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棗紅騾子背如弓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知青故事:棗紅騾子背如弓

作者簡介:宋育紅,甘肅靖遠人,中共黨員,生於1952年。曾於1969年2月至1978年12月在農村插隊10年,又工廠燒過13年鍋爐。曾任白銀區文聯主席、《金鳳凰》文學雜誌主編,2010年退休。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任白銀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故鄉流過一條河》,詩歌集《鳳凰山放歌》,發表作品百萬字,部分作品獲獎。

謹以此文紀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50週年暨我的10載知青生涯!

(一)

上山下鄉初到農村那會兒,生產隊裡給我們這些知青派的農活,大都是一些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屬於“下愣苦”之類的活,這也正常,因為我們當時對農業生產上的事一無所知,稍帶點技術性的活都一竅不通,讓我們幹一些力所能及的、雖吃力但又簡單的農活也在情理之中,對此我從沒有任何怨言,隊長安排讓幹啥就幹啥。我們既然被命運打發到山塬上來,就是來吃苦的,要是享福,肯定輪不上我們這些人。雖然我當時年齡尚小,還是個半大子娃娃,但這些道理還是懂的。

這不,那年春播開始,老隊長就派我跟上一組播種組去撣耱。

“撣”是當地方言,跟拉、扽、拽的意思差不多。“撣耱”就是由人拉上一盤耱,跟在一組種耬後面行走,使拉動著的耱在前行過程中產生的壓力把由種耬的耬鏵子鑊開的土塄子壓倒,給下了種的耬溝裡覆蓋上一層薄土,以防止播下地的種籽被大風颳得裸露在外或刮跑,以保證種籽正常發芽出苗。我們生產隊的耕地全部是靠天吃飯的旱地,面積很大,地的種類也多,有溝壩地,有沙河臺子上的沙地,但大多數還是塬地。播種時要分好幾撥播種組同時開播,有到沙地裡播的,有到溝壩地裡播的,有到塬地裡播的。沙地裡播,當然不用耱;溝壩地墒情較好,也不用耱;就我們這個組是上塬地播的,塬地的墒情相對較差一些,加之塬上的風大,播種後就需要耱。我就是被安排跟隨著塬上這一播種組去撣耱的。

每個播種組有一個由隊長指定的組長,負責該組整個播種期間的相關事宜。我們這個組的組長是張四爺。張四爺不但在務農上很在行,平時在生產隊裡也愛管個閒事,能仗義執言,好打抱不平,人比較公道,在隊裡很受人抬舉,屬於比較“吃得開”類型的一位老農。得知跟著張四爺幹活,我很高興,因為以前有好幾次在幹活中受到別人的無端欺負,都是張四爺訓斥了他們,我對他很是心存感激。

接受了撣耱的任務後,我還有點偷偷的高興,不就一盤空耱嗎?撣上它跟在種耬後面走就是了,這個活沒有任何難度,只要長著兩條腿會走路就行,誰都會幹。這最起碼要比整天和一些婆娘女子、半工子娃娃混在一起,不是砸羊糞,就是出豬圈,再就是進農戶家從臭哄哄的“後圈子”裡往外背糞的活強。再說,和搖耬播種的老農們在一起幹活,檔次也有一定的提升。儘管當時有人奚落我說,撣耱可是個變驢的活,我卻很不以為然。

我們組是在村子正北的三百戶塬上被叫做“吊溜子”的那塊塬地裡開播的,那是全隊所有的塬地裡面積最大的一塊,之所以被叫做“吊溜子”,是因為這塊地的南北距離特別長,長到要是順長種,種耬裡搭上一耬鬥籽都不夠種一個來回,只能打斜種,以縮短趟的長度。那年的墒情其實不錯,農人們播種的興致很高,幾位老農大聲地、十分誇張地“嗷——嗷——嗷”、“咿——咿——咿”地呼喚著拉耬的騾子,時不時還要吼幾聲老秦腔,謾幾段老“花兒”,藉以抒發此時此刻的喜悅心情;那一匹匹歇了一個長冬的騾子們也顯得精神格外抖擻,它們高高地揚起高傲的頭顱和飄拂著鬃毛的脖頸,邁著穩健勻稱的步伐,拉著種耬興致勃勃地在遼闊的塬地裡前行;老農們自豪而熟練地擺動著雙臂,把個耬鈴搖晃得“叮叮噹噹”山響,一顆顆飽滿的麥種帶著農人們對好年景的期盼,從樓鬥下的籽眼裡溜出來,被歡快跳動的耬鈴分撥在左右兩個耬筒裡,通過耬筒滑入耬鏵,進入土地。這場景,這氛圍,看著特別抒情,聽著很是浪漫,感覺著充滿了詩情畫意。

