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托馬斯之顱
你應該知道網易的《神都夜行錄》，這款妖靈收集遊戲曾一度居於免費榜第一，暢銷榜第二的位置，其美術風格和品質也成為了許多人關注的重點。
但你應該不知道，《神都夜行錄》曾經遇到過一次差點兒被砍掉的危機。在研發接近1年的時候，領導對它的美術風格很不滿意，和團隊討論之後，決定在7天之後再來查看項目進程。
於是網易遊戲美術高級經理兼美術設計專家李天惠臨危受命，受《神都夜行錄》美術經理的委託，要帶領3名角色原畫師重新繪製一版角色。他們將如何在7天之內，協助團隊保住這個瀕危的項目？
李天惠：2009年畢業於魯迅美術學院並加入網易，司職角色原畫，先後參與《無盡戰區》、《楚留香》、《神都夜行錄》等產品的美術開發
以下為李天惠在網易遊戲學院1月20日舉辦的2019N.Game網易遊戲開發者峰會上的分享，為方便閱讀，個別部分有所調整：
臨危受命
大概兩個月前網易遊戲學院的領導找到我，說有特別重要的工作要安排你，就是這次演講。就兩點要求：
第一點，我希望你能講一下《神都夜行錄》，這個項目你畫過，畫得還不錯；
第二點，我希望你能講得專業，要代表網易遊戲美術的形象。
於是我就失眠了2個月，一直到昨天晚上，因為這兩件事兒太難了。
第一，講《神都夜行錄》。這個項目前前後後開發了2年多，但我實際參與這個項目只有短短的7天時間，由我來講是不是不太合適？他們產品對產品、市場、用戶都有深入的思考，我能勝任嗎？
第二，講得專業要求很高，要代表網易遊戲美術的形象，這就要求更高了。
那我應該選什麼角度來講呢？想來想去，我就講講在我最瞭解的7天裡發生了什麼，講講工作中真實的經歷和細節。
先請大家看看《神都夜行錄》的這一批圖。
這個項目上線有一段時間了，大家覺得它的美術風格有創新，畫得也很不錯，看下來是不是確實還不錯？但是這些圖沒一張是我畫的。
做項目不是一帆風順的，它在研發了大半年的時候，曾經遇到了非常重要的美術方面的問題。最早我們的角色並不是這樣的。
我記得有一個週一，項目的美術經理風龍，就是這個人跑過來找我。
他說，老大們對項目的美術風格很不滿意，和團隊討論之後，決定在7天之後再來查看項目進程。所以，在這7天，他想請我幫忙迭代一下原畫。
經過討論，風龍決定把他項目的三個角色原畫給我，4個人搬機器進一個小黑屋集中精力產出7天，畫10個NPC，專門解決美術迭代的事情。
我首先是把所有角色放在一起，對比起來看一下。
這些是項目進行到快1年的時候的樣子，每個人的臉的風格都不一樣，有的韓式，有的唯美，設計元素也比較亂，可能這角色放到另一個遊戲裡也成立，有很多不統一的東西。那我要乾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們統一起來。
那我們在做角色迭代的時候，我想把它拆分成3步，再組合成一起。這三點非常簡單。
第一步，只畫大型。
只畫大型
做過美術的人都知道，大型是畫原畫，或者任何東西最基本的東西。要不是純寫實，都會有一個造型上的歸納和概括，整理成一個有表現力和衝擊力的大型，看起來很舒服。
我們要一個什麼大型？我們想要的美術方向，是更大塊，更鮮明，更富有視覺衝擊力，很輕鬆的感覺。所以我想把大型誇張成這個樣子：一個角色可以抽象成上面是個圓，中間是個三角形，下面是個正方形、菱形、梯形等等。
其實等我想好這個方案的時候已經是週二了，一天過去了。週二我就讓大家幹這件事情。我們要出9個NPC，1個主角，主角我畫，正常來說，剩下3個原畫每人畫3個就可以。但我要求每個人，把之前出問題的10多個角色的大型都畫一遍。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我們畫畫經常有一個問題，當局者迷，很難跳出來看到自己有什麼問題。但我畫別人的東西總能感受新的東西，別人的想法。我也經常臨摹大佬的畫，這個東西很美妙，類似藝術家之間靈魂上的溝通，可以更瞭解這個人。
