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道灣兩聲槍響後,周作人與高徒決裂?師徒老死不相往來背後真相

魯迅弟弟、大文豪周作人一生有兩段公開的“絕交”,其中一樁是與兄長魯迅,另一樁則是與高徒沈啟無。

沈啟無生於1902年,江蘇淮陰人。他是詩人,學者,還與俞平伯、廢名、江紹三人被並稱為"周作人四大弟子"。

能被列入周作人“四大弟子”,一來表明沈啟無是才學過人之輩,二來可看出他與周作人的關係必定非常親密。

的確,早年沈啟無與周作人的關係非常密切,師徒二人感情極其深厚。

沈啟無對周作人很是崇拜,周作人在燕大教授“新文學”時,兩人便相識了。周作人對沈啟無也較別的學生特殊,他自己曾公開說道:

“別的學生在畢業以後再有來信,“或為朋友關係,不能再說是師徒了。沈揚則可以算是例外。他所弄的中國文學一直沒有出於我的國文之外”。

言辭中不難看出,周作人對沈啟無的格外看中。對於師徒兩早期的關係,熟悉周作人的日本作家木山英雄曾說:“他(沈啟無)是周作人喜愛的弟子。”

八道灣兩聲槍響後,周作人與高徒決裂?師徒老死不相往來背後真相

1933年版的《周作人書信》中,收錄的周作人與沈啟無書信就多達25封。周作人在課堂上講授各時代“散文”的其中一個“選本”還是沈啟無為之編選。

而在沈啟無編選的晚明小品選本《近代散文抄》中,周作人還親自為該書寫了兩篇序言。

但這樣的師徒兩卻在1944年3月23日突然公開絕交了,這天,周作人在《中華日報》上看出來一則《破門聲明》,這則《聲明》上寫到:

“沈楊即沈啟無,系鄙人舊日有受業弟子,相從有年,近來言論不遜,肆行攻擊,應即聲明破門,斷絕一切公私關係,詳細事情,有必要再行發表。”

《聲明》中的“破門”二字,取自日本,意為“逐出師門”。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則聲明與1923年周作人寫給兄長魯迅的絕交信都極其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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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周作人最後一次同框

通常情況下,反目的人就都是敵人了,周作人與絕交後的魯迅是如此,他與高徒沈啟無亦是如此。

周作人對待敵人從來不會心慈手軟,這點從錢鍾書的老師溫源寧早就說過了,他曾在評價周作人時直言不諱地說:

“他(指周作人)難得介入各種是非,但是,一旦介入,擋在他道路上的那個人就該倒黴了!他對敵人的打擊快而準。”

事實證明,溫源寧的話相當精準。

刊發這則《破門聲明》後,周作人通知了日本“文學報國會”。隨後,周作人還緊接著在當年4月10日的《中華日報》上發表了一篇講述他與沈啟無關係的長文。

這篇長文柔中帶剛,看似並無指責之詞,卻直將沈啟無的忘恩負義以極其巧妙的方式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這場風波的起因看似是因為一場誤會。

1943年8月,一位名叫片岡鐵兵的日本作家在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上發言,稱周作人是“反動的老作家”,只會“玩玩無聊的小品,不與時代合拍”云云。意思是:周作人這樣的老作家是沒有多少價值了的。

當時,沈啟無正以“華北代表”的身份出席了會議。

偏偏回國後,沈啟無以“童陀”為筆名寫了一篇雜文發表在《雜誌新編》上。文中曾有這樣的字句:“辦雜誌抓一兩個老作家,便吃著不盡了”,“把應給青年作家的稿費給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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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啟無

這話與日本作家片岡的話幾乎完全一致,周作人是弄文字的人,文字工作者的想象力和聯想力多半也極其豐富,聯想加想象運作後,周作人似有恍然大悟的意思,他認為:不懂中文的片岡鐵兵那番話定然是受了沈啟無挑唆所致。

這樣一樁事竟成了周作人將沈啟無逐出師門的由頭,這樣的結果,沈啟無斷然無法接受。隨即,慌亂的沈啟無連忙解釋說這一切與他無關,純粹是恩師想多了。期間,片岡鐵兵還寫信證明他說的話與沈啟無無關,連相關人士武者小路實篤也出面道歉了,可週作人卻始終未收回成命。

鐵證面前,周作人卻不願意相信弟子的“無辜”。這顯然不是因為周作人心中“懷疑種子”發了芽或者腦子不好使,而只能表明:周作人僅是藉此將沈啟無逐出師門罷了。

既然是藉口,本又是說不清的事情,況且理論上講:周作人把這些蛛絲馬跡串連起來之後所做的推理很難推翻。這樣一來,事件的主動權自然也就掌握在找藉口的人的手上了。這種情況下,抱定了要逐沈啟無出師門決心的周作人,又怎會“相信”沈啟無的話繼而“原諒”他?

