裡的街巷之間,給人家算算卦,看看相。所以,就不顯得老相。此刻,他坐在屋地上一個木頭墩上,上身是一件藍色偏襟紐襻扣的夾襖,下身穿著肥大的緬襠秋褲,兩個膝蓋上落著補丁,腳脖上打著黑色的綁腿布,顯出了細細的腳脖子,腳上穿著一雙圓口黑色布鞋,鞋面上落滿了水漬。他兩手抱著膝蓋,仰著臉兒,毫無思想地看著太姥爺嚴肅的臉,兩隻細長的眼睛裡泛著苦澀的光亮,等著太姥爺發話,隨時準備回答。

蘇半仙的老婆躲在灶間,蹲在灶口前燒開水,邊燒火邊流著眼淚。她知道,董老爺一來,準是要拿女兒小奎娥去頂債。三年前董世民老來收租子的時候就動過這個念頭。曾經和當家的蘇半仙說過,今後兩年如果還是交不上租子,等小奎娥到了十八歲,他就來帶她走,收去後,是做丫頭還是給董老爺做小的,那就任憑董老爺發落。三年來,她就怕女兒長大成人。在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都可以留住,可就是這人的年齡是留不住的,無論如何你也阻擋不住她的成長。可憐的女兒,真是女大十八變,如今出落得如此漂亮,滿頭黑髮,如雲如墨,兩隻短辮分在腦後,又黑又粗,猶如兩把小刷子。瓜子臉,粉白麵,杏核眼,柳葉眉,直鼻樑,款款的細腰,那麼招人可愛。就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眼看著就要被董老爺帶走,她的心裡裝滿了苦水,都怨這乾旱的年頭,都怨她那不爭氣的丈夫蘇半仙掙不來交地租的錢,拿女兒去頂債。沒辦法呀,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被帶走。要是去做丫頭的話,將來還有機會嫁一個年齡相仿可心的丈夫,如果給董老爺做小的話,那董世民的歲數比小奎娥的爹還大十多歲,可就苦了女兒的身心。那不稱心的日子可怎麼熬哇。雖說嫁在他們董家能夠吃香的喝辣的,綾羅綢緞隨便穿,金銀首飾不可少,可這倆人的歲數它到底還是不般配呀。想到這裡,她後悔不如先把女兒許配給屯子裡的那個在外面做廚子的肖德水了。雖然肖家是窮了點,可這兩個孩子的歲數相當啊,不管咋地,女兒會稱心如意呀,因為這是女兒自己相中的人家呀。可惜呀可惜,沒能夠讓女兒早一步出嫁!都怪她這個該死的爹蘇半仙呀,橫豎看不上人家肖德水。如今,小奎娥呀,孃的腸子都悔青了!

董世民看夠了納鞋底的小奎娥,心滿意足地收回目光,轉過頭來說,蘇先生。依我看就按照咱們先前說好的辦,這事要是成了,前三年的租子我一分不要了,後兩年的我也給你也免嘍。

還沒等蘇半仙回話,管家劉買臣馬上把已經寫好的文書遞到了太姥爺手上,然後對著蘇半仙說,蘇先生,小奎娥到了董老爺家,那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綾羅綢緞隨便穿,這下半輩子就有享不完的清福了。更何況董老爺是個知冷知熱的君子,你們就一百個放心好了。

太姥爺接過文書,嘩啦一聲抖落開來,看著蘇半仙說,蘇先生,這可不是我逼你呦,這可是你先前就已經答應我的事。今年到了十八歲了,咱們該兌現你答應我的事了吧。這件事你我可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要是不同意的話也行,你看這樣好不好,加上前兩年的租子,再加上利息,今年年底之前就一塊都給我,我是啥話都不說啦。

太姥爺之所以稱蘇半仙為蘇先生,並不是因為蘇半仙有多高的文化和受人多麼的尊崇,而是因為我們東北這嘎達管有點文化,或者是那些會看相算卦,能瞧陰陽宅風水的人統統稱之為先生。所以,蘇半仙自然就屬於被稱之為先生行列的人。

蘇半仙嚥了一口唾沫,象吃了一口苦瓜一樣,強裝出一副笑臉說,俺們家這幾年託董老爺您的福,給了俺們天大的照顧,俺們聽您的吩咐。你說咋辦就咋辦,我跟她娘感謝您還來不及呢。

董世民不耐煩地打斷了蘇半仙的話頭說,那好哇。咱們就這麼定了。馬上指著炕沿邊飯桌上的文書說,你在這個文書上籤上你的名字,再按個手印,咱們的協議就算達成了。蘇先生,按照你先前給我看過納妾的黃道吉日,下個月初十我就上門來接人啦。太姥爺說完這話,一陣沙啞的哈哈哈大笑。

蘇半仙嘚瑟著在文書上按完手印,連連點頭,苦著臉說,行、行、行!

劉買臣替太姥爺收了文書,攙扶太姥爺出了馬架子的房門。太姥爺長出了一口氣,仰臉看看太陽,滿心喜悅地說,不早了,劉買臣,咱們打道回府!

太姥爺為啥沒用上門來接親這個詞語呢?反而用了接人這個詞兒,那是經過他反覆斟酌過的,納小奎娥為妾,那是因為蘇半仙欠著他的債務,用女兒頂債是他理應收取的租金。所以,根本就不存在親字這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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