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作者丨魯翰(書房記團隊作者)

一般寫一個地方的人文,通凡是顛撲不破地說些好話。說好話一方面是說家好說,一方面所涉獵的當地人耳朵上也好聽。其實想說叨點本土流傳下來的好好賴賴有意思的掌故,並非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大概在於有些方面確實不好說,而不好說是因為若是牽扯到負面的、不入耳的,有時候恐怕會引逗出一堆口舌交道,這就難為得急躁不過。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譬如,今天想說叨的陝北榆林老城就很有些意思,榆林老城有意思主要是裡面的人有意思,而這些老住戶和老居民的有意思,完全是因為自古流傳下來那一句口話:“榆林城兒家——幹板”。

這個說叨裡顯然具有揶揄、諷刺和嘲挀的口氣,就好比說叨米脂家“啃西瓜皮”,佳縣家“喝麵湯”,或者包括蒙漢交界邊地“沙子打牆牆不倒,女子狎漢娘不惱”等等的傳說和流俗一樣,隨著年湮代遠,以後便眾口一詞逐漸積澱成了某一地方、某座城池人文特徵的一個無可辯駁的標籤了。

那麼,“榆林城兒家”怎麼啦就說人家是“幹板兒”?“幹板兒”用在這兒究竟是個甚意思?

說“榆林城兒家幹板”,也有把一圐圙人叫“城幹板”,這個口話由來已久。籠統的意思是榆林老城人待人吝嗇、圪瑣小氣、不大道,不展拓,同時又包含有虛榮面情、敷衍人情的假客氣,假熱情等一些個禮數和做派。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而“幹板”,說的是“幹板腔”,是一種來自黃河東邊的山西的地方戲曲。運用的卻是打比方,以此借來奚落“榆林城兒家”接人待物方面虛情假意,巧嘴幹說,“撂幹嘴”,光見扇嘴,不見動腿的“咣嘴溜兒”。

據說“幹板腔”起源於汾河北岸沿山一帶,早在明代的元宵紅火熱鬧中就出現了這一曲種。舊以前就一人扮多角,表演時無需什嘛響器伴奏,只兩手分執竹板,其右手捏兩片大竹板,左手耍五片小竹板。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左右配合有板有眼;就這麼幹說乾唱,說唱之詞平仄有致,節奏明快,抑揚頓挫,煞是動聽。

具體故事之一是這麼講的:

相傳,舊以前不是特別親近的親戚和朋友來家,榆林城兒家一邊嘴上熱情招呼,一邊掃炕添水,然後沒完沒了著道往事,啦家常,就這麼光說不練直捱到黃昏或者月出,唾沫星子飛濺,不見點灶和麵。最諷刺的情節是,個別主家竟在灶口點一隻煤油燈進去,事先於大鍋裡捉進一隻半死不活的綿蜂,聽得鍋裡嚶嚶嗡嗡發響,懵懂的客人不識眼頭見識,誤以為是煮飯,嚥著唾沫一味憨等。以至客人直餓得頭暈眼花、前心貼後背,只便無奈告辭。主家尚送客出門之際,嘴上仍在強調:你看看,你看看,飯立馬快熟嘞,你們就走也?!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元人無名氏有一首極盡諷刺之能事的小令,名為《正宮· 醉太平》: “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裡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這應該是尤其經典的吝嗇。

用“幹板”指代榆林城兒家的吝嗇和小氣似乎不完全對應,就待客不周來說最起碼有兩種,一種是“沒東西”,確實拿不出手;一種那就是“捨不得”,正所謂“姑舅來嘞,豬肉囼嘞”;而榆林老城人最看重的是面子,面情和“面場”,所謂“撐門面”撐得可是禮節,無奈只好以“剜了花兒會種菜”的“一片水說”來掩飾“沒東西”或者“捨不得”的尷尬,從而使“幹板”的含義就豐富了許多。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當然,陝北民間還講唄到一個有關榆林城兒家愛面子、好虛榮的“咣嘴油”的笑話。說的是老城人喜歡在各家的大門道啦家常,不經意間每以炫耀祖先的出寨、豐厚的家底、掌櫃的能耐、娃娃的出息……一日,某婦人又於大門道跟街坊鄰里“八卦”,同時不住地舔一舔或者揩一揩油膩膩的嘴唇,有人問道,你家又像吃了好的?自便回覆:那個如時(現今),左就那油膘肥肉……