答案自然是不會。

周作人不僅不會原諒沈啟無,反而開始繼續借著這一由頭變本加厲地對付沈啟無。周作人的決絕、狠辣,絲毫不亞於21年前與魯迅絕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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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門聲明》、刊髮長文後,周作人開始通過整個文化界封殺周啟無。以周作人的影響力,要封殺一個名氣尚不那麼高的弟子自然易如反掌。

經周作人給各方打招呼後,才華橫溢的沈啟無竟到了在北京找不到工作的地步。

萬般無奈之下,沈啟無只好投奔作家、張愛玲丈夫胡蘭成,去辦《大楚報》。後來即便與胡蘭成爆發經濟糾紛,因為無處可去,他也只得忍氣吞聲。

如果說,周作人對魯迅有些恩斷義絕的意味,他對沈啟無則多少有點趕盡殺絕的意思。

周作人何以會對昔日自己曾最喜歡的弟子如此呢?答案還得從八道灣說起——

1939年元旦這天,在魯迅與周作人曾經共同的家:北京八道灣11號,突然傳來了槍響。而這兩聲槍響,正是周作人與沈啟無裂縫的開端。

那天早上9點左右,沈啟無來八道灣給恩師拜年。周作人在西屋客堂中接待了高徒,正在兩人相談甚歡之時,工役徐田對周作人說有人求見,來人還自稱是天津中日學院的李姓學生。

周作人向來好客,於是他沒多想便吩咐請人進來。

周作人萬萬沒想到,這個所謂“李姓學生”竟是刺客。“李姓學生”進屋後,只歲周作人說了一句:‘你是周先生麼?’,便掏出手槍給了周作人一槍,這一槍打在周作人左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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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驚呆了的沈啟無立馬反應過來了,這是來取人命的刺客啊。

眼見恩師周作人中槍後,沈啟無的第一反應並不是上前前去掩護或者攙扶住他,而是本能地站起來對刺客說了三個字:“我是客”!

他的話音剛落,刺客便對著他開了一槍,中槍後的沈啟無應聲倒地。

開了兩槍後,見府上來人協助,刺客從容出逃,周作人趕緊從北門逃到了內室,沈啟無也掙扎著起身跟上。

這次刺殺事件中,周作人因為有毛衣銅釦擋住的緣故並無大礙,而沈啟無彈中左肩,子彈終生無法取出,在醫院療養一個半月方才出院。

嚴格說起來,是周作人連累了沈啟無,這點,他自己也是清楚的。但從沈啟無當時的表現來看,作為周作人高徒、最喜愛之人的他卻有愧於恩師。

同是在危難面前,聽到槍聲後,周作人府上的人第一反應是進來幫忙,他府上的張三甚至為保護周作人傷重而死了。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在這樣的對比之下,急難來臨時第一時間站起來說“我是客”,試圖撇清自己與周作人關係的沈啟無顯得多麼渺小、懦弱!因為自稱是“客”試圖轉移暗殺者的目光,沈啟無性格中自私的一面完全暴露在了周作人面前。

這次刺殺真正考驗了沈啟無對恩師感情,很遺憾,考驗的結果是:沈啟無徹底暴露了人性的醜惡。

但話說回來,在生死攸關之際,誰能保證自己能接受住考驗呢?他周作人能保證嗎?不能!

人性從來經不起考驗,沈啟無的人性亦是如此。

這次事件後,周作人雖對沈啟無心有芥蒂,卻並未立馬公開疏遠沈啟無。這點很容易懂,因為以周作人的智商,倘若他真如此,他便會被認為“不夠寬容”,況且,這一事件中沈啟無多少是“躺槍”(無辜)的。

如此情勢下,周作人不論心中對沈啟無多不滿,在表面上,他也只能為暗殺事件傷及弟子,“覺得很是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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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事件後,沈啟無不僅不反思竟還多少覺得自己維護了恩師。的確,從沈啟無自己的角度出發,他雖說了那句“我是客”,卻終究是因為恩師而受傷。狹義上講:說他替周作人擋了槍也不為過!