我被農人們這種平時少有的愉悅情緒所感染,和他們同樣期盼著能有一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好年景。能夠為這塊土地的豐收出一份力,我感到很榮幸。

我把一根長長的扎繩子拴在耱的兩頭,把繩子的中間部位先套在脖頸後,再繞到胸前分壓在腋下,身體微微前傾,跟在最後一張種耬後面,拉著一盤空耱大步流星地前行,倒也沒有感覺到有多吃力。只是已完全解凍了的土地被耬鏵子一鑊,踩踏上去感覺軟綿綿的有些陷腳。我們這組播種組共四張耬,我就要撣著這盤耱覆蓋住這四張耬的耬溝。令人感覺不美氣的是這耱的寬度僅能攬住三張耬的寬度,他們每種一趟,就要多出一張耬的一溜面積,如此說來,他們種三趟,我就得耱四趟。我心裡在抱怨這盤耱,它要是能再寬上個尺把寸,把這四張耬全部攬住,該多好啊!

在這長長的、這頭看不見那頭的吊溜子地裡,往返了幾個來回,張四爺他們種過的面積就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我耱過的面積,我必須時刻加快速度,把這些多出的面積趕出來攆上他們,要不然,剩下的面積會越積越多,到他們卸駕①時我還耱不完,那多丟人啊!播種組歇“早乾糧”②了,我還在地裡吭吭吃吃地撣著,一趟折過來到了趟頭他們歇息的地邊,張四爺招呼我過來緩一會,吃幾口炒麵,我說我不餓,也不累,其實集體戶分給我的那一點“早乾糧”已經被我頭天晚上就提前解決了,我現在又沒帶吃的,也不想讓他們發現,就繼續撣著。待我撣了幾個來回,把他們種過的這些面積撣完,他們又歇起身了,耬鈴又響起了,我又繼續跟在他們後面撣。不過我的步伐這時已經邁得沒有開始那麼大、那麼有力了。

時逢“盡九”③時節,氣候雖然還有些涼意,但到了快晌午時,日頭高照在頭頂,還是感覺夠暖和的,我的身上早就汗津津的了,被塬上的細風一吹,脊背裡就覺得冰刷刷的。此時,身後的這盤耱也好像不知不覺地增加了分量,撣上越來越死,越來越沉,腳下的土地也越來越鬆軟,我邁動的每一步都感覺不是如前那麼瀟灑自如了。抬頭看看日頭,應該到卸駕的時候了,可耬鈴還在前方“叮叮噹噹”地響著。我知道,他們要把馱來的種籽播完才能卸駕。我強打精神繼續前行,儘可能地加快速度,把被他們種過的面積儘快消滅掉。

就在我快要將剩餘不多的地耱完、馬上就要攆上最後一張種耬時,我的嗓子眼裡突然泛上來一股酸水,心裡感覺特別特別難受,眼前也閃出許許多多五顏六色的金花花。我停住腳步,低頭吐掉滿嘴的酸水,直感到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再一會,眼前一黑,就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

(二)


我在迷迷糊糊的夢境中感到我的鼻子下面人中部位生疼生疼,被疼得漸漸恢復了知覺。睜開眼睛,發現我是躺在地邊的車路上,幾張鬍子拉碴的、熟悉的臉龐遮蓋在我的眼前,他們的嘴裡異口同聲地喊著“過來了!”“過來了!”“醒了!”“醒了!”張四爺鬆開了掐我人中的指甲,竟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尻子塌坐在地上。他讓人都把各自炒麵初子④拿來,從幾個人的炒麵初子裡抖抖簌簌地打折了一點炒麵讓我吃下去。說來也真神了,我吃了兩口炒麵,頓時感覺渾身有了勁。我從地上翻起,雖然感覺頭還有點暈暈乎乎的,但心裡已經沒有多難受了。

