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姐(生活劇場)

◆文/孫粉鮮

瘋姐(生活劇場)

姐姐小時候唸書很好,回回考第一。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也就是大哥、二哥和我。大哥比姐姐小兩歲,大哥也學習很好。只是家裡很窮,根本供不起兩個人讀書,再說二哥年幼,父母又忙於生產隊種地,勉強把姐姐供到五年級,就讓姐姐輟學了。

母親說,姐姐心很靈,學什麼會什麼,搓莜麵魚魚,魚魚是在案板上搓成的,姐姐個子矮,探不著炕沿邊的案板,得踩個小板凳,才能搓魚魚。再用扁擦擦一大盆土豆絲和醃好的甜苣菜拌起來,當菜。放在魚魚下面和魚魚一起蒸。和等父母收工,大哥放學,姐姐已把飯做妥。姐姐在做飯的時候,用根長帶子一頭把二哥攔腰拴緊,一頭再綁在後炕的一塊大大圓圓的壓菜石上。鄉人每年四五月份都要出去挑甜苣菜,往往要醃漬三四缸,用那扁扁圓圓的石頭壓住。那石頭沉得很,年幼的二哥是拖不動的。

姐姐長到十八歲,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身材勻稱、高個頭,頭髮黑黝黝,眉黑、眼睛大,睫毛長。姐姐雖然長得襲人,但很穩重。大概是姐姐本身生性膽子小,也許是母親對姐姐管制很嚴,從小就訓教得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方圓左右的人都很喜歡姐姐,都爭著給姐姐找婆家,都想把姐姐介紹給自家親戚。誰知介紹的人越多,父母越沒有主張。

家鄉地處離縣城偏遠的山窪窪,交通不便,地勢不平,種地也不方便,吃水也不方便。村裡大多數女子都想飛出山窪窪,嫁到離縣城較近的平坦地帶,或者找個在軒崗煤礦當工人的,還能吃上商品糧。後來父母商量了一番,也決定託人找個在軒崗當工人的,但是千訪萬尋終未果。母親說,這人一出生,上天早已經給她配好了對。天註定是天註定,但人總得為自己的命運搏一下,哪怕身無縛雞之力,也想試一把。

一個嫁在平川地帶的女同學,給姐姐介紹了一個退伍軍人,在村裡當民辦教師。那個年代,參過軍的男人的條件應是不錯,再加上在部隊上訓練幾年,品行也應不錯,還是通文識理的老師。兩家一相親,雙方齊中意。據說那退伍軍人長相也不錯,配得上姐姐,又是離縣城不遠的平川地帶,吃水方便,街路平坦,出入騎自行車,種地不多,收秋用馬車拉。芳鄰左右的人都很羨慕,雖然沒有把姐姐說到自家,但也由衷地羨慕姐姐找到了好歸宿。沒過多久,兩家就訂婚了,又沒過多久,一頂大紅轎就把姐姐抬到了山下平川地帶。

家人們都吐了一口氣,說小時候姐姐為了照顧弟妹和做家務,吃了不少苦,這下應該是苦盡甘來。婚後不久,姐姐生下一男孩,很可愛。記憶中,我那小外甥,很聰慧,說話和走路很早。每次去了我們家總是跟在我和哥哥們身後,姨姨舅舅親熱地叫個不停,總是纏著我們給他講故事。

真以為姐姐以後會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誰知,小外甥四歲時,姐姐的家庭發生了婚變。姐姐的男人和原來的情人舊情復燃,逼姐姐離婚。姐姐的婆婆、大姑子、小姑子沒有一個從中勸和的,都逼姐姐離婚,且不準帶走孩子,這世上最痛楚的事情莫過於生離死別。我能想象到當姐姐離開那家家門,小外甥被強行抱在他奶奶懷裡拼命掙脫、喊媽媽的情形。可憐的小外甥,只知道媽媽要去姥姥家,卻不知,這一別,姐姐永無返回之日。而姐姐,全身只拎一裝著自己舊衣服的包裹,一步三回頭,她對兒子的不捨,她與兒子的訣別,那份揪心的不見血的痛,恐怕只有姐姐清楚。

