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自留地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我第一次和貧下中農打架是在1976年5月上旬。生產隊的麥子正在澆灌漿水,社員自留地的土豆還在旱著。誰澆誰不澆、早澆或晚澆,與收成關係甚大。當時隊裡的三級揚程水泵老出毛病,我敢拆敢修,又是生產隊副指導員,便由我負責帶著一幫社員日夜輪班澆麥。

我主張先集體、後個人,集體的麥子不澆完,不向自留地供水。

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看來,自留地是資產階級法權在所有制領域的殘餘,在此基礎上,小生產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必須時時加以限制。我信奉這套理論。

開頭幾天,有一些社員向隊委會提意見,抱怨自留地澆不上水。指導員和隊長向我轉達了意見,我用幾句大話將他們頂了回去。但形勢一天比一天嚴峻。渠道常被扒開,社員偷偷截水澆自留地。有一回,麥田裡的社員很久等不來水,順著渠道巡上來,發現有人扒水又不敢制止,就找到我,說斷水了,讓我查查原因。我順著水渠往下走,看見大隊書記的嬸子在扒水澆自留地,就上去訓了她一頓,堵上口子。她罵我禍害貧下中農,我罵她給貧下中農丟臉,偷大夥的東西。這種事情時常發生,澆麥進展緩慢。

為了打退小生產的進攻,我發動了輿論攻勢。我藉助團支部的力量,召集本隊團員和青年積極分子開會,討論用水中的兩條路線問題,還在黑板報上發表小評論:《危險的口子》,再通過大隊的大喇叭廣播出去。

這種從報紙上學來的招數不太管用,夜裡總有扒口子的人。我在明處,扒口子的人在暗處,再說我也不可能一天24小時不間斷地巡渠。負責澆麥子的社員怕得罪人,既不巡渠,斷水了也不報告,我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再往後,澆不上水的社員愈發急了。一天下午,我在巡渠時看見一位年近四十的正牌貧農扒水澆自留地。我過去制止,他先說好話,不管用,便罵我不顧貧下中農的死活:“你們知青有飯吃,就往死裡整我們貧下中農!你乾脆一鐵鍁劈死我得了!”說著還伸過頭來。我看說空話沒用,便自己動手堵水渠,我堵一鍬,他扒一鍬,你來我往,演變為推推搡搡,我腳下一滑,一個趔趄跪在一塊尖石上,當時膝蓋就腫起來了。那漢子怕事,立刻住手,倉惶退走。我又一次得勝,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我摔瘸了的故事很快就傳開了。於是,大隊書記出面,召集貧下中農協會開會,眾人紛紛發言,痛斥那位扒水的貧農:你爹咋死的?忘啦?——他父親看見日本鬼子進村,心裡害怕,拼命往家跑,日本人讓他站住,他照跑不誤,結果讓日本兵一槍打死了。——那會兒你咋不敢鬧?現在,人家北京知青到咱山溝來,受這麼大罪,還不是為了咱們好?你倒敢鬧啦?如此這般。那貧農點頭哈腰,態度誠懇,連聲認錯。大隊書記給我撐直了腰,做足了面子之後,當場任命我為貧協小組副組長。

我當時多少有些疑惑,貧下中農協會這麼有威信?憶苦思甜這麼管用?我們打起來他都不讓步,一提他父親的死因立刻就覺悟了?後來,處理過幾次類似衝突之後,我才明白他真正怕什麼。按照村裡的常規,兩人動起手來,一旦有人受傷,就可以讓對方賠一筆醫藥費和誤工補助,外帶探視賠禮必須攜帶的點心匣子。看不出傷來,尚且要裝病開藥訛他一筆,像我這樣膝蓋腫得老高,換了普通社員,至少要扒他一兩個月的工分。我是知青,如果回家休養,再加上路費,那費用就更沒譜了。

事情鬧大以後,一直不愛管事的指導員也召開隊委會,專門研究用水問題。我說了自己的觀點,主張先集體後個人。隊長並不和我正面爭論,他說我的主張是對的,但毛主席讓我們關心群眾生活,貧下中農的吃菜問題也應該重視。再說,分給社員自留地也是毛主席的政策,地分給人家了,就不能不讓人家種,不能不讓人家澆水。他建議白天集體澆麥子,夜裡社員澆自留地,誰先誰後,由抓鬮決定。隊委會七個成員,六個同意他的意見,我只好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

話說回來,我不服從又能怎麼樣?腿腳靈便時尚且把不住水,現在瘸了,我更不能不識抬舉,與所有人為敵。

後來,我當了生產隊的一把手,有權一個人說了算了,再遇到類似的情況,照樣被迫讓步。假如不讓步,迫使人家執行我的命令,就等於逼著人向我辭職。我們生產隊方圓五六里,溝壑縱橫,數千棵乾鮮果樹,大大小小數百塊糧田,哪面坡上的哪棵樹果子該摘了,需要幾個工,哪塊田該鋤了,需要幾個工,這些知識我不懂,沒有多年經驗的積累也休想掌握。隊長一撂挑子,我就抓瞎了。就算我本事大,什麼都懂,我也只能帶一撥人幹活,其他生產小組,老人婦女和各種專業隊,如果沒有幹部招呼著,眾人能在地頭一坐一整天,根本就別指望出活兒。我本想讓社員多為集體做貢獻,如果幹部撂挑子了,大家全在地頭坐著,豈非求益反損?

我們村的自留地

作者(右一)在知青隊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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