我把撣耱的繩子重新拾起,套在脖子上準備繼續撣,被張四爺攔住了。張四爺氣呼呼地大聲喊著:“娃娃,不撣了,撂下,先緩一會,我們把剩下的這一點籽搖掉就卸駕,我回去找隊長說去!”看他那激憤的情緒和說話的口氣,我感覺他說的好像是真的,不是在忽弄我。反正他是組長,他說讓我撂下我就撂下,反正天迭下來有大漢子撐著,我也就沒再動彈,就坐在地頭的路邊,目送著他們“嗷嗷嗷”、“咿咿咿”地喚著牲口,“叮叮噹噹”地搖著耬向遙遠的那邊地頭走去。我一邊發呆一邊張望,那四匹高昂著頭顱拉耬的騾子和弓身搖耬的張四爺他們的身影,在蒼蒼茫茫的黃土塬和遠山近嶺的襯托下,幻化成一幅悠遠、弘闊、深邃的水墨畫,甚至這幅畫的畫名都閃現在我的腦海裡,叫《旱塬春早》。

張四爺他們從那頭折過來,耬鬥裡的種籽搖完了,就卸駕了。那時候,因為是集體化,像種耬、耱這些農具,都是隨便撂在田地裡的,不用擔心被人偷竊丟失。只是要把牲口脖子裡的擁脖子帶回去,因為擁脖子是用真皮製作的,撂在地裡會被野狗或野獸咬壞,要是有雨也會被淋壞。走出耬轅的騾子們先是在地裡躺倒非常歡快放肆地撒展打了幾個滾兒,再翻起身來渾身發力般地把打滾時粘在身上的土沫抖乾淨,又打了幾個噴鼻,然後瞟眼找尋到各自主人手中的鞭梢子,它們就攆著鞭梢子依在主人身邊,等著讓各自的主人騎。

張四爺問我這會咋樣了?我說好好的了,他說你這個娃娃,把人的魂都差些讓你給領掉!撣不動了就早些言喘嘛,你說要是你今個出上個啥麻達,我們咋向你大你媽交代?張四爺這樣一說,我感覺自己真沒用,給他們添麻煩了,就特別尷尬狼狽。其實我知道,那會暈倒,是因為一大早水米沒打牙,肚子裡空空當當的,餓過時了。雖然平時我也沒怎麼吃過“早乾糧”,但乾的那些活都沒有多吃力,倒還能忍受著挺過去,也基本上習慣了。誰知這撣耱的活,初幹還感覺不是很累,可越撣越吃力,這種吃力法還讓人感覺不出來,就像有個“溫水煮青蛙”的故事講的那樣,是在讓人不易覺察的過程中慢慢地消耗掉體內的能量,將人擊垮的。人家搖耬的老農們雖然也是和我同樣在地裡行走,但他們基本上是被牲口的力量拽著前行的,能乘一部分牲口的勁,而我不但乘不上任何勁,還要時時刻刻使勁撣動這盤耱,行走的距離又比他們的長,怪不得我就被這一盤空耱給“放翻”了。

張四爺牽著自己那匹土黃色騾子的引繩子,讓我騎上他的騾子回家,他這是還把我當做一個病號照顧呢。我堅決推辭著死活不騎。我一個娃娃家,怎麼好意思騎上他的牲口,讓他走著呢?張四爺這一讓,其他三個人都要讓我騎他們的騾子,我知道他們都是真心誠意的,但我堅決不騎。如此這般,好像誰都不好意思騎上騾子而讓我一個人行走了,他們就都誰也沒騎,都牽著牲口引繩子陪著我步行。這時,我心裡突然感覺十分溫暖,非常感動。

我們組一行人馬下了塬,進入村口,老遠就看見老隊長在村口一堵矮牆下的大石頭上蹴著咂煙鍋子,看我們來了,他站起來迎著我們,大聲地問張四爺三百戶塬上的墒情咋樣?沒想到張四爺翹著鬍子,黑風著臉,氣衝牛斗般地對他一頓吼:“你這個當隊長的心瞎(讀ha)著呢!”這劈頭蓋臉的一頓罵,老隊長還以為張四爺在和他開玩笑,就連笑帶罵:“你滿屄裡又胡嚼的個啥牙茬?”張四爺也不接他的茬,仍然發火:“你個瞎慫把別人家娃娃不當人,你把人家城裡娃娃當牲口使喚著呢!你咋不讓你的娃娃撣耱去?”看張四爺因為我而向隊長髮這麼大的火,我感覺好像自己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時羞愧難當,無地自容。這時,我們組一位老農向隊長講述了我撣耱時暈在地裡的事,隊長才知道了張四爺對他發火的緣由,他面轉向我問好些了嗎?我說沒事沒事,早就好了。隊長邊笑邊罵張四爺:“你這個騷驢日的,看你發的那個冷憎。我知道了,一會轉過去我給飼養員安頓一下,看有閒牲口了叫小宋明個套上撣去。”說完,他咬著煙鍋子頭也不回梭梭地走了。張四爺還拉著他的土黃色騾子,站在原地呼吃呼吃地喘粗氣。