自從離婚歸來,姐姐整日把孩子的舊衣服貼在胸前,或是痴痴呆呆,或是淚流滿面。姐姐想孩子想得夜夜睡不著,神思恍惚,說句想瘋了,是最確切不過。眾人都竭力勸姐姐想開些,可姐姐想孩子的痛是任何語言都無可消除的。

姐姐的日子在想孩子的痛苦中浸染著。鄰里左右同情姐姐的遭遇,積極幫著給姐姐重新說媒找婆家。姐姐25歲那年再次嫁到平川地帶,男人是木匠。婚後一年,姐姐又生下一男孩,許是姐姐把對前一個孩子的愛全部轉移到了這個孩子身上,對這個二兒子溺愛無比,百依百順。二兒子長相也像姐姐,清秀俊氣,學習也好。可嘆的是天不佑人,災難再次降到姐姐身上。二外甥十五歲時,被半夜入院行竊的賊人,當頭砸了一棒,後來由於頭暈、頭痛而輟學。那時候家人都愚昧,不懂得給二外甥看病。直到後來二外甥得了怪病,見什麼燒什麼,砸什麼,這才想起上醫院,醫生說,二外甥患的是精神分裂症,常年吃藥,卻也不很見效。二外甥經常徒步或者扒火車外出,曾被人抓住當過勞務工,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他在外流落時候,身無分文只能露宿街頭、廁所、車站。好在他記得家中電話,總是被好心人或者警察遣送回來。被遣送回來的二外甥不僅得了白癜風,原本滿嘴齊刷刷的白牙齒,被打得只剩幾顆;原本青春帥氣的男兒,面容變得黑瘦乾癟,酷似六七十歲的老頭兒。姐姐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也得了精神分裂症。但姐姐的症狀比外甥輕些,平時只不停地喃喃自語,最嚴重的時候是疑心別人對她不好,蹦跳起來罵人。然而上天依然不睜眼,外甥和姐姐相繼得了精神分裂症不說,姐姐的大姑子、小姑子、小叔子,一個個死的死,瘋的瘋。風水先生說她家院子風水不好,有邪氣,建議姐夫搬出來。

姐姐一家從舊院搬出,外甥和姐姐病情並沒有什麼變化。母親託人四處想辦法,尋精神病院、找偏方、求“蛇仙”、拜廟宇、拜觀音,皆不頂事。後來聽人說崞縣城有個老中醫,專制疑難病症。母親便帶她和外甥去崞縣城看病,但不起任何作用,還需服用從精神病院開出的西藥稍稍減輕病情。

可憐的姐姐,她不能和正常人一般與人交往處世,不懂得穿戴,不懂得享受,也無心享受。但她的記性極好,她記得自己存多少錢,很節儉,她捨不得在自己身上投資一分錢,只想著有朝一日他兒子的病好利索,給他娶房媳婦,傳宗接代。她對親人的感情依然,每次我們去看她,她總是不要我們的救濟款,還給我們帶不少當地特產。她很少上街,也無電視看,每買一個電視機就會被外甥大卸八塊。姐姐的生活是整日呆坐在家喃喃自語,自語的內容無非是關於小外甥生病事情和從哪裡給小外甥娶媳婦。或者埋頭睡覺。姐姐不與村人接觸,不瞭解世道變化情況。但每次打電話,卻囑咐我騎車不要胡思亂想,姐姐這一語中的。因為我不管是走著還是騎車坐車,心裡要麼想單位的材料怎麼寫,要麼想散文作業的內容,要麼想我所辦的兩個詩詞培訓班的事,因為胡思亂想我常常闖紅燈,與騎自行車的撞過兩回、撞到樹上幾回、坐車錯過點的也不稀罕。每次跟姐姐通話以後,我會注意幾天,但隔幾天就忘記了,俗事太多,我無奈啊。姐姐倘若知道我總是胡思亂想,必定會給我擔心。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天不老,姐姐卻漸漸趨老,實乃不平。外甥不好,姐姐就不好,姐姐不好,全家人豈能放心。我不知姐姐的苦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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