同一個角色，我們3個人都畫了大型，我們的概括方式不一樣，那就可以橫向對比，更明確我們想要的方向是哪一個，大家也能更直觀地理解這一步。這一步我們用了2天時間，已經到週三了，這是剛才幾個同學畫的：
這是一個同學畫的，他用的表情、視覺原色我統統不看，只看大型。他的大型達到了我的要求。
這是另外兩個同學的畫，可以看出來畫風完全不一樣。剛才那個人偏韓式卡通，這個人偏日系卡通，這個可能細節更瑣碎些，但在大型上也會注意達到我的要求。那OK，“只看大型”這一步就過了。
這個時候已經是週三了，項目美術經理，風龍滿懷期待地跑過來找我，想看看圖。看到這批圖之後，我從他眼神裡看到了一絲慌張和絕望……一週已經過半了，這麼多天就搞了這麼幾個東西？而且東西還畫的這麼……
我說你別慌，回去該吃吃，該喝喝，這事兒交給我你放心。其實我心裡還是有點兒慌的，之前沒這麼幹過。
總之時間到了週四，我們開始做第二步：只畫線條。
只畫線條
線條的作用有多大呢？我記得網易有一個美術大佬說過一句話：“風格就是線條，線條就是風格。”
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覺得太武斷了，你怎麼能這麼講？風格這麼宏大的東西，怎麼能這麼簡單地定義？但我畫了這麼久，越來越覺得這句話有道理。
我給大家看這三個圖：
最左邊是寫實的，中間是非常典型的日式卡通，右邊是我們的中國畫。只要不是超寫實，那你永遠都要在畫畫的時候進行概括。能看出來，他們對邊緣的概括是怎麼樣的。我把其他元素去掉，只留邊線：
最左邊的寫實程度非常高，每個細節，小的造型進行了刻畫；中間是大家經常做項目遇到的線，它會把過多的細節抹去，強調在比例位置上的轉折，線條經常用匕首、刀鋒這種S，反S的，有人為審美的線；右邊是仕女圖，這是我們積累了幾千年中國畫的精髓，線條將就像麵條、河流一樣，有非常流暢的流淌，沒有生硬的轉折和變化。
我們想做新的東西，就要找靈感，找元素，找參考。我們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為什麼不用？大家可能覺得中國畫看起來土，那是因為它的臉不好看。只要把線條運用起來，再把帥哥美女的臉放在上面，你就會覺得沒見過，遊戲裡也確實比較少見。
所以這是第二步，只畫線條。之前我們已經有了幾個不錯的大型，今天我要乾的事是把線擦掉，用流暢柔軟的線條重新描一遍。聽起來是不是特別簡單？稍微會畫一點兒畫的人就能幹？確實也是。
第三步，叫只畫顏色。大家可能想，我想統一風格要列很多點，比如花紋的畫法，裝備的設計，臉，髮型，很多東西都要列出來。但我不想把不可控的，這麼多複雜的東西都列出來，但我只列了3步，希望把很複雜的東西拆解。
只畫顏色
畫顏色太不好搞了，非常讓人頭疼。做項目的時候，一個原畫50%以上的成本都在顏色細化上面。
這裡有三張圖，最右邊是非常簡單的固有色，畫了簡單的陰影。中間稍微做了一些細化處理。而最左邊就是原畫的極致。如果打分，最右邊的圖可能有70分，中間可能是80分，最左邊非常好，100分。但如果換算成成本，最右邊是半天，中間是2天，最左邊是一個月。
我們為了通過審核，是不是每張圖都要畫一個月？這涉及取捨問題。取很簡單，大家都想要更多更好；但我為了控制項目風格和成本，我要把那20分舍掉，這對我自己來說都很難，因為我總覺得稍微畫一點就更好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更難的是來自外部的要求，老闆說希望你能細化細化，我說“我就不”？比較難。