那天下午,保管員通知我去庫房領了一副使牲口的鍤子⑤,一隻擁脖子,一副夾板子和一副套繩,讓我明天套個騾駒子去撣耱。我問套哪個騾駒子?保管員說是“弓背”。

我一聽讓我使弓背,霎時頭“轟”的一聲就大了!

(三)

那時,我們隊裡還沒有任何農業機械,拉運、耕犁、播種等農活只能靠人力和畜力。生產隊養著為數不少的牲口,有馬、驢、騾子,還有幾頭牛。在牲口隊伍裡,馬的身價最高,但養馬的成本也高,俗話說:“養羊不算富、養馬騰倉庫”,意思是馬多了養不起,隊裡就只養著那麼幾匹專門配種的兒馬⑥和拉馬車駕轅的轅馬。拉運和耕犁田地的牲口主要是驢和騾子。驢雖然性格比較溫厚,使喚起來順從,但驢的身架小,力量有限,有些比較繁重的農活它們就不太適應。被農人們使役最頻繁、最靠得住的牲口還是騾子。

騾子是牲口隊伍裡一種比較奇特的畜種,是由馬和驢兩個不同種類的牲畜交配繁衍的,屬於牲口裡面的“混血兒”。騾子遺傳了馬和驢的優良基因,既有馬的剽悍機敏,又有驢的皮實耐勞。騾子沒有生育功能,兒騾子和騍(讀ke)騾子成年後專可供人們使役。騾子的力量強,耐力好,易飼養,是農人們的最愛,每個生產隊都把繁殖飼養騾子看作發展生產的重中之重。騾子的數量多了,群大了,生產隊的“農本”就強了。

幼畜長到一定的年齡,就要經過訓練、調教,進入被使役階段,加入生產勞動的行列。農人們把這個對牲口的訓練、調教過程很簡練地用一個字概括,叫“調”。調牲口是一項難度比較大、技術性比較強的工作,不但要求調牲口者身強力壯、膽大心細,而且要有一定的調教經驗,不是誰想調就能夠調得了的。有些牲口生性調皮頑劣,要是一次性調不順,這匹牲口就不容易再調了,如同煮飯煮成夾生飯了。

保管員讓我第二天套上撣耱的弓背,就是一匹被調了幾次都沒調順,從而成了“夾生子”的騾駒子。

弓背是一匹棗紅色的騾駒子。棗紅色,估計就是古人形容的“赤兔”色,這種色澤的騾馬應該是最漂亮的。弓背騾駒子毛色發亮,紅中泛黑,而且它胚架高大,面相也還算周正,一對耳朵就像兩根竹籤一樣直立著。按照老農們評判牲口的標準,耳朵像竹籤的騾子都是大性子的,幹活不惜力,這樣的騾子是牲口裡的優等品。這匹騾駒子之所以被人們叫做弓背,顧名思義,就是因為它的背長得不像其他牲口那樣平平展展且略有凹度,而是高高地隆起,它的背上如同時時刻刻馱著一個大大的饅頭、一座小小的山峰。就是這個背,把它的整體形象破壞得一塌糊塗。由於它長著這樣一副背,它的脖頸就顯得分外短促,它的頭顱揚得再高也被背的高度拉低,一點都顯示不出一般剛適齡的騾駒子那種風華正茂、氣宇昂軒的姿態。最難看的是它的四條腿,完全不像其他騾馬那樣自由舒展,而是好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捆住一樣,前後腿之間的距離捱得很近,顯得既拘謹又不成比例,整個形體看上去很是醜陋猥瑣,使它在牲口群裡成為一個另類。據說,那是在它幼時挨騸時被一位手藝拙劣的騸匠割錯了一根筋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當地人有以其缺陷給牲口起名的習慣,它理所當然地被人們叫做“弓背”。由於沒有進入被使役的牲口行列,它就長期逗留在閒口子牲口群裡,和該群裡那些無精打采的草驢、瘦骨嶙峋的老驢、羸弱瘦小的幼畜相比,它就顯得有些“鶴立雞群”。弓背其實也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受害者,要是它不被那個二百五騸匠錯割一刀,憑著它的皮貌、胚架、長相、脾性,它應該早就“出人頭地”、在農耕的天地裡充分展示它的青春活力、發揮它的專長,為農業生產貢獻力量了。