不料,兒子從家裡急急慌慌跑出,大叫不好:媽,媽!咱家的那圪達“咣嘴油”叫貓兒給咥(dié)走嘞!……

“幹板”這一諢號,無疑是城外人和周邊縣份的人忿忿然用心饋贈的。無論如何,應該算“一槳子撬翻一船人”的群體性排侃,多少有些刻薄。但是,反過來說多少年來得以廣泛流傳至今,一準兒基於一定的普遍性,也並非空穴來風。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稽古以來,陝北黃土高原就是正統的漢族政權和北方少數民族遊牧部落千百年來對壘割據之地,漢、蒙、鮮卑、契丹、匈奴、党項、回鶻等等的少數民族雜處交融;若是追溯血緣的話,陝北人身上不乏流淌著各色剽悍的遊牧人種的血液。因此,陝北人自身所賦予的忠厚、率直、質樸、堅韌、樂觀、好客、豪爽、豁達的性格特質,無疑是群體性的、典型性的;而且在地理上越是往北越發典型。

可是,這塊地皮上偏偏榆林老城人不一樣。

為什嘛不一樣呢,怎麼就不一樣呢。細究起來,根根蔓蔓,絲絲穰穰說來話長。

一是說這座城的起根發苗不一樣,再是它的城居人口結構和人文背景不一樣,三是說它的民俗世情風氣與左近城鎮和周邊山鄉也不一樣。

榆林老城只是名義上的“老”,其實榆林地區一十二個縣城裡除了1944年新立塔的子洲縣之外,與其他城鎮比較起來,它算是很年輕了。

朱明之前甚至早在宋元時期,延綏諸鎮城鎮文明已然臻於成熟和完善了,那陣子榆林尚是個沒毛沙灘呢。陝北老百姓嘴裡常吐念“成古化年”這個詞,意思是遠得探摸不上的很久很久以前。殊不知就在明朝成化第七年頭上(1471)餘子俊置榆林衛起,至今滿打滿算歲數也就548年了,正說小不小,說老也不老。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城市,城市,由城而市。城的雛形往往由其戰爭年月的軍事途徑而至於和平時期的市貿途徑,原作為雁塞的榆林自然也概莫能外。明成化九年,餘子俊將治所由綏德遷駐於榆林衛城,作為“九邊重鎮”的榆林,屯田養軍,一邊以農養戰,以戰衛邊。一邊開市通商、以促進民族融合,榆林古城的居民構成經歷了一次最大的洗牌和刷新,老榆林居民有明代初年到榆林戍邊的將士及其後裔,由於實行“商屯”,尚有來榆“翰粟放邊”的山西等地商人以及實邊時有一技之長的各色工匠者。據鄭汝璧《延綏鎮志·兵志》上記載:“今見在官軍二千二百一員名,馬騾一百三十一匹頭。” 明初實行“世兵制”,軍人是世襲,一代傳一代,軍人所到處,連家眷也一起攜帶。

榆林曾長期為流放地,貶絀和流放官犯源源不斷,其累加的總人口比例應不在少數。老以前綏米人吷榆林人“賊配軍”,事出有因。現如今譜牒橫飛,老榆林住戶隨便哪家都有家譜之類的記載,每每自證其先人官身,多半不假,當然犯官自應居多。

總之,文武官吏紛至沓來,直到清代都是有“易地為官”的定例,因此“南官北坐”那是很普遍的情形。清代和以後的民國以及抗戰時期,南北一些退職文武官員和士紳富豪也紛紛留寓榆林,同時在軍政、機關、學校、醫院等部門供職者也居住榆林城內。就從業身份而言多為衙門官員、退職、退役的賦閒文武官員、豪紳、地主、作坊主、百工匠藝、醫師、教員、商店和旅社老闆等等。這些人應該就是較早的榆林人的主要構成。

所以,榆林老城人倒究是哪裡人?四到五處,實難考籍。單從目前榆林城居罕有的姓氏,譬如有,蔡姚尚宗韓葛彭蘭吉溫祝殷杭紀沙詹冠欒樂單第巫訾尹……而來自於江南風味、唱腔婉轉悠揚的曲藝“榆林小曲”更是可見一斑,這就說明早先的榆林老城多是“外來戶”,在人口結構上陝北土著極少。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著名作家龍雲先生曾經著文寫到榆林城是一座孤懸塞上、與周邊縣份甚至左近鄉村相與獨立的一個“文化島”。

老話就說,“榆林城家規矩多”。那是山南海北的各式規矩與陝北民俗相融合的產物,比如禮節講究,說話優雅,做活細緻,穿戴排場,飲食精細。風風雨雨、世事滄桑,他們一面逐漸接納和融入陝北民俗文化,一面又以紛繁的多元背景的文化來影響和周邊的土著,世世代代承傳著新舊更迭的規矩和下數,互為同化,相與一處。同時側重於保持和弘揚“貴在禮、精於業、怡於情、重在食”的塞上特有的城鎮文化底蘊和精神。