在這種“自以為是”的驅使下,南京《中報》、北京《東亞新報》在刺殺事件後根據傳言刊登“沈啟無為保護恩師受傷”類似標題的文章時,沈啟無還特意將報紙寄給周作人,希望他承認此事實。

周作人對此嗤之以鼻,他不但將報紙寄回給沈啟無,還在《東亞新報》上作出更正,說明當時保護自己的,是家裡的車伕和僕人,二人“一死一傷,皆在院子裡”。

周作人還在還原現場時表示,沈啟無不僅未盡保護之責,反而為了自保站起來聲明,“我是客”。言外之意是:沈啟無僅僅是被連累受傷,而已。

沈啟無在看到周作人文章後簡直氣得要炸裂,在他看來,自己因為他受了傷還落到被奚落的地步,這真真是委屈至極。

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此時,師生關係已經生出了嫌隙。而這種嫌隙不僅不會自愈,反而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深到只需要一股很小的風卻可以讓它破裂。

最初,師徒二人還是保持著表面的和諧。

刺殺事件改變了周作人與沈啟無的師生感情,也改變了周作人的人生道途。

因為在刺殺事件中被嚇破了膽,周作人以為這次刺客是日本人因為他不配合而派出,所以他在刺殺門後迅速就任了偽北大文學院院長,在文化漢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

後來,經證實,刺殺事件實際是抗日鋤奸團所為,目的乃是為了阻止不肯南下的周作人做漢奸。未曾想,此事件竟弄巧成拙了,真真令人唏噓。

恩師周作人做了文化漢奸後,沈啟無也緊跟其後,他出任了偽北大文學院中文系主任。但這時,兩人雖一同共事,是師徒、上下級關係,但感情已大不如前。原因,還是因為刺殺事件。

人和人之間的信任一旦瓦解,便很難重新建立。

親眼驗證過沈啟無人性之自私的周作人不再信任沈啟無,自然,沈啟無即便鞍前馬後地為周作人效力並立下汗馬功勞,他也始終未得到重用,後來還僅僅當上了北大圖書館館長。

不滿的沈啟無自然要各方尋求突破,1943年3月,沈啟無想一人主編《藝文雜誌》與《文學集刊》兩個刊物,為此與他人發生衝突。

急難之時,沈啟無向周作人求援,周作人不僅沒有支持他,反而在日記中憤憤寫到:

“啟無來,至十一時才去,嘵嘵論刊物事。……虛浮之事無益徒有損,慘言之亦不能瞭解也。”

這之後不久,師徒正式決裂。

發佈《破門聲明》、封殺後,周作人對沈啟無的怨恨並未全消,1944年3月6日,他寫成《遇狼的故事》,明裡暗裡地罵沈啟無是“狼”。在《關於東郭》等文章中,他還稱沈啟無為“中山狼”。

中山狼,世人皆知,它是泛指:狡猾兇殘的惡人。他們往往詭計多端、巧舌如簧、忘恩負義。

周作人將沈啟無比作中山狼,可見其對他怨恨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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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啟無對周作人這些文章的回應很耐人尋味,他在1944年5月20日《中國文學》上寫了一首名叫《你也須要安靜》的詩,很明顯,這首詩是寫給周作人的,詩中他寫到:

“你的話已經說完了嗎,你的枯燥的嘴唇上,還浮著秋風的嚴冷.....我請從此分手,人間須要撫慰,你也須要安靜。”

相比之下,沈啟無的回應相對虛弱,但對於任何曾是師徒關係的徒弟而言,他只能虛弱回應,激烈回應,只是坐實自己“忘恩負義”的罵名罷了。

在這場師生反目的風波中,如果說周作人是將“紹興師爺”的性格表露無遺;那麼,不安分守己的沈啟無則是落荒而逃了。

除了“逃”,沈啟無還有他法嗎?但“逃”得再好,心裡的“恨”終究逃不掉。 後來,沈啟無在交代材料中第一次沒再逃直面了自己心中對周作人的“恨”,他寫到:

“由於周作人的封鎖,使我一切生路斷絕,《文學集刊》新民印書館也宣佈停刊,我從五月到十月,靠變賣書物來維持生活……”

言辭中,滿是對周作人的怨恨。這樣的發洩看似沒有意義,但從心理學上而言,它卻多少讓他心裡卸下了很多,恰也表明他的恨已經隨時間有所減弱了。畢竟,他已經敢於直面了。

沈啟無之子沈平子證實了這種說法,他說,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當沈啟無聽說昔日恩師周作人很潦倒,住在黑屋子裡,無人照顧時,他還曾寫過一首詩以示關切。

當時,兩人同住在一個城市,且都同是淪落人。

此時,距離兩人決裂已經過去了20多年,20多年彈指一揮間,恩怨終成過往。晚年,周作人對於這位同住一城的徒弟也表示過關心。然而,兩人卻終究咫尺永隔。

1967年5月6日,周作人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周作人去世兩年後,沈啟無病逝,終年67歲。

或許,在天堂,他們師徒能一笑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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