聽說,弓背已經超過該調的年齡兩三歲了。剛到齡時,隊裡就安排讓人調它,可那些具備調牲口能力的人一個比一個趔得遠,據說是人們都嫌棄它長相醜陋,就擱下了。到了第二年開犁時,隊長又專門安排人再調,可這人第一天在給它戴鍤子時就被它踩斷了一根腳趾頭,再派誰誰都不願意接手了,又耽擱了一年。曾聽說大夥兒不願意調它的最主要、最真實的原因,是由於弓背不能騎人(準確地表述應該是“人不能騎”)。大凡使喚牲口,去的田地都比較遠,來去的路上人可以騎上牲口代步,雖然隊裡有規定任何人使喚牲口都不準騎牲口,可是誰又能真正做到呢?能做到進了村子不騎就不錯了。弓背的背上有了這個“饅頭”,這座“山峰”,誰還有本事騎啊?由於沒人調,弓背就仍然長年累月洋洋自得地混跡於閒口子牲口群中虛度年華。牲口就如同人類一樣,一個娃娃到了學齡就要上學接受教育,要不然成為文盲不說,主要的問題是怕他們放任自流學壞了。牲口也是,到了該使役的年齡就要接受調教被使役幹活,要是不幹活,它整天無所事事,絕對不會安分守己,總要倒騰一些壞事出來。比如在放牧時,弓背從來不會本本分分地吃草,只要牧人稍微一不注意,它就瞅空叼吃莊稼,或者經常平白無故追趕得其他牲口漫山遍塬到處亂跑,其蠻劣乖張程度常常令放牧人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讓它早日從哪個崖坎上掉下去。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隊裡會安排讓我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捉摸過牲口的門外漢去調弓背撣耱。按照常理和以往的慣例,隊裡不會這樣的安排的。何況,撣耱也不是調騾駒子的活。一般調騾駒子都是拉馬車或者犁地,因為要是把它套在馬車上拉中梢子,兩旁都是很強勢的騾馬,把它夾在中間,左不得,右不得,也後不得,只能前行,稍微一刺毛搗蛋,車把式的鞭子就抽在它的耳朵梢子上了,不上三天,就把再調皮搗蛋的騾子都調教得老老實實的了;要是套在犁上,把它和搭對的大硬牲口鏈在一起,它要是犯渾搗亂,前面被搭對的牲口拉著,後面被扶犁的人的鞭子抽著,犁地人再把犁鏵打得深深的,幾個來回下來也就把它的皮子熟下來了。可是讓用撣耱的活去調騾駒子,而且是一匹已經超齡、並被調成夾生子的騾駒子,這不是在日弄人嘛?

根據以往和老隊長的接觸,感覺他還是一位善良寬厚、處事公道、很有同情心的長者,以他的秉性,絕對不會做出這樣毫無道理的安排的。可這麼大一個生產隊,也不是任何事情都由他親自安排,他只是宏觀領導,具體事務還有具體負責的人安排。在這些人裡,心術不正的人有的是,有人就經常以看我們的笑話、出我們的洋相為樂趣,還有些人整天口口聲聲地說就是要剝我們這些城裡娃娃的“油餅皮皮子”。

既然已經這樣安排了,我也不能認慫退縮“下軟蛋”了。如果我不使弓背,那盤耱就只能由我自己繼續撣了,吃苦受累不說,還會讓人把我看成個窩囊人,也就把張四爺他們的面子斡下了。要是再一次累暈倒地,他肯定不會再同情我、為我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了。可話說回來,要是我調不了弓背呢?這個場也不好收。

那天晚上,我反反覆覆思前想後,終於牙瓜子一咬,心一橫,我就豁出去了,寧讓把人掙死不能把人嚇死,不就是一匹騾駒子嗎?它又不是獅子老虎,又不吃人咬人,是牲口它天生就是個被人使役幹活的畜生,我就不信把它還沒辦法收拾了!