俗話裡有“榆林城家敵架——抗肩子”,不知是否是軍塞文化背景下的孑遺下來的先禮後兵的規矩,“榆林城家嫁女——不出城”,不知是否受鐵桶一般的古城封閉性的影響?抑或是城鎮人的優越感所致?另外榆林老城辦白事,與陝北其他地方的喪葬禮儀迥然不一,老人歿了不擇時日,均於三日之內出殯。特別是榆林人食不厭精的吃,譬如紅紅綠綠、色味形香的“拼三鮮”;清香爽口、辛辣熱麻的“羊雜碎”;外焦裡嫩,美甘清醇的炸豆奶;酸香甜綿、開胃健脾的“憋灰漢”的“粉漿飯”;還有令千古一帝的康熙拍手稱絕的“清香白玉板,紅嘴綠鸚哥”之“菠菜燴豆腐”。同時燒、烤、熬、燉、涮、燴、溜、煨、煎、氽、煸、燜,吃法花般彩樣,往往一鍋熬、一鍋煮、一鍋蒸、一鍋燴、一鍋拌、一盆上、海碗盛……如此恢弘的烹飪格式和氣勢,是否多少與先祖行旅軍灶有些瓜葛呢。

榆林老城人“會說話”,說得雅緻,說得討巧,說得冉長,幾乎成了陝北人的共識。會啦家常,會設身處地解勸人,會體貼安慰人,會曲裡拐彎表情傳意。鶯鶯燕燕,好像唱曲兒一般;柔聲細語,出言吐語並不用勁;常常把仄聲居然都輕吐為陽平。尤其說叨動聽的吉祥話,老百姓是叫“海上法兒”。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陝北人說女子苗條,只道說身胚兒好。30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子小文,言及榆林女子的娉婷妖嬈;記得當時榆林地區藝術館的孟海平不以為然,後容我仔細詮釋陝北女子臉盤子俊樣與否固且不議,一般身板顯長而腿巴略見短矬,而我所目測到的榆林城女子恰恰打個“反棰”;貿然間牽扯了個遠緣基因問題,此君似如獲至寶,即刻以手加額,狂笑不止。

橫山響水堡人、前清拔貢曹穎僧在《延綏攬勝》裡寫到:“榆林自有明由綏德遷鎮築城以來,以地臨塞上,屯兵習戰,故人嫻騎射,重武輕文,勇略將材,炫耀史冊。迄崇禎甲申……民喜酒肉徵追,婦女則豔妝奢飾,相習成風,視為固然……民國以來,中級社會者,類多經營商業,練習蒙語,入套跑邊做生意,不數年,牛羊駝馬牧養成群,皮毛絨酪滿載而歸,利贏數倍,蔚為富商大戶。下焉者,操作百工匠藝,獨擅專業,此外,肩挑攤販、水溼屠廚各行及走卒僕廝、當差供給之人,均能餬口養家。因是榆市之人,金融活動……”

“幹板”未必單是“榆林城兒家”的獨屬,即便就是綏米一帶,鄉下人排侃城裡人,也流傳下一大坬口話,譬如說,“城裡人眼奓za毛硬”,是說不認親戚六人的意思;城裡人“唾個唾沫也空殼殼”,意即不實在,“咣面面”,待應人虛喬假意。“離城一丈就是鄉棒”、“一個城裡人管三個鄉里人”……話言話語裡無不透露出看不起鄉下人,躊躇著城鎮人的優越感。

只不過榆林城家比較陝北原生土著在為人處世方面,不可迴避地多少夾雜有幾分南方人的精明與促狹而已。其精細、恬淡、陰柔、圓潤、智性、自邁、自戀、和融、達觀,已然標誌性地孵化成了遙遠的傳說和恆久的市民風尚。成於斯焉,固於斯焉。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畢竟爬偃和生存在水潑不滲,根扎不進的幹石板街上,不稼不穡,非商即工才可以養家餬口,哪袋子米麵不是黑手汗臉撓搲的?哪一個錢鏰子是颳風逮的?民間不是有個戲謔人窮志不窮的說叨:沒米麼?有油噻?借圪墶炭?炸得吃上一頓糕?!

舊庚兒榆林老城紅山有個蒙漢互市的“易馬城”,俗稱買賣城,即就是能說會道,擺攤什貨、“金眼兒扣銀眼兒”、擅長搞搗生意的老城買賣人,也照樣嘆喟掙錢養家的不易:

買愁愁,賣愁愁,

買了愁愁賣愁愁,

賣了愁愁買愁愁。

買的愁愁添愁愁

買買賣賣斷不了的愁

……

精打細算,細水長流 ,“過日子芝米”幾乎是所有陝北人艱難歲月的活命經驗。因此,儉口待客,難難悒悒,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畢竟各自的一大家子照例需“不貪那一頓好,勻開頓頓飽”啊。

陝北話中的“榆林城兒家”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個可改動標點的“下雨天留客天天留人不留”的老故事,無不在講述“倉廩不實”而禮節不失的難為、辛酸和無奈。

傳說到底不會是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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