而且想畫到最左邊也很不可控，每個人對色彩的細化和控制都不一樣，這是三個不同的人畫的同一組靜物，都是寫實，調性都很真實，但對顏色的處理和使用還是不一樣。
那我怎麼統一大家？我做了非常簡單的事情：你們不要畫任何的純灰變化、色相變化，我只要明暗變化。在photoshop裡你把L值鎖住，只上下拖動那個條。你在刻畫的時候選中一個固有色，把暗度調深一點兒，就像畫素描一樣，平緩地過渡到中間，這就可以了。我們要一個79分的東西——之所以沒說80分，是因為80分聽起來就不錯了，但79分大家聽起來都有問題。
這一步可以極大程度地保障每個人的細化做出來都是一樣的，保證了1個主角和9個NPC 的統一性。
這是從最開始到最後我們的過程圖。最左邊是有問題的，我們先做了大型和線的修改，然後平鋪上色，加過渡，最後這一天是我把所有角色放在一起，做了身材比例的拖拽。大家看這個圖可能不太震撼，最後一張圖也就是79分。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蹟的時刻。
在這7天中，我從來沒有強調改哪些花紋，你的臉要怎麼畫，我只是強調了大體型，線條，顏色統一 ，它們自然就變成這樣了。人不是機器，你給予了限制，他們在這個限制下想把事情做好，他們肯定會主動砍一些東西。比如，用流暢的線條怎麼畫複雜的花紋呢？
所以作為一個主美，主接口人，你要把一個問題拆分成一些問題，這可能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最後讓我們看看，這些圖前後的對比：
這批圖做完了之後，拿給之前很慌張的風龍看，他的反應是什麼樣的？
那《神都夜行錄》最後有沒有被砍？當然沒被砍，都上線這麼久了。再看一遍最後的原畫，他們在進行市場調研之後，把頭身比拉高，臉也好看了一些，比當初我們畫的那批好很多。當然這也是因為在之前的基礎上有了正確的道路，所以才能越走越遠——這批圖就是那些畫過有問題的圖的原畫畫的。
“拆分成三點”的思維方式和工作方法
我很喜歡把複雜的東西講成2-3點非常簡單的東西。至於這三點是什麼，每個項目都不一樣。
比如我把《無盡戰區》的角色設計分為3點：身份、特徵和故事。比如這個角色的身份是小丑，特徵是一根彈簧手臂，故事是在笑的面具下面是一張非常悲傷的臉，他的妹妹去世了，他把妹妹最喜歡的兔子玩具帶在身上。
我為什麼要把設計也拆分成3點？這是我多年被折磨的結果。我經常畫一幅畫給主美，主美一看就說怪怪的，不美，不帥，不好看。第一次，第二次我問你覺得哪怪？他還心平氣和地跟我講一講。但第三次我再問他就有點兒煩了，想把我換掉。所以我特別希望把複雜的，感受的東西理性地分為三點。
所以後來我跟主美說，我把角色的設計定為這三點：身份、特徵、故事，你覺得OK不OK？他覺得有道理，那下次我給他圖，他再說怪怪的，我就可以問：“是身份不明顯，特徵不突出，還是故事沒表達到位？”這樣把他進入到我的邏輯當中，我就掌握了主動權。
風格：接地氣和應對審美疲勞
最後和大家聊聊風格。
做遊戲和純藝術是不一樣的，我就沒見過哪個藝術家做過市場調研。但遊戲做的東西是要大家去買的，我們在立項之前都會做競品分析，然後要做市場調研，畫一批圖給玩家看，看哪些好看。這一點非常重要。
我的老大lala經常我們強調非常重要的一點：
我們一定要做接地氣的東西。你在角色原畫上會越走越遠，但你的受眾沒受過專業訓練，可能跟不上你的想法，他們不一定能接受你覺得很好很棒的東西。接地氣就能把事情做好了麼？完全不是。之前我給大家看有問題的那幾張圖，它們也做過市場調研，但最後出來的圖，可能這個臉和裝備大家喜歡的元素都捏在一起了，為什麼還是不行呢？這說明不光是要產品經理、策劃要接地氣，每一個做原畫的人也要接地氣。