(四)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叫了兩個關係比較好並有調牲口經驗的當地小夥子小朱和張乾,請他們幫忙給弓背戴一下鍤子。我雖然還沒有親自調過牲口,但我知道,調牲口的第一個重要步驟就是要用鍤子把牲口先套住,牲口被戴上了鍤子,也就有處抓挖控制它了。

我們進入圈弓背的牲口圈,這個圈裡都是一些不幹活的閒口子,平時白天被趕出去放牧,晚上收進圈裡喂些為數不多的飼草。牽牲口下地的人都不進這個圈,所以這裡的牲口都顯得很悠閒,很安詳。它們有的在牆邊站著發呆,有的結成對子面對面站著互相啃咬對方的板頸,正像一句歇後語說的:“老驢啃板頸——工變工”,只有即將成為我的“聯手”的弓背是個沒有一點正形的貨色,它在幾個窯裡毫無目的地亂竄。我們進到圈裡,打破了這裡的平靜狀態,大小牲口們都瞪著驚恐的眼睛仇視著我們,一會就跟隨著弓背一頓亂跑,不是鑽進這孔窯裡,就是又衝出來鑽進另一孔窯裡,在這些閒口子的干擾中,我們一時無法靠近弓背。

我們好不容易把弓背和其他牲口隔離開,漸漸地把它逼進一孔窯的窯堖裡,把它的退路堵住,就想在這窯堖裡強行給它戴鍤子。此時,我堵在弓背的身後,感覺心情很緊張,小朱看出了我的緊張,他帶開玩笑地提醒我說,使喚大牲口,要記住永遠不要站在它們的身後,沒聽過“官前馬後少擾達”嗎?小朱的一句玩笑話,對我來說確實很必要,人們經常說騾馬不放空蹄,人如果站在它的身後,它要急了就會瞄準踢人,而且一踢一中。小朱的提醒不完全是我使喚牲口的必備常識,裡面也包含著一定的人生哲理,這些樸素的哲理我打算以後慢慢領悟,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儘快把弓背拿下來。

小朱用扎繩子綰(讀wan)了一個圈,他和張乾兩人配合,迅速把繩圈套在弓背的脖子裡,他讓我和張乾分別從弓背板頸裡的鬃上緊緊地抓住它,把它夯擠住,他想乘這個機會給弓背戴鍤子。可是,待他剛剛把鍤子捱到弓背的嘴邊,弓背的身體突然來了個大幅度地擺動,一下子不但擺脫了小朱,也把張乾的手甩開了,只有我還死死地拽著它脖子裡的鬃和繩圈。弓背可能以為對付我一個人問題不大,它又躍躍欲試地想用玩“直立”的遊戲再甩脫我,可它的前蹄剛剛離開地面,頭就頂到窯頂了,在它落下時,我乘勢抱住了它的頭顱,它又一咕嚕轉身拖拽著我往窯外跑。我們剛剛好不容易把它逼進窯裡,它這一跑出去,又和其他牲口混在一起,跑出跑進地就更不好收拾了。這個弓背力氣確實蠻大的,它高昂著頭顱,在窯外面的院子裡又一次躍起了前軀,還是想直立起來甩脫我,嘴裡還發出如同電影裡戰馬般的嘶叫,它的前軀往起一躍,竟然把我的身體拖帶得幾乎離開地面,怪不得農人們經常罵騾子是“九子不生的蠻騾子”,這真正一較量,還真讓人見識了這弓背騾子確實蠻得不是一般般。我被弓背的前軀生猛一躍帶得身體差點懸空,但兩隻手始終死死抓住它脖子裡的鬃不鬆手,但這騾子的鬃不像馬的鬃那麼長,那麼多,抓不上多大的力,而要是我一鬆手,一旦讓它前蹄騰空真的直立起來,必然把我甩脫,那就又前功盡棄了。這時,我的左手突然滑到了弓背的一隻耳朵部位,我順手一把攥住了它的這隻耳朵,任它跳啊竄啊地就是死不丟手。弓背畢竟是一匹尚未完全成熟的騾駒子,它的力還沒有完全圓,在我的竭盡全力地壓迫下,它終於撐持不住了,無可奈何地地放棄了想以直立的動作擺脫我糾纏的打算,在它的前蹄落地時,又踩在了圈中間牲口排洩的屎尿坑裡,蹄下打了個滑,頭部又承受著我的竭力壓迫,竟然重重地摔倒在屎尿坑裡了,我也被它拖帶著摔倒,但我的身體仍然壓在它的頭部。

我和弓背經過這樣一場人畜之間意志和體力的較量,都已經筋疲力盡了,我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弓背躺在地上鼻孔和嘴巴里噴著一股股濃濃的白色霧氣。看它此刻稍微有點消停,我也就逐漸鬆開了攥它耳朵的手,竟然發現手裡捏著一把黏糊糊的、毛斯胡拉的東西,一看,弓背的半截耳朵梢子上的皮和毛被我捋掉了。

小朱和張乾過來給弓背戴鍤子,它竟然還老老實實地躺在地上,再沒有任何“客氣”,也沒有耍任何花招,就張開上顎讓小朱把鍤子戴上了。我翻起身,才發現剛才和弓背摔跤倒地時,鞋子和衣褲上粘滿了騷哄哄的牲口屎尿,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黃褐色的尿水。

我轉臉向外一看,幾乎所有使喚牲口的農人們都用鞭杆挑著擁脖子站在圈外的矮牆跟前注視著我,好像都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我發現他們看我的眼神有點驚詫,有點怪異,有點複雜。

我的力這會也逐漸緩過來了,氣也有點順了,低頭看了看弓背,它的喘息聲好像也平息下來了,但它仍然躺著不往起翻。怎麼?要撒死嗎?你的那份蠻勁都哪去了?我心裡這樣數落著它,從丹田裡運出一股氣,對著還躺在屎尿坑裡的弓背歇斯底里地大吼一聲:“哦!”還沒等我揚起鞭子,弓背就立竿見影般梭梭地曲起兩條前腿,迅即在我的身邊站立了起來,它的兩隻驚魂未定的眼睛還在偷偷地瞟著我手裡的鞭子。我順手拍了拍它的板頸,往順裡捋了捋它的鬃毛,發現它的軀體還在微微地發抖。

(五)

我和小朱、張乾三個人前拉後搡地把弓背從牲口圈裡趕出來,它好像特別不習慣我的牽拉,擰著後尻子就是不往前走,身子一直使勁地往後趔。這時,張四爺他們幾個牽著馱種籽的騾子過來了,張四爺讓我不要從前面牽它,放心讓它和馱種籽的騾子一起走,讓我拽著引繩子在後面跟著就行了,他說牲口都是戀群的。如此這般,弓背還真就老老實實地跟在其他牲口後面走開了,一路上再沒有耍任何花招。

到了三百戶塬上吊溜子地裡,張四爺讓我先不要套耱,待他們把耬套好,把種籽搭好,他招呼大家共同過來幫我套弓背。當我們把擁脖子紮在弓背的脖子裡,它可能感覺極不舒服,又躍躍欲試想跳湍,但被幾雙有力的大手控制著,它也跳湍不起來。

弓背騾駒子今天算是翻開了它的生命歷程中嶄新的一頁,正式入編了生產者的隊伍中,即將為我們生產隊的農業生產貢獻它的力量了。當然,這是從大的方面說,如果說得具體一點,就是現在它就要代替我撣耱了,我的身份不再是“當牛做馬”的撣耱人,而是撣耱者的領導者或者管理者了。

可是,弓背被套在耱上,卻是一點都不順從,它就像一隻兔子一樣一跳一躍一驚一乍的,一次次地想要掙脫我的牽拉往前衝,後面的耱在它的拉扽下就好像一片被風颳著飄拂的樹葉,毫無規則地跳來跳去,耱過的土地如同被狗刨過似的,沒有一點平整度,還倒把我拽得東倒西歪,我這樣使出渾身力氣拉扽著它,甚至比我自己昨天撣耱還要費勁,還真想著把它卸了自己撣。

張四爺他們一邊搖耬一邊回頭看,看到我和弓背這樣磕磕絆絆,把我整得氣喘吁吁的樣子,他們也深知讓一匹被調的騾駒子撣這麼一盤輕飄飄的耱,是根本不可能把它調到正趟上的。他們就暫時停下手中的活,把他們牽牲口的引繩子都解下來,把多半口袋種籽結結實實地捆綁在耱上,張四爺讓我把弓背牽到還沒有播的白地裡,我在前面牽著,他在後面用鞭子抽著,敦促著弓背撣著這盤增加了不知多少倍分量的耱在白地裡撒展撣,讓它有多少勁都全部釋放掉。就這樣,我和張四爺前後逼迫著弓背在未播的吊溜子地裡趕長撣了兩個來回,它已經大汗淋漓了,也不再跳、躍、驚、乍了,看起來規矩得多了,任憑鞭子抽打上也顯得柔恆恆的了。我們就把耱上捆綁的種籽口袋解下來,張四爺繼續去搖耬,讓我再牽著弓背跟在他們後面走,這時,弓背才算是又一次老實下來了。