現在市面上最流行的遊戲是什麼？電影是什麼？我要去玩，我要去看，我要時刻保持興趣和大家是一致的，不脫離群眾，這樣我畫出讓自己興奮的東西的時候，也一定能讓大家興奮。
我做了這麼久原畫，剛剛說的這幾步也都做到了，那是不是我就可以成為業界大牛，長盛不衰？
並不是這樣。我每天都有非常大的壓迫感。這個右邊的人是我，我每天工作都覺得身後有個巨大的怪物盯著我。有人說它一定是策劃，但我和策劃的關係還不錯，
這個怪物叫審美疲勞，是每個原畫一生的宿敵。
我們可以看一下行業風格的發展。從最開始的傳統MMO到歐美風，韓風，再到最近的《楚留香》、《陰陽師》，每次都有變化。可能我把《魔獸世界》的那套東西畫到巔峰，駕輕就熟，我就是大佬，但可能再過幾年就沒人記得我了。
但審美疲勞也有好處，它會為你指明未來的方向。比如我做完《神都夜行錄》美術的迭代之後，有老闆說你做得不錯，我這兒有個新項目出了問題，再來找你。我也用1周時間做了一套方案，特別熟，但老闆之前看我特別開心，這次他上來就跟我說：“我覺得太像神都了，這樣不行。
”我突然覺得，我總結的這些東西瞬間沒有價值了，我要做一套新的，能刺激你感官的風格出來。當然，這個事情我們可以討論。有人覺得我精通一種風格就夠了，但我在實際工作中遇到的情況不是這樣。
那未來流行的風格是什麼樣的？這個問題很難，沒有答案。比如當我做MMO時裝，做校服，做等級感之後，我已經做累了，那能不能有整體化的設定？於是我們從裝備拆分的時代，到做衣服和褲子不拆，是一整套衣服；當這個事情審美疲勞之後，我又希望見到角色風格更加凸顯的風格，比如我做了《無盡戰區》；再之後玩家的興趣變成了收集，那我們就有了《陰陽師》、《神都夜行錄》，那接下來我感興趣的東西是什麼？
前兩天我看了基因編輯的新聞，還有科學家說，這不算什麼，未來20年人類會永生。看到這條新聞我突然激起了靈感和無限的創作慾望，人生永生的400年後會變成什麼樣？人會長成什麼樣？人際關係是什麼樣？社會結構，社會矛盾，經濟結構是什麼樣？這個東西非常能刺激我的神經。
所以我最近在做一個事情，
把部門的角色原畫召在一起做培訓，開腦洞，說你們做一套能刺激自己神經的概念。所以回到這個問題，未來遊戲流行的風格是什麼樣的？我還是沒有答案。但讓我再做一款產品，我會把風格做成人類永生後的400年吧。QA環節
你在不同隊員的風格融合上給出了方法和重點指引，但在風格統一上會不會有困難？怎麼解決？
李天惠：會有困難，可能原畫無論怎麼畫，線條和體型都達不到你的要求。但我把它拆分成非常簡單的幾步之後，我還會分階段審核。每個階段都需要主美或者主原畫來審核，各自做各自的肯定不行。
我把每步都拆分得很簡單，而且每步都有明確的審核標準，主美、主原畫還是要手動修改的，你說很久，敲很多字還不如上去畫一筆。
正確的簡化提煉思維是怎麼鍛鍊的？需要經過哪些思考？
李天惠：這和人的思維有關係吧。我之前做原畫的時候也沒有這種思維，只是想把單獨的一張畫畫得特別好，特別出彩。但後面2-3年我轉了管理工作，做了經理，接觸了製作、動畫，市場方面的東西，聽其他大佬的分享，這讓我有了框架化的思維，是不是能把感性的東西條理化？這也是跟工作的性質和周圍的人有關係，誰都不是天生這樣的，所以其實和天賦沒關係。
（如果想參加後續的類似分享活動，可以，查看網易遊戲學院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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