歇“早乾糧”時,弓背身上那些在圈裡屎尿坑裡糊上的牲口糞便基本上也被風乾了,我就用鞭杆劃拉著把這些骯髒東西清理掉,當我的鞭杆開始在它的身上劃拉時,它還有點驚乍,一會就顯得很舒服,很享受,還不時回頭伸出舌頭舔我的手臂,一副對我很親熱的樣子。我看它的那隻被我捋掉皮毛的耳朵尖子上往外滲著一絲絲血跡,就打算回去找出臨下鄉時家裡給我準備的那瓶紅藥水,明天給它塗抹上,讓它耳朵上的傷口早點痊癒。其實,和牲口相處,也要軟硬兼施、恩威並舉,不但要能夠征服它,還要愛護它,對它付出一定的愛心,讓它從心底裡服氣,它才能服服帖帖地為你服務。我有充分的信心和十足的把握把這匹外表醜陋、相貌猥瑣的騾駒子調成一匹質量上乘的好勞動力。

那天,為了幫助我調弓背,耽延了大家好多時間,到播完當天的種籽卸駕時,頭頂的日頭已經偏西了。不過,那天我們組的人都很高興,不僅我有點征服感、勝利感,張四爺他們也為我們能夠把弓背調順而流露出一定的成就感。

張四爺那天在回村的路上又安頓我下午去保管庫房看一下,找上一片報廢的爛耱,和這盤耱接在一起,把耱加寬,就可以把四張耬全部攬住了。張四爺說的這個辦法確實好,我昨天還在抱怨耱的寬度不夠,他今天就想出辦法了。我不解地問張四爺,你咋早不告訴我?張四爺笑了笑說:“你真是個超子,就那都把你娃撣暈過去了!”哦,他這樣一說,我也理解了張四爺的一片苦心,這個辦法他肯定老早就想到了,只不過這耱一加寬,分量也就重了,撣上就更費勁了,那不把我這個“超子”早早地就“放翻”了嗎?畢竟人的力量和牲口不能比,現在有了弓背,耱加得再寬也不存在它撣不動的問題。我按照張四爺安頓的辦法去做,果然順利解決了耱的寬度問題。撣耱的弓背騾駒子漸漸地被我們調順了,我的耱也加寬了,張四爺他們的播種速度和我的耱地進度完全同步了,我們整個播種組就形成了一個完美和諧的播種組合小團隊,種、耱同步,人、畜協調,在明媚的春光裡,在和煦的春風裡,在“叮叮噹噹”美妙悅耳的耬鈴聲中,把種籽播進泥土,把希望播進春天。

註釋:

①卸駕:甘肅靖遠一帶農民把凡使喚牲口的農活結束叫卸駕,意即“下班”。

②早乾糧:有兩層含義,一層含義是指時辰,即幹農活在上午九點半左右休息時;另一層含義是指在上午勞動休息時吃的食物,如炒麵、鍋盔、乾糧等。

③盡九:九快完了。此時,正是春播之際,當地有“七九鴨子八九雁,九九耬鏵子滿地竄”的諺語。

④初子:用布縫製的小袋子,一般用於裝炒麵。

⑤鍤子:一種專門用於牽引控制牲口的器具,由兩隻鐵器、兩個小鐵環及皮條或繩子拴接而成,有的地方叫“嚼口”。

⑥兒馬:即公馬。靖遠一帶農村對牲口的叫法有其特點,如把公馬叫兒馬,母馬叫騍馬,被閹割了的公馬叫騸馬,產下的仔叫駒子;騾子和馬的叫法相同;驢,公驢叫叫驢,母驢叫草驢,被閹割了的公驢叫騸驢,產下的仔叫娃子;牛,公牛叫泡牛,母牛叫孺牛,被閹割了的公牛叫犍牛,產下的仔叫犢。

2018·5、18完稿於白銀·